三年的砺炼使得他学会了掩饰自己的心绪,然而他惯常自认的沉静偏偏在碰上两个人时派不上用场,一是李琰、一是他。
"你心里想着别人哪。"纪言亭挑眉。不用看,他也晓得他现在是何神情。
"别......别人?"突然被人点破心事,韩玉直觉就是否认。 "没有,你多虑了。"
没有?呵,他几时练出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纪言亭抬眸一瞥,复又垂首:"没有最好,若有,就说给你心里那个人知道,免得伤人伤己。"
若不是看不过这傻瓜为情愁所困尚不自知,他才懒得鸡婆别人的事。
韩玉却越听越心惊。"你知道?"
难不成他知道李琰和他的事?那他......
"我只是提醒你而已。"纪言亭双肩轻耸,未置可否。"阿猫阿狗都无所谓,不愿错过的就该好好把握。"
他们的关系,他只是极少数知情人中的一个,只有韩玉自己尚被迷迷糊糊地蒙在鼓里而已。
韩玉沉吟半晌,细细回味数月来纪言亭的行为举止。他似乎总是不着痕迹地为他们制造独处的机会,想来,除李琰外和他走的最近的也只有他,这个中蹊跷、聪慧如他又岂会不懂?原来搞不清楚状况的一直都是当局者迷的自己而已。
纪言亭既已知情,他也就无意隐瞒,免得欲盖弥彰徒增人笑柄。但,他对此事作何想法?他不得而知。
"言亭。"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般,韩玉缓缓开口。"对一名男子动情,你会耻笑我吗?"他视他如挚友,相信他亦然。
闻言,纪言亭手臂一僵,苦笑慢慢爬上唇边,而后黯然垂眸,幽幽一叹:"我有什么资格笑你呢?我还不是......"
"言亭?"难不成他......
"不,没什么。"纪言亭摇头,甩去心头刹那间泛起的苦涩,强撑起笑颜。
"言亭。"他的逞强让韩玉没来由的一阵心酸,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呐呐地唤他的名。
"等等!"纪言亭突兀的叫声止住韩玉手上的动作,韩玉不解地瞧进一张哭笑不得的脸。
"这味药只可去茎留根,你啊......"早知道就不要他帮忙,反倒是越帮越忙。"
"呃......抱歉。"韩玉抿唇,瞧着面前那堆在他看来相貌几乎差不多的药草,微微蹙眉。这个是什么,那个又是什么。唉!他确实不懂......
"这边我来就好,你去把那些捣碎晾干。"手指一点不远处绿叶的小山,纪言亭大大方方地支使韩玉。
韩玉乖乖起身,照他说的去做。
二人各忙各事,不再言语,房内安静下来,只剩捣药声橐橐。韩玉耳畔却尽是回响着方才纪言亭提点他的话。
"不愿错过的就该好好把握......"
他又何尝愿意欺人自欺?李琰贵为皇子,或许会继承皇位,且注定要留下子嗣,他留在他身边,只会误他的前程,害了他。不论如何看待,这段见容不得世人的情到头来终会害己伤人。若如此,这样的情他宁可不要。
* * *
夜阑人静。
韩玉辗转难眠,睁眼望着映射纸窗上的朦胧月影,睡意全无。
这样的日子究竟要持续到几时?
这种只活在当下,全看不到将来的日子,悬宕不下的惶然心绪已拖得他疲惫不堪。他何尝不想抛却一切,不理会世俗桎梏去做一回自己,就像纪言亭提点他的话。
然而,这想法对于他这个一无所有的人而言似乎是合乎情理,但李琰不能,他亦不敢冀望李琰能为他放弃一切。
不敢冀望,也不愿去奢望。
他留下,害人害己;离开,又伤己伤人。
他进退两难......
正在此时,门扉"咿呀"一声开启,高壮的人影轻手轻脚地跨进门,而后旋身,小心翼翼地合上两片门板。
然后,像是怕吵醒床上的人似的悄悄卸去身上沉重的战甲。
就着月光的微亮,韩玉瞧清那抹熟悉身影,缓缓坐起。
"呃......吵醒你了?"李琰转身,正对上目不转睛望着他的一双凤眼,他直觉就问出口。
"没有。"韩玉轻轻摇首,声音不是初醒的朦胧。
"怎么不睡?"李琰坐上床侧,以掌心抚上韩玉白净滑嫩的颊,轻声询问。
睡不着吗?他心痛,却又在心下暗暗地希望他是在等他......
呵,人总是如此矛盾又心口不一。
"只是睡不着而已。"不愿道出自己的心底事,韩玉给了个虽敷衍却也算事实的答案。"
"有心事?"
"没有。"韩玉抿唇。
"那就早点休息。"李琰托起韩玉的身子将他移到床内侧,然后抱着他一起躺下,拉高床被盖住两人。
没有心事?
也罢,他不愿说定是有他的苦衷,用不着多问,他想开口时自然就会说给他知道,他可以等,但希望他不要独自烦恼太久。
瞧着枕畔安详的俊朗面容,韩玉暗松一口气,缓缓合眸。
李琰太聪明,想瞒过他已实属不易,幸而他没有纪言亭那般可洞悉人心的能耐。
直至四更鼓响过,李琰张眸瞧向怀中人,眉心微蹙。
"睡不着吗?"再这样下去,他会忍不住逼他招认!
究竟是什么样的事令他烦心至此?
"我......"不晓得该如何应对,韩玉只得坐起身,背对他以掩藏自己心下的不安。
还是不说吗?
李琰跟着起身,俯首在他耳畔轻喃:"睡不着的话,我们就来做些让你想睡的事如何?"
他的意思是......
后知后觉地领悟李琰话中的含义,吹拂在耳畔的炽热气息,令红云自他颊边一路炸开。
"我,我不是......"
温热手掌缓缓探入衣内,恶意地逗弄他的敏感处,勾挑他体内的火热。
"等一......等......"
衣裳自他肩头缓缓滑落,取而代之的是灼烫的唇,顿住他将出口的言语。
仔细地舔吻着韩玉背部光滑细腻的每一寸肌肤,李琰被他身体诚实的反应逗笑,长臂一勾,将他整个人带进怀里,侧首轻啄他的白玉贝耳:"你想我?"
什么?想他?
"我,我没有......唔!"耳后敏感处被惩罚般地吮吻,逼出他狼狈的惊呼。
以全身心应对他恶劣挑逗的韩玉已然无暇顾及李琰嗓音的低哑,那往往是暗示透着男人危险气息迫近的情欲信号,只不过现下韩玉尚未觉察罢了。
"没有?那为什么睡不着?"李琰挑眉。以唇抚上他白皙的颈侧,含糊地开口,"你有事瞒我?......"
韩玉一怔,体内窜升的热度瞬间冷却。
"韩玉?"察觉怀中人儿细微的变化,李琰退开些许距离,微眯黑眸凝着眼前柔柔流泻于白皙肩背的乌发。
他当真有事瞒他!
"李琰......"韩玉的声音。怯怯的,听起来脆弱堪怜,几缕青丝随主人的垂首而滑过肩头,露出他微颤的削肩。
李琰未动,静待下文。
"我不晓得还能陪你多久。"韩玉缓缓开口,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
李琰却因他的话而拧痛了心。
"你说什么?"李琰拢眉,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忍下想要抓过他逼他收回那番话的冲动。
"回京之后,你我该如何自处?"他的身份始终是一个败坏名节的存在。而他身为男宠,再多不幸也是他的命。
"你不信任我?"他以为韩玉是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却没想到他的心结仍在。
"是不能再害你。"韩玉侧首,"和我在一起,你失去了好多,以后还会更多。"亲情、名节,这些还不够吗?
"是我亏欠你,我......"
"够了!"李琰怒喝。
韩玉的身子瑟缩了下,随即被钳扣住右肩的大掌硬生生扳转了身面。
"看着我。"李琰冷声道。
略一迟疑,韩玉顺从地抬眸看他,瞧进一张盛怒中、且与平日迥异的面孔。
"给我一个理由,否则绝不准再提此事。"他决不会放他走,说什么也不会!
好冷!
韩玉咬唇,强忍着身体由内而外的战栗。这是他首次感受到来自李琰的冰寒,浓浓寒意袭来,冷得他胸口泛疼......
撂下不容韩玉辩驳的言语,狠下心不去理会他瞬间凝滞的神情,李琰气势汹汹地夺门而出。
他怎么能这样做?
他伤了韩玉的心,是不?
但,不这么做的话,他怕自己终会被他说动而放他离去。那才是他最不愿面对的事。
因而,与失去他的痛苦相较,他宁可选择如此......
月影朦胧,夜色凉如水,愁煞人心。
* * *
艳阳高照,天际仿佛经过濯洗般地不见一丝云彩,湛蓝的天幕清澈得似一泓活泉,干净得没有半点杂质。
这是北地入春以来少有的晴朗天气。
纪言亭缓步穿过花园月门,沿着鹅卵石花径行至对他而言太过熟悉的门前,抬手轻叩几下。
不待屋内的人作何因应,他径自推门而入。
"你来了。"独坐窗畔的人影闻声侧首,朝他微微一笑,算是对他这常来的访客打声招呼。
"嗯。"纪言亭应声。端量着韩玉连日来不断消瘦的清秀轮廓,微微蹙眉。那对凤眸失了往日的神采,眼底的一圈青黑告知他主人昨夜仍不得安眠。
其原因除李琰外不作他想,这些天来韩玉一直沉默地在痛苦中过,他看得出他内始终不曾消弥的旧伤,正逐渐扩散,吞噬着他所剩无几的坚持。
若不做点什么,他怕韩玉终会就此崩溃,那样的话,便当真无药可救了。
他径直走过去,一屁股坐上韩玉对面的小榻,学着他的模样侧首望向明朗的天空,一声不吭。
"言亭?"此举果然成功地吸引了韩玉的视线,虽早已习惯他这友人时而怪异且不按理出牌的性子,但他仍免不了好奇他夸张举动的含义;也正是这个好奇心才让他不知不觉地又做了一回撞树的傻兔,"你在看什么?"
微微侧首,韩玉瞧向纪言亭目光所指之处,又移回面前那张秀致面庞,疑惑愈深。
当真是什么都没有,那他聚精会神地在看什么?
"好美的星星喔!"半晌,纪言亭幽幽叹道。为他答疑解惑。
"呃?"韩玉怔住。星星?这大白天哪来的什么......"噗嗤!呵呵呵......"
瞧着他难得开怀的模样,纪言亭暗松一口气。抓过韩玉垂放膝上的左手拉他站起,迈步就朝门外走。
"言......言亭?"突然间被人拉着走的韩玉忙不迭地叫出声,"你要去哪里?"
"集市。"
"集、集市?"
"你也该出去转转。"
"我......"
"走啦!"
丢下不容辩驳的言语,纪言亭扬长而去,后头还拖着因脚步不稳而一路趔趄,极其狼狈又可怜兮兮的韩玉。
* * *
灵武,乃唐之边陲重镇。其文化交融自不必说,端看市集上的各色货物,已是琳琅满目、齐而不缺。其中更不乏那些专伺贩运、通南北有无的商人,将一地经济推动得益加繁盛。
停停复行行。
虽时已近午,仍在繁华集市中流连的两人尚无离去之意。
"青窑的薄胎骨瓷!数量不多,快来买啊!"
"契丹来的精良皮张!大家莫要错过......"
"瞧一瞧,看一看!回纥的刀具,吹毛断发哟!"
市集之上人头攒动,小贩的哈喝声此起彼伏,拔尖了嗓子吹捧自家货物。
满眼的繁华荣景,连纪言亭都应顾不暇,更何况是甚少出门的韩玉。
打跨入此处伊始,花花绿绿的货物、络绎不绝的人群早炫花了韩玉的眼,刚被人揪出捏面人儿的摊子,又教旁边耍戏的艺人夺去了眼珠儿。
好不容易自水泄不通的人墙里拖出韩玉。纪言亭累得筋疲力尽,方才硬拉人出门的气势如今已荡然无存。现下的他只想大吃一顿,祭祭自己的五脏庙。
"我们去吃东西。"他饿死了!
"我不饿。"那个人好厉害喔!他怎么可以把刀吞到肚子里去的?
话音才落,韩玉肚里响如擂鼓的声音当下给了主人难堪。
纪言亭挑眉。
不饿喔?
"呃......"韩玉偷瞄他一眼,难为情地垂首不语。
"我们填饱肚子再去前头转转。"瞧出韩玉的窘相,纪言亭也不点破,捞起他的手拉他前行,边走边说。
不料却与迎面而来的人冷不防地撞了个满怀。
"喝!"一声惊呼。对方纹丝不动,纪言亭纤细的身子猛地向后仰倒。
"小心!"韩玉及时稳住纪言亭后倾的身势,抬眸望向来人。
"让开!"还未瞧清楚眼前人,为首的壮汉大手一张,轻松地将两人挥到一旁去。
一名发髻散乱,满脸虬髯的汉子双手被捆,在一群恶形恶状家奴的推搡下踉跄着前行,走过两人面前。
"裴典?"瞥见那大汉教乱蓬蓬的须发遮掩得模糊不清的面孔。纪言亭身子一震,口中喃喃地道。
是他!虽说是多年不见,他也决不会认错!
"站住!"顾不得多想,纪言亭冲口一喝,顿住街上百姓们唯恐避之不及的那群人的脚步。
韩玉吃了一惊,未来得及阻止的瞬间,纪言亭已冲到那群壮汉面前,拦住他们的去路。
此番阵势看在旁人眼中,不啻是螳臂挡车。
"滚开!别挡路!"
"等等。"纪言亭好整以暇地道,"敢问我这位朋友如何得罪各位?"
被缚的汉子闻声抬眸,表情讶异。
"他是你朋友?"为首壮汉斜眼打量面前的人,来来回回十几遍,压根儿不信这翩翩书生与斗大的字识不上一箩筐的村夫会有什么交情。
"不错。"
"既然如此,那告诉你也无妨。"双臂环胸,一双贼眼不怀好意地盯住纪言亭,"他种着我们家的地,还欠了我们少爷八十两银。怎么?你这臭穷酸还得起吗?"
"哈哈哈......"话音才落,他后头的同伙有志一同地大笑,以助声威。
"不然你以身相许如何?"这样的美人不多见,浪费可惜喔!
"哇哈哈哈......"
"这是纹银二百两,买你的地、还他的债,只多不少。"纪言亭扬唇一笑,不慌不忙道,"如何?"
"呃?"瞧见纪言亭手中的银两,一群人方才的嚣张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皆立在原地,面面相觑,着实想不通一介清贫书生打哪儿变出这些银两来。
"怎么?还不放人?"无心再与这伙无赖纠缠,纪言亭蹙眉道。
然而,牛牵到哪里都是牛,无赖亦然。
纪言亭算错了这点。
为首的汉子扬掌擒扣纪言亭伸出的右腕,一把将他扯进怀里:"倘若我连你一起收下,岂不是一举两得?"
"你卑鄙!"纪言亭扬掌直朝他脸颊挥下,不料抬起的手竟教人钳住而动弹不得。
"放开我!"
"言亭!"韩玉冲上去,却被眼前的情景震慑,顿住脚步。
一只大掌自后头拍拍那无赖右肩。
"滚开!"少来搅他好事!
压根儿没把他的怒吼当作一回事,大掌的主人兀自拍个不停。
"我说你......"他怒而回头,竟对上一张本不该出现的脸孔,"裴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