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玉侍郎————于小荷

作者:于小荷  录入:12-12

天命算尽,他终归逃不脱上天的捉弄。
而今,他已一无所有,亦无意再做徒劳的挣扎,是命运或是天意且随它去!都与它无关。
他从怀中摸出那只小巧锦袋,倒出里头饱满的籽粒托在掌心,悬着指尖轻拨细数。然后又将它们装回锦袋中封好,小心翼翼将手中之物藏入贴身衣内,他挪身下床走向窗前。
春日的暖阳灿亮地晃着人的眼,一切皆如往昔。轻曳枝头绿意的微风拂过鬓边,为他送来泥土的芬芳,小鸟啁啾,争相传送着春的盎然生机。
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般地,他缓缓走向窗畔。
"咚!"
他脚步一个踉跄,身子撞上窗畔的小几。
"锵琅!"一只薄胎瓷杯直直坠地跌成碎片。他垂首盯视半晌,蹲跪着抓起锋利的残瓦在手,想也未想地划上自己左腕。
猩红鲜血自伤处殷殷渗出,衬着凝脂般的白皙显得妖媚且诡异。
似乎仍不解恨,他右手未停,一下又一下仿佛永无止尽。直到尝进椎心的痛楚、直到一只如雪皓腕被凌虐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他停手,身子倚靠上窗畔的小榻,垂眸轻睨着左腕汩汩涌出的暗红,突然有种想哭又想大笑的冲动。
等它流光,就能解脱了是不?
再也不必承受爱谁、恨谁、或者欲爱还休、欲恨不能、只能恨自己的折磨,害了全家人的罪孽,他是不是能以此清偿?
他牵唇,浅笑淡淡地在脸颊上荡漾开去。
一缕阳光探入房内,融融暖意抚上他苍白的颊,似抚慰、又似叹息......
7
四万兵士个个盔明甲亮,步调整齐划一浩浩荡荡跨出长安城,向北迤俪而行。
走在最前头领军前行的李琰身披铠甲,显得他高壮的身躯益加威武挺拔。只是浓眉纠了个解不开的死结,令他整个人沉闷不已。
悬宕不下的心绪始终忐忐忑忑,似乎惦念着什么,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在心底潜滋暗长发酵得噬人,让他几欲抓狂。
跟在后头的陈征也一反往日的生龙活虎,耷拉着脑袋直打蔫,好像霜打的茄子般无精打采。
他们主仆二人的情绪直接影响了底下的兵卒,方才出城时的威武猛鸷全没了踪影,兵戈剑戟也改举为拖,垂头丧气如出师未捷的颓兵。
再没法装作视若无睹,参军纪言亭趋马凑近李琰,沉声道:"领军之将如此萎靡,手下兵士岂能不意气消沉?"
咦?
"抱歉。"李琰刹时回神,连忙收拾起散乱的心绪,正色道。
"还有你。"纪言亭侧首睨着一张脸揪得跟包子似的陈征,凉凉地嘲讽,"早上忘记用膳不成?"
"呃......这个......当然不是。"与早膳相较,那件事要严重得多。
"那就别拿一副愁苦相示人,让旁人瞧见还以为你三餐不得温饱。"纪言亭白他一眼,讥讽道。
面对这无脑的莽夫,他纪言亭有的是毒舌。
"不是那样的。"偏偏有人就不晓得嘲讽为何物,陈征习惯性地隔着头盔搔搔后脑,一对浓眉拧了个疙瘩,支吾道,"是我方才听见忠王爷说......"什么不该入宫赴宴、又是什么一见钟情的,他思来想去都搞不懂,拼命烧起脑子也想不通。
特别是韩玉,那个向来斯文又安静的人竟被气成那样,让他不得不去在意,既然纪言亭在,就不妨说给他听听,好让他来帮忙想想究竟是怎么回事。
"现下正在行军,你少说些有的没的。"纪言亭蹙眉。
这傻瓜,什么时候学人家嚼起舌根来了......
"说!"李琰沉声道,转眸盯住陈征,"说下去。"
方才牵牵绊绊的心绪因他一句漫不经心的话而趋明朗,那莽夫竟给了他一个提点。
既然主子开口,陈征也就老实不客气地将脑袋里那几篇残章断节和盘托出。
他是想不通,但希望他们能听得懂呵。
听罢他甚无条理的陈述,大抵猜出事情来龙去脉的纪言亭瞠眸瞧向李琰,神情讶然。
李琰则面色铁青,一语不发地拨马旋身朝大军行进的反方向狂奔。
"王、王爷?"陈征先是错愕,而后驾马急追。
娘咧!他主子得了失心疯不成?侧首对身旁的侍卫交待几句,纪言亭紧随其后,纵马疾驰。
"我劝你还是先寻个安身立命之处为妙。"与陈征并辔而行时,纪言亭侧首道。
"啊?"他说啥?
"倘他赶不及,回头定然杀你泄愤。"
"啥?"杀他?
陈征吃了一惊,不解地瞧向身边人的斯文面庞,看他并不像是平常捉弄他的促狭神情,心底隐隐浮上一丝不安。
虽尚未弄清事实为何,不过似乎并不简单,还是先追上他主子再说。
快!再快!
李琰将身子俯上马背,手中马鞭紧抽跨下坐骑。迎面而来的劲风他充耳不闻,只剩内心的恐惧牢牢裹覆他周身,如丧钟般声声急催。立即见到韩玉的强烈想望在他耳边呼号:快!再快一些!
片刻工夫,李琰已疾奔入城,马速不减地驰过集市,笔直冲向朱门大敞的忠王府。
"站、站住......唔!"见李琰来势汹汹仍不怕死地上前阻拦的门卒,被他抬手一鞭挥到一旁去。
快!快!再快!
李琰如入无人之境般地策马驰过花园,顾不得勒缰就自马背上飞纵而下,一脚踹开那四面高墙下禁闭的院门,三步的路程缩至两步,他几步跨入屋内,目光灼灼焦急地逡巡四周。
"韩玉!"你在哪儿?让我见你!让我......
"韩玉......"难以置信地呐呐出声,他瞠大双眸瞪着倚靠着小榻瘫坐于地的韩玉,心脏猝停。
犹自他体内涌出的暗红体液滴落地上,蜿蜒流去,触目惊心。
"韩玉!"双膝砰然点地,李琰抱起韩玉虚软的身子紧搂入怀,伸掌死死地钳扣住他左臂,颤声呼唤。
"张开眼睛看我啊,韩玉!"紧绷的神经骤然崩溃,李琰使紧全力拥紧怀中冰冷的身子,死死抓握的手掌亦不肯松懈半分,惟恐一个不留神,他的人儿就此离他而去,再也抓不回。
"这、这是......"随后而至的陈征惊见眼前的一幕,震慑得无法顺利成言,大张着嘴巴呆立在原地。
"倘他赶不及,回头定然杀你泄愤。"现下他才弄懂纪言亭话中的含义。
老天爷!原来如此!
纪言亭随后跟进,立即蹲身探抚韩玉胸口,掌下传来的微弱心音缓和了他的凝重神情。
"王爷,您先放手,让属下替韩公子包扎伤口。"以布巾扎紧韩玉手臂来代替李琰握得骨节泛白的手,纪言亭轻声劝慰。
见此情形,他亦错愕。尽管早知李琰已有心仪之人,却没料到他心中的人是一名男子,而且竟住在忠王府内。
至此,具体情形为何,他已猜出了个大概,再加上陈征那呆子之前的一番胡言乱语,他忍不住要暗笑李琰的痴。
吩咐陈征去汲水,纪言亭助李琰将韩玉抱上床榻。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斥责的声音自外头笔直射入屋内,迈步跨进房门的李亨表情愠怒。
没想到李琰竟全未把他这个皇兄放在眼中,居然敢骑马直闯他的府邸......
不悦的眼在瞧见李琰怀中的人时愕然微瞠:"韩玉?"
白皙手腕上的血迹虽大半干涸,那殷殷猩红却依旧狰狞得骇人,教他惊诧不已。
"韩......"他才欲扯过韩玉的手臂察看伤势,伸出的手就被一只大掌狠狠挥开。
"别碰他!"沉声低喝。李琰的语调一如他眸底的阴鸷般森冷。
可恶!他居然敢伤他!他居然伤了他的韩玉!
他已不相信任何人,也决计不会再将韩玉交付他人之手!韩玉是他的,没人再敢动他分毫!
他转眸,无视李亨的存在,一双眼只专注地盯着纪言亭为韩玉清洗伤口而后包扎的动作,因韩玉昏迷中的闷哼而焦了心。
待纪言亭动作停当,李琰将韩玉的身子打横抱起迈步就走。
"慢着!"李亨踏一步上前拦住李琰去路,"你要做什么?"
"与你无关!"他的动作还不够明显吗?
"你行军北上,确信要带着他?"军中无职者不得擅入,他被气昏头脑忘记了军法不成?
"若你有意伤他,请尽管来试。"李琰眯眸冷瞪,"让路!"
"江山与韩玉,孰重孰轻?"李亨未动,双眼紧盯住李琰的乌黑眸子,企图瞧出一丝犹疑。若有,他决不会令他如愿。
"有本事两者兼顾,我无意取舍。"李琰目光的的,似利箭般刺向李亨,"走开!"
李亨退后数步,跌坐进身后的椅子,眸光黯淡。
他终于看清,原来自以为是、充当恶人的一直都是自己!
汲汲取利、百计营求所为何事?到头来不过万事皆空。若是一场棋局,如今他已全盘皆输。
但,即便早知自己终会落得如此黯然神伤的下场,他仍不悔当初的决定,并以此换得这一刻的顿悟。
他庆幸。
他合眸片刻,再张开时,神情已是了悟后的释然。
窗外,春景依旧......
* * *
韩玉病了一场。
上一次是染了风寒,这一次则是内心的伤,持之不下的高热加上旅途劳顿,令他一病不起,卧床昏昏沉沉地半月有余。
车轮忽而一个颠簸,连带着震醒裹在裘衾中昏睡的人。
小羽扇似的眼睫颤了颤,露出藏在后头的乌溜瞳孔。
"你醒了?"一个声音适时地传来,清朗如溪水潺潺。
韩玉循声转眸,借着车帘缝隙透入的微光瞧见斜倚车梁的一道人影。
他怔了怔,亦觉得清爽了些儿,屈着手臂欲撑起自个的身子。
"小心你的伤!"
"唔......"
制止的低呼与韩玉吃痛的闷哼同时响起,左腕未愈的伤势扯痛他四肢百骸逼出一身冷汗,他失了支撑的身子又跌回床榻。
纪言亭重重一叹,捧起韩玉左腕拆开裹伤的白绢,果然瞧见又被扯裂渗血的伤口。
"你是要废了这只手才甘心?"半是轻责,半是叹息,纪言亭掏出怀中的金创药洒在韩玉伤口上,重新将丝绢缠好。然后扶他坐起,利落地在他背后垫上软枕。
韩玉才瞧清身边人的轮廓--一张俊雅秀气的书生脸。
不用问,这个定是连日来守着他、照顾他的人了。
"多谢。"蒙人照料许久,无论如何也该向他道谢,即便他救治一名求死之人的举动略显多余亦不该失了礼教,"公子该如何称呼?"
"在下姓纪,纪言亭。"扬唇绽笑,纪言亭端详着眼前人斯文面容上那对微勾的迷人凤眼。
那般淡泊清冽的眼神掺揉进了凤眸独有的柔媚,竟形成特殊的气质,嵌在他那张白皙清秀的面庞上尤显得绝丽动人,且毫无怪异之感。
单凭这双眼,他大概足以睥睨天下美人了。
被瞧得不甚自在,韩玉微微敛眸,有礼地道:"纪兄。"
"叫我言亭吧,也省却了日后改口的麻烦。"瞧出韩玉的窘态,纪言亭大方地笑言,扬手拍拍他的肩。
奇怪,很奇怪!
韩玉抬眸望向面前漾着会心笑意的秀丽容颜,微微错愕。
他明明不是亲人,甚至素昧平生,才刚相识不过半个时辰而已。然而,纪言亭浑身散发的仿佛家人般的气息,竟让他倍感亲切!
"呃......言亭。"怔愣半晌,韩玉才呐呐开口,"我们正往哪儿去?"
始终未停的颠簸告知他连日来的长途跋涉,只是方向不得而知。
"随军北上。"
"北上?"随军?韩玉一震,那日李亨的话浮上耳际,......他今日便领军北上......"难不成......"
"那个领兵的人何尝不想亲自看顾你。"纪言亭微笑,算是证实了韩玉的猜测,"只不过带军之将须以大局为重罢了。"
他、他都知道了?
韩玉微愣,而后垂首不语。
他们的事,若传出去的话定会对李琰不利,他已错过一次,切记不可再犯。
"韩玉?"怎么突然就不吭声?"哪里不舒服吗?"
总觉得纪言亭那对噙笑的眸仿佛可以洞悉人心似的,韩玉微微摇首,不再抬眼看他。
"累了的话就躺下休息,别勉强自己。"若不是韩玉给了自己那种别样的熟识感,他也不会说得太多而忘记了面前是一名伤重体虚之人。
他正欲整理枕褥好让韩玉躺下休息,原本微黯的车篷内乍然的一片白亮顿住了他手上的动作。
车里二人四目不约而同地瞧向光亮处,纪言亭微微一笑,韩玉则吓了一跳。
车帘掀起,一道人影举步跨入,高壮的身躯使得并不算狭窄的车内顿时显得壅塞不堪。
原本可容纳两人的空间再加上一人,自然就拥挤了些儿。是吧?
"我去外头瞧瞧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纪言亭侧身闪过鸠占鹊巢而不自知的庞大身躯,掀开布帘。
车帘开启的刹那,一双大掌自外头突兀地伸来勾搂纪言亭的腰背,将他抱离车厢。
韩玉盯着纪言亭突然消失的方向,表情错愕。片刻后回神,抬眸凝视面前蹲坐的人影,轻轻蹙眉。
满脸的尘沙与连日来顾不上打理的髭须已遮蔽了李琰的本来面目,再加上数日的奔波,教他面容憔悴且狼狈。若不是身披战甲,被旁人瞧见还会以为他定是占了哪个山头的山匪草寇。
"你好些了?"李琰语气微冷,但一对眸子却将主人极欲掩藏的惊喜暴露个彻底。
韩玉先是点头,又抬起右手抚触他的颊:"你的脸上......都是沙。"
"你现下说什么都没用,我正在生气。"忿忿地将脸上的手甩开,李琰口气怨怼。
他才不会因他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就原谅了他,他不但诓他,更企图以死来逃避他!这笔帐他是迟早要算的。
"我别无选择。"除了死,他确实别无他法。
韩玉黯然地别开脸。
别无选择?"真是好狠的心。"李琰皱眉,"你就忍心丢下我一人独活?"
"我......"韩玉转眸,正对上一双清亮的眼。即便是此刻,那对眸子依旧没有一丝迷惘,执着一如往昔。
也正是他的坚定才令韩玉不知不觉地起了怯意:"我不祥啊,李琰,和我在一起的话连你也会......"
他是个不祥之人,以往和他扯上干系的人全都没有好下场,也因而,他更怕自己终会害了他。
他认命,是在太多痛苦与无奈之后不得已而终于放弃的随波逐流。
"韩玉!"以吻封缄,韩玉未竟的言语没入李琰丰厚温情的唇。半晌,李琰恋恋不舍地放开他微肿的薄唇,双掌掬起他的颊,"说好是一辈子相守,我决不会离你而去,也不许你再说这种话。听见了没?"
"我......"韩玉迟疑。
"嗯?"
"呃......你不是还在生气?"韩玉垂眸,心虚地道。
上一秒还口气怨怼,下一刻又笑逐颜开,表情变化如此神速,他不信他内心也跟得上神情的转变。
气?"我是生气。"李琰拉他入怀,温厚大掌一下下轻抚怀中人如瀑般直泻的黑发,"我气你的傻,气你居然想要丢下我。"
气他的傻?是这样吗?
"那现下你还......"韩玉抬眼,正对上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眸子。
"不气了,自你醒来时气就消了。"李琰垂首,在他白洁的额心烙下一吻,而后扬唇绽笑。
他是生过气,在瞧见他因失血而惨白的脸色、鲜血流淌不止的伤时,他气得几乎抓狂;然而却在纪言亭说他的伤口没有伤及筋脉时转为庆幸与心疼;又在瞧见他清醒后变成了欣喜。大概普天之下也只有他韩玉有这个本事让他一会气一会笑,像个疯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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