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垢之泉,是否也能涤荡走罪孽,让灵魂纤尘不染?凌风心里突然隐隐作痛,他静默着,回想起家中曾发生过的一幕。
直直地跪在祖先牌位前,一声不吭地承受着父亲的暴跳如雷,因为继母发现了他藏在枕下的一本漫画--《纽约,纽约》。那时的他刚步入青春期,敏感和早慧让他发现了自己与常人的不同之处。他所念的贵族学校里不乏名门淑媛,而他却只对正走向成熟的同性的身体浮想联翩。一直受到的教育让他局促,于是,他只是隐忍着,独自探寻自己不同寻常的人生之路。
《纽约,纽约》是他珍藏的一本书,它讲述的两个爱人拼命努力、最终得到幸福的故事更是他的希望。而眼疾心细的继母发现了它,并且交给了望子成龙的父亲。
父亲当然大怒,颤抖着声音,恨铁不成钢地骂道:"凌家不幸!竟然看这种书!这讲的都是什么?"说着,把它狠命撕碎,丢进了火盆里:"这都是些怪物!怪物!......"
凌风静静地跪着,身上是父亲气急败坏用手杖打出的伤,火烧火燎的疼痛没有让他流泪。他只是默默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书,同着自己的希望,化为火中片片飞舞的黑蝴蝶。
那一刻起他知道了,自己诞入人世便有了原罪,罪孽之深让他终生无计摆脱。
从此,他拿起了画笔,在只有自己才懂的肆意涂抹中,把青春的热烈冲动,用舞动的抽象的色彩,说给自己听。
想到这里,凌风自然地打开手提箱,拿出纸笔,用简易支架支起画板,开始一笔一笔地把那神圣的无垢之泉收进自己的画框。
这座让人充满遐思的建筑物在渐浓的暮色里愈发美丽,夜风一阵凉似一阵,凌风手指冻得僵硬,却心如止水。他专注地画着,眼神在"无垢之泉"和画布之间如电光火石般飞速闪掠,良好的速写功力把眼前的景物准确而生动地带入画纸上的空白。
"喀嚓!"对面突然的白光一闪,不用说,定是照相机的镁光灯,而身体的本能反应仍把凌风的视线牵引了过去--
"咔哒!"凌风手中的炭棒掉到了地上,他木然不觉。
越过画板的上边缘,他的目光定格在离他不远的一个身影上,接着,好一瞬,他的大脑都是一片空白。
最后的一片夕阳淡淡地铺上那具身躯,衣服的褶皱,身体的轮廓,宽阔的额头都显着暖色的朦胧温柔。
然而凌风最先看清楚的是,那双闪着璨星般光芒的眸子--虽然,它们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它们也在凝视着那汩汩涌出的泉水,眼神很复杂,有着无奈和崇敬,也有着期待和感伤。凌风把视野放大到那张脸--那是一张多么英气逼人的脸!清爽的头发,干净的脸庞,完美的五官......一直微微向上翘的嘴角,能让凌风联想到他俏皮的笑容。
这张脸现在正在专注地看着那个传说"无垢"的地方--他也想要清净什么吗?是否他也有一个填不满的黑洞,脱不了的罪?......
"看得那么认真,它是你的爱人?"一个戴着鼻环,打扮嘻哈的黑人爽朗的笑声打断凌风的猜测。他显然是那个人的朋友,凌风看到他很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如同凌风想象的,一抹迷人的坏笑浮现在那张英俊的脸上。
他散漫地调侃道:"是啊,你不觉得它很性感?"
"哦,得了吧!"又是一阵愉快的笑声:"大伙都在等你,怎么样,是加入我们呢,还是跟你的爱人就这样对望着过夜?"
"噢,当然是跟你们!"那张坏笑的脸做出似乎很认真的表情:"相信你们的表演能让我省下晚餐的费用!"
二人大笑着转身离开。凌风一直注视着,他们始终没有向这里看一眼。
良久,毫无知觉地,愉悦、回味和憧憬的笑浮上凌风的脸。半晌,他仿佛想要自己清醒似的摇摇头,捡起掉在地上的炭棒,收拾好画板,便朝预订的酒店方向走去。
身后,是已经全然沉浸入夜间霓虹的无垢之泉,泉水依然温柔地向外冒着,溅起的水珠映出与装饰灯相溶的琥珀色的夜。
酒店房间的内置周到而舒适,凌风却彻夜未眠。精致的波斯地毯上,依然支着他的画板,而他,也依然拿着炭棒,缓慢地,细致地,小心翼翼地在白纸上勾勒出那张瞬间已经深印入他心板的脸。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面带微笑,他只是沉醉在这"场景重现"里,直到天幕发白。
早餐时间,陆翎没有加入朋友们的谈话。他一边喝着法式咖啡,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酒店的侍应刚刚帮他取来的照片,挑剔着冲洗的质量,也顺带地回忆着照片情景中的经历。
忽然,他快速翻动照片的手停住了,目光在一张暮色初降的照片上定格。
那是无垢之泉。旁边,一个站在画架后的颀长身影,被清晰而完整地收进带着薄雾的傍晚里。他挥动着手里的画笔,俊朗的眉目间带着淡淡的忧郁,额前温柔垂下的发丝挡不住专注的眼睛里放射出的犀利而灵动的神采。
他是谁?为什么画画的神情好像在画的是一个圣物?他与那个泉台有着什么样的情结?......
陆翎没有意识到自己正猜度着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的经历和心情,他的脸上,也是很少当众露出的、掺杂着兴奋的略微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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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莱:即Les Halles,巴黎著名的"中央菜市场",于1970年改建为蓬皮杜文化中心。
左拉:法国著名作家,曾以巴黎中央菜市场为背景,写过《巴黎的肚子》。
无垢之泉:即Fontaine des Innocents,位于蓬皮杜文化和艺术中心左侧的喷泉广场,被称为"法兰西文艺复兴时期的杰作"。
让•古戎:16世纪法国在浮雕方面的突出代表。他的浮雕深受意大利人文主义思想影响,既有古典韵味,又富有人情味。
漫画《纽约,纽约》:罗川真里茂的作品,以纽约为背景,描述两个男子从邂逅到相爱直到生老病死,仍至死不渝地思念对方的故事。
法式咖啡:通常指牛奶加咖啡。起源荷兰,风行于法国,故得名。
第三章 遇见
"无根。风起,
我只是飘荡。"
凌风画册里面的透明卡袋里,放了一张写着这些字的卡片。卡片用以示人的另一面上,画着一片美丽的羽毛,它是所有看过凌风画册的人猜不透的悬念。没有人想到过,或者试图想过,背面,便是这悬念的谜底。
画了一天了,凌风觉得有点头晕目眩:自从他早上把一个真人雕塑收入自己的画框后,便不断有人给小费请他画肖像。这都是些善良而友好的人,偏偏凌风从不知道该怎样拒绝这一类人,于是不断应允,也就不停忙碌。围观的人们久聚不散,他们惊叹着这个谦和的东方人,如何能把他们的相貌通过那双深邃的黑色眸子,如此神似地转到一张张白纸上,甚至有人送来午餐,以便他能顺应大家的愿望,尽可能画得更多。
终于,夜色降临,人们渐渐或满意,或遗憾地散去,凌风才得以活动僵硬得发痛的肩膀。
看看表,是时候去那个自己向往已久的地方了。对于每个去巴黎的游人来说,那是个必去却并非意义重大的地方,它就是每个知道巴黎的人都知道的酒吧,红磨坊。
驱车来到蒙马特山脚下的"白色广场",凌风极目环视。这里,就是19世纪以来,几乎所有过着波西米亚流浪生活的艺术家们心中的圣地。每一个画家,不论是赫赫有名的,还是默默无闻的,都憧憬着或已经--在蒙马特留下他们生活和艺术的印记。
然而这并不是凌风来此的最主要的原因。
抬起头,便看见那安装于1889年的红磨坊的风车的长长叶片。"红磨坊"招牌的"Le Moulin Rouge"霓虹灯,放着艳丽的枚红色光芒,在这个"巴黎最多姿多彩的城区"绚丽的夜景里,依然那样的引人注目。
走进红磨坊,仔细打听,并没有得到想要的信息。
权当放松吧!于是,凌风在一个靠边的位置落座,习惯性地叫道:"先生,请给我一杯......"却发现忙碌的侍应摆出一副无暇顾及他的高傲模样。凌风有点疑惑,没可能啊,虽然是法国,作为一个全球的文化交流中心,这里的人也不可能不懂得英语的。
"嗨,你在干什么呢?"听到虽不太标准但还算流利的台湾国语,凌风有点惊异地回头,一下就愣住了。
他,就是昨天在广场中心映入视野,继而又映到了自己画板上的那个人!
还是那张带着坏笑的脸,坚毅的脸部轮廓却勾勒出一副桀骜不驯加上放荡不羁的表情,凌风不禁心猛地一跳。
"你知道吗?法国人把他们的语言看得很神圣,所以......"那张坏笑的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一连串带着强大磁力的声音。
"Monsieur!"凌风很快打断他,对侍应换了一种叫法。他拼命掩饰心里的一阵没由来的紧张,尽量想表现得很自然。然而,那可恶的男侍应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所以,"那坏小子继续笑着接上刚才的话:"所以不管是英语还是--不纯正的法语说出来,都不会有人爱理你。"
他俯下高大的身子,离凌风很近了。就保持那个姿势,直直地逼视进凌风的眼睛。
凌风略带惊惶地转移视线,而那个家伙却一动不动看了他足足有五秒钟,好像在观赏一件艺术品--这五秒钟,是凌风生平第一次担心自己的长相。
然后他听到一声愉快的口哨。
"你刚才说你想喝什么?"还是愉快的腔调和语速很快的发问。
"只要是酒,什么都行。"凌风松了一口气。
"好吧!原来是个被家里的禁酒令逼坏的可怜虫!"他调侃地试探着,见凌风并不理会,便沮丧地"喔"了一下,转身对侍者说了一堆凌风听不懂的法语。这些话似乎很奏效,侍应生听完便笑着应道:"Oui!"
"学过法语吗?"他一回身,便又发问道。
"跟学校学过一点,但......"凌风思索着怎样回答比较妥当,毕竟相互还不认识。
"学校?!哈!"他快语地打断他的话,不屑地笑道。
"不够应付状况?"凌风笑问。
"完全不够!除非你专门学个两三年再来这里!"他也笑。
"凌风。"凌风笑着伸出手去。
"陆翎。"两只手紧紧握住。
看着舞台上著名的"康康舞",喝着陆翎点的Benedictine,凌风感到心情舒畅。
"知道图卢兹•劳特累克吧?"凌风淡淡地问道。
"画家。"陆翎答。
"对!"凌风有点惊喜地回过笑眼,看得陆翎竟有点不好意思。他急忙努努嘴,指着一面墙上一张巨幅的招贴画,画上的人物奇怪,夸张,却被刻画得异常生动。
凌风也看着那幅画,笑意不减:"这‘康康舞'世人皆知,却少有人知道它跟劳特累克的关系。"
陆翎端着杯子,调整坐姿:"洗耳恭听。"
凌风兴致勃勃地开始讲述,陆翎笑看他,满眼欣赏之色。
"......所以,可以说是‘康康舞'的活力成就了劳特累克的艺术价值,而劳特累克则成就了‘康康舞'现今的盛誉。在这个地方,那些为艺术而活着却不被官方承认的艺术殿堂所接纳的人们,也因此找到了归宿。"凌风眼里神采焕然,似乎一直沉浸在一片美好的记忆里。
"了解了这么多," 陆翎的脸有点疑惑,但显出更多的是理解的笑。"真是个狂热分子!这么喜欢他?"
听到这个问题,凌风有点惊醒似的回过神,继而看着杯子里的液体:"这都是我妈妈告诉我的,她很喜欢他,说他画笔下的人物很真切。"
"哦,那她这次没有跟你一起来?"陆翎不经意地问道。
"她已经去世多年了。"凌风呷了口酒,轻轻地说。
"真遗憾,"陆翎一脸真诚,却显得坦然:"不过,你们曾经的感情很好吧?这已经够让人羡慕了。"
"嗯。"凌风微笑着:"她曾是个才华横溢的女子,手把手教我写字,画画,小提琴也是她教的。"
"这么说来,真的很棒!"陆翎夸张的羡慕神情,然后,念叨着"小提琴......"坏笑又露出来了。
凌风有点紧张,不知道他又在"盘算"什么。
没想到他却又转换话题:"这么说你这次是一个人出来的了?家在哪里?"
凌风笑道:"前一个问题:是的;后一个问题可不可以不回答?不过不是这里。"笑意更深:"你总是一串一串地问人问题吗?"
陆翎一副很无奈的样子耸耸肩:"我却想回答你的后一个问题:是的。然后我来自报一下家门吧,反正我不介意别人知道。我的家--也不在这里。"
凌风一愣:"这就是你的答案?"
陆翎笑:"没错!因为我自己也不介意自己的家在哪里!"
凌风笑着点点头:"好吧!"
陆翎忽然很认真地问道:"那你以后的行程都计划好了吧?"
凌风本想说是的,但他突然改变主意,想知道陆翎接下来的话,于是便摇了摇头。
"我跟一帮朋友打算逛遍欧洲,你加入吗?"陆翎显得很高兴。
凌风想了想,便点头:"好啊,反正一个人也无聊。"
陆翎又吹了声口哨:"Great!你住哪里?要么搬来跟我们住一起,这样行动方便。"
两个眉目俊朗的年轻人酣畅淋漓地谈笑风生,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一张桌子旁,有一双眼睛,正紧紧地追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两个小时后,凌风已经在自己的酒店收拾行李。陆翎在大厅等他,因此他有点手忙脚乱。以最快的速度拎着行李箱走出房门的时候,他长吁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刚刚认识而已......"
办理完入住手续,凌风的房间就在陆翎的房间对面。此时,陆翎正把高大的身子倚在凌风房间的书桌上,看他一件一件地把行李从箱子里取出,放在一些似乎特定已久的位置。
先是带得不多的衣物,都好好地挂进衣橱里;然后是几本书籍--陆翎注意到是一些有关欧洲艺术的书,都放在枕边;最后是他的画夹。
陆翎看着他把它小心地支在与窗户成一个适当角度的床边,这样,当凌风从床上坐起身时,便能立即作画,并且那个角度很方便凌风观察窗户外的情景。
"我很奇怪,"陆翎犹豫着开口:"即使我们每天都会换宾馆,你也要这样用心地摆放画架吗?"
凌风依然按部就班地忙着:"有时候会从天上掉下来一些灵感,我想接住它们。"
他的声音传来淡淡的笑意,陆翎却很认真地点点头,伸手拿过凌风刚放上画架的画册,轻轻翻看着:"画画比摄影好得太多,能随时随地随心所欲。摄影的话,没有景物就只能干等了。"
凌风正在安放画笔等东西,转身见陆翎在翻看他的画册,连忙一把把画册抢了回来。面对陆翎疑惑的目光,他有点慌乱:"那个......下次给你看吧!今天......不大方便。"
陆翎看着他的样子,笑道:"干嘛?难道里面有偷画女孩子没穿衣服的样子?"
凌风见他并不强要,暗暗松了口气,也调笑道:"哪里,如果真有还会不给你分享?"
陆翎并不接招,只是突然很正经地说:"其实我跟你的感受挺相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