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知晓答案为何,他仍不死心地问出口,冀望会得到令他雀跃的转机。
"为他。"淡淡开口,韩玉合眸,"我是他的,永远都是。"
终于将心底埋藏许久的话说出来,他终于可以正视自己的心了是不?
厚颜无耻也好,寡廉鲜耻也罢,对他而言已不再重要。
一个将亡之人还需要顾虑什么呢?不妨将一切交诸于心。
凭心而论,他想和李琰在一起一辈子不分开。然而,若那样做终会害了他,害得他功败垂成、身败名裂的话,他宁可选择如此。
他一直都在逃避自己的内心,亦看不见他们的将来。今日这些不速之客却提点了他,逼得他不得不为此做出选择、不得不放弃,但......
他不后悔,为了李琰......一切都值得!
"啪!"一声结结实实的脆响,韩玉的脸歪向一边,左颊上清晰刻印着五道鲜红指痕。
"你......"李亨颤抖着声音开口,震怒地狠狠钳扣韩玉左腕,扯着他毫无抵抗的身子丢出门外。
可恨哪!他恨韩玉,更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不懂得死心,为什么非他不可!为什么!
无心去前厅见那三位王爷,亦不理会卫王府家丁仆婢们的诧异目光,李亨一路将韩玉拖出府门。
韩玉是他的!永远都是!
* * *
沉香缭绕,紫陌红墙之内玉阁金阶、雕梁画栋。
皇宫。
一美貌妇人谴退侍立在侧的宫娥太监,缓缓步向垂首跪地的男子。虽急切,她的一举一动却又不得不谨守着皇室礼仪。
"起来说话。"她启唇,同时伸臂扶起面前的人,微微打量,"你很久没来了,琰儿。"
"军务繁忙儿臣一时无法分身,还望母妃恕罪。"李琰垂首道。
"吾儿侍职于兵部自然繁忙,母妃怎会怪你。"摇首叹笑,穆惠妃执起儿子的手拉他坐到桌前。
"母妃传儿臣入宫可有急事?"
"没有。"穆惠妃轻摇螓首,"只是前日容德妃来过,提到琰儿,我想着很久没见,才唤吾儿入宫闲话一下家常。"
"噢?"李琰微微挑眉。
容德妃?她不是平王的母亲?素来谈不上交好的她突然造访必有其用意吧?
"她对我说起一事,令我放心不下。"
"儿臣愿闻其详。"果然不是他多虑。
"近来后宫皆传言你豢养男宠,是否属实?"
"他是工部尚书韩大人之后,他不是男宠。"想到韩玉,李琰的胸口泛疼。
"这么说来是确有此事喽?"原本慈蔼的眸光骤然微凛,穆惠妃正色道。
李琰抿唇不语。
"堂堂一位王爷,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岂能为了一个男宠污了自己清白?"
"他不是男宠!"他说过他不是!韩玉不是!
"那是什么?"穆惠妃冷笑,"他不是男宠,那他又是你的谁?"
"他是......"李琰愕然,韩玉是他的谁?他从未想过。
"你们此生注定无名无份,你也不愿害了他吧?"语调渐缓,她决定攻心为上,"此事若传进你父皇耳中,怕是谁都保不了他。"
微笑凝睇李琰闻言迷惘的神色,她已然胜券在握。
只消再加把劲就......
"若你想护他也不难--"话到口边留半句,她拖长的尾音吊足了听者的胃口。
"怎样?"
虽为韩玉所伤,他却从未怪过他。与恨意相较,他倒宁愿相信他是另有苦衷。
"若天下人皆臣服于你,试问还有谁敢伤你的人?"她的言外之意为何并不难懂。
当皇帝就能保护他了么?李琰心头渐渐泛起疑惑,然而,细细思量后,除此之外确实别无他法。
"你须记得好男风乃皇族之大忌,更何况传言已在宫中沸沸扬扬,传到你父皇那里也是迟早的事。你切不可失了父皇的信任。"
"母妃的意思是......"倘他争得皇位便可保护他了是不?
"倘你立一女子为妃,此事自然成了空穴来风。"物极必反,她不再多言,相信聪明如他自会明白个中含义。
李琰沉默半晌复又开口:"请容儿臣考虑再三。"
"你父皇早就有意为你许门亲事,若吾儿有意,但说无妨。"穆惠妃爱怜地端详自己高大英挺的独子,微笑颔首。
那件事,她就暂且压下罢了。
"是,儿臣谨记母妃教诲。"起身揖礼,李琰已有离去之意,"若无别事,儿臣告退了。"
"你退下吧。"
"是。"
望着高颀身影退至门外,穆惠妃抬手抚按酸痛的额角。
呼......还真累呢......
* *
"......
羌笛呜咽,塞外黄沙不知春意几许。
遍寻梦里人不见,以为阴阳永隔,怎奈蕃虏阻归程......"
夜色寒凉,韩玉倚坐窗畔反复吟诵那段词句,左手垂放于膝,握紧掌中之物,左腕上清晰烙印着一环青淤。
"不忍相思,孤影茕吊,憔悴谁人知?
再相逢,喜......"
恍若隔世......
李琰来了又去,此次已令他再无冀望,却已非身躯间的距离。
他恨了他,断是再也不会回头,再也不会......
"秋水如旧,惟愿此生将心萦系,不分离......"
他无泪,凝望夜幕中渐沉的冷月,心如死灰。
* * *
月影如钩,残破、黯淡,如同天地间一道悲婉的伤痕。
月渐西沉,李琰伫立窗前一夜无眠。
今日他便领军北上离开此地,多说一年半载,少说也得七、八月余,他了无牵挂,却惟独难舍一人--
韩玉。
"叩叩!"门板被外头的人叩响,李琰深吸口气收复纷杳的心绪沉声道:"进来。"
"王爷,四万人马已点拨齐备,天明即可出发。"陈征搔搔后脑为难地道,"只是......"
"只是什么?"李琰不悦。曾几何时,这莽夫直杆的心思也有了转圆,竟学会了支支吾吾。
"只是粮饷尚未拨发。"唉!他就说嘛,读书人最麻烦了,拨个粮饷而已嘛,却害他跑完了户部跑吏部。几日下来他整个人都细了一圈儿!
想来就一肚子的火!
"去户部报备没有?"李琰侧首,语气微愠。
办事如此不利,看样子他该考虑换人了。
"这个......当然是报备过。"陈征委屈地道,"但是葛大人说没有忠王爷的印鉴,他们不敢擅拨粮款!"
啧!那些老编修!气死他了!
"那还不快去忠王爷那儿请调?"
"可、可是......"现在?天还未亮耶!
"贻误时机,军法处置!"李琰厉声一喝。
戍边为将多年,他早习惯了一施号令即行,哪来那么多"可是"而言!
军、军法?
"是!"深知他说了就算,陈征大喝一声转身狂奔出门,当真是一刻也不敢耽搁。
忽冷忽热的,还真叫人难以捉摸!啧!
遣散恶灵,房间恢复了先前的宁静,李琰缓下冷峻神情沉沉一叹,又拾回方才的惨淡心绪。
此一去,不知何时能相见......
* * *
天色将明,韩玉跨出门槛,踏着夜色缓缓前行。
一夜思绪的千回百转,他已下定了决心......
"站住!"才靠近李亨寝居,一声喝令顿住他的脚步,"干什么的?"
"我要见王爷。"平抚了心绪,韩玉淡淡开口。
"王爷昨夜未归。"
"那我就在此等他。"
"要等到一边去等!"别站这儿碍眼。
"什么事?"一声喝问传来,止住了守门侍卫欲推人的动作。
李亨着内袍,身披大氅自不远处走来,神情不悦。
"启禀王爷,这位公子求见。"
"你来干什么?"斜睨阶前垂首站立的人影,李亨冷然开口,神色复杂。
他来找他?难不成......
"韩玉特来向王爷请辞。"
一句话如倾盆大雨哗啦啦浇熄李亨仅剩的冀望,怒火在他心头急剧窜升。
离开这里,是要去找他吗?
"你要走?"眯眼凝睇面前的人,李亨语气骤沉。
"韩玉不愿留在府中给王爷凭添负累。"也已厌倦了与他相处。
说话不对,不言不语也不对,有问有答亦不对,他已不知该如何是好,还要承受他时不时爆发的强烈怒气。他真的倦了。
"若我说不呢?"李亨挑眉,切齿道。
"王爷又何必苦苦相逼?"究竟要逼他到什么地步他才甘心,难不成真要致他于死地他才肯罢手?
"你听好。"李亨一步跨上前,扣住韩玉左腕,咬紧牙一字一句道,"你是我的,没人能把你夺走,我不放手就算是阴曹地府你也去不得。"
被捏的手腕扯动了旧伤,阵阵刺痛却抵不过一句句如冰箭般刺上他心版的言语。
绝望涌上心头,最后只剩心冷。
韩玉倒退数步拉开两人身躯间的距离,连连摇首:"你怎么能、能这么做?"
他怎么能将事情做绝?一点余地也不留下,他当真要将他逼上绝路才甘心?
"是你逼我的!"李亨手臂一振,扯回韩玉退离的身子,捏住下巴强迫他抬眸面对自己,"我对你百依百顺、有求必应,我哪里对你不起?然而却换不来你的真心。告诉我,你心里究竟容下了谁?李琰还是我?"
韩玉咬唇抑忍颚骨几欲碎裂的痛楚,垂眸拒绝看他的怒容。
"说!你给我说!"韩玉无言的抗拒已将李亨逼至崩溃的边缘。立足朝中多年,涉身于官场的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当中磨砺出的颇深城府独在面对韩玉时派不上用场,他的冷漠每每都能成功激起他的怒气,让他像只发狂的疯狗。
无视门两旁惊愕得目瞪口呆的侍卫,李亨拎起韩玉一脚踹开房门,将他压按在墙壁上,恶狠狠地逼问:"你铁了心要走?为了他?"
森冷的眼神警告他最好摇头。
后背抵靠着冰冷的墙壁,韩玉苦笑在心里。
他谁也不为,只想离开这里觅个清净去处而已。
"你死了心吧,他今日便领军北上,你以为他还会记得你?"当他的不语是默认,李亨报复意味颇浓地道。
"韩玉只想离开,别无他意。"淡淡合眸,韩玉启唇道。
他已心力交瘁,他只想离开他而已,他又何必思虑太多?
"不行!"他不准,他不甘心!
他李亨自认从未对人如此用心,却惟独挖空心思待他,为何他还要执意离开......
"若如此,韩玉只有一死以谢王爷错爱。"
"啪!"扬起的掌结结实实地掴上韩玉白皙的颊,震得他眼前昏花了好一阵。
"对你而言,我究竟是什么?"李亨失控咆哮,紧揪着韩玉领口的手握得发白。
死?他宁愿死也不肯留在这里?宁愿死都不愿把心给他?不堪哪!原来从头至尾都是他在一厢情愿而已!可笑!真是可笑!
难不成这就是人常言道的......报应?
哈!哈哈哈......若是,还真是天杀该死的贴切!
"恩人。"韩玉简短开口,算是回答了他的疑问。
"我并未施恩于你。"濒临崩溃,李亨的语气竟超乎寻常的冷静。
"王爷对韩家恩重如山,若可,韩玉必当结草衔环以报。"若不是他,他父亲何日才能洗刷不白之冤?李亨是他的恩人。
"你以为我为了什么救你?"李亨挑唇冷笑。事已至此,他也无意再隐瞒,既然无论如何都得不到他,那就不妨彻底毁了他。
"为什么......救我?"喃喃地复诵着方才听到的言语,韩玉瞠眼望着神情突变的李亨,表情疑惑。不安悄悄浮上心头。
他救他,不是因缘际会、不是偶然相遇吗?
"你以为单凭一个区区编修的一面之词就可致你全家于死地?你以为在户部侍职的我怎么会突然跑到韩家去捡你回来,并且时机恰到好处?"李亨屈指轻刮韩玉的白皙面庞,语调轻柔,"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啊,韩玉,你不该随你父亲入宫赴宴,不该迷路转进御花园,更不该在那里撞见我......"
"住口......"韩玉无措地摇首,声音颤抖,胸膛剧烈起伏着。
不对!他说得不对!这不是真的!
"你的眼睛真美。"俯首轻啄韩玉微勾的眼角,李亨附在他耳畔轻喃。
"我对你一见钟情啊韩玉,你父亲居然敢不顾一切地出面阻止,我并不想害得你家破人亡,可......"
"住口!住口!住口......"拼命捣住自己耳朵,韩玉失控大吼。这不是真的!不是!
他全家因他一人而死?这不可能、不可能......
"韩玉?"李亨双手改握住韩玉肩头,紧盯着他苍白得脸颊,眸底浮现从未有过的慌乱。
事态至此,已彻彻底底逃出他的掌控。
韩玉颤巍巍地伸手抵住欺近的胸膛奋力推开,踉跄着奔至桌旁,挥去上头的一切置设。
杯盘碗盏应声落地,跌得粉身碎骨,似乎仍嫌不够般,他双手抓住桌缘用力拉扯,将它掀翻在地。
好难受、好难受!一团怒气塞满他的胸膛几乎要涨裂开来,若不做些什么,他怕自己终会受不了而发疯。
"韩玉!"一连串的巨响震慑了李亨,他瞠目结舌半晌,才扑上去抱住韩玉摇摇欲坠的身子。
他的反应吓坏了他,韩玉向来斯文的脸上泛起的愤恨与惊怒更是令他震愕不已。
该说他如愿了,他终于见到那张沉静的面容起了变化,他却为此而揪痛了心。
"王爷!"外头的侍卫见状冲进门。
"谁都不准给我进来!"李亨怒喝。
"走开!"失控大吼,韩玉使尽全力挣脱他的钳制,冲到榻前,抓起搁在一旁小几上的东西砸向眼前碍他泄愤的人。
"铛"然一声脆响,那块蟠龙玉佩掠过李亨左颊撞在他后头的墙壁上,片片崩散。
随之碎裂的,是人的心......
"住手!"李亨一个箭步上前擒扣韩玉双腕,厉声喝止,"够了!"
"滚开!"转着手腕欲挣脱上头的桎梏,韩玉的怒气有增无减,"你放手!"
他气疯了、气傻了,也气迷了心智......
"啪!"
大掌猛地掴上脸颊,韩玉昏乱的脑子一阵晕眩,也连带着震回些许神智。
他呆茫地盯着眼前人的脸,身子瞬间脱力如断线人偶般软倒。
"韩玉!"抱起韩玉颓软的身子紧搂在胸前,李亨跪坐在地,失声大呼,企图唤回怀中人儿迷失的心智。
老天!他做了什么!他究竟做了些什么啊......
悔恨如怒潮般汹涌而至,李亨已无心力顾及周遭的状况,亦没能瞧见就着大敞的房门朝里头偷偷窥探的三人六目:两对讶然惊惧,一双诧异错愕......
* * *
自浑浑噩噩的梦魇中醒转,韩玉缓缓张开茫然失神的眼。
视线所及处仍是这间小屋--就像一座牢笼般困锁他整整三年的小屋。
但此刻,这一切对他而言再无任何意义。
曾经,他对这屋的主人百依百顺,舍弃身为男子的尊严只为报答他的恩情,却怎么也难料自己如今这番境地居然全系他一手促成!
他该恨他的,是他毁了他的一切。然而,他竟无法恨他,倘若当年没有他随父亲入宫,没有误闯御花园,也就不会遇见他,更不会害得全家被斩......今日的境遇对他而言是因亦是果,看似因缘际会,又仿佛在冥冥之中早有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