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尖刺破了凌的肌肤,握在一起的手抖了一下,不知是谁的。一缕血丝渗了出来,被日魂的炎气蒸发了,飘起一抹绯色的烟雾,袅袅然绕过剑尖。
夜忽然间觉得很累,浓浓的倦意甚至传递到了手指的末梢,让他无力握住剑。垂下剑,抽回手,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凌,静静地道:"你一定在笑我,是吗?你把我囚禁在这里,我居然会认为你是真心实意地想要陪伴我。"
"不是这样的!"凌断喝,用激烈的语气大声地道,"能够在这里天天看着你,是我这几年来最快乐的日子,我不是要囚禁你,绝对不是!这一个多月来,我陪着你,玄武族中的事务一点也没有过问,我纵然无情,也不会忍心利用你,适才我已经拒绝了紫琉璃的提议,我不再想什么与白虎、朱雀之争了,我只是想要有更多的时间可以和你在一起。"
"我不相信。"夜的声音先是低沉而凄楚的,咬了咬嘴唇,突然声嘶力竭地叫道,"我不相信你,西翮凌,够了,我已经不想再当傻瓜了!"
凌的身子震了一下,向前伸出了手,可他终究没有碰触到夜,只是定定地看着,深沉的眼眸中如海啸、如狂风,激荡地澎湃:"我从来就没有把你当作傻瓜,我此刻对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上天在上,我西翮凌这一生一世只爱洛夜一个人。我可以负尽天下人,惟独不舍得负你。你为何不信我,为何不信?"
夜冷漠而倨傲地一笑,僵硬地摇着头:"我信......纵然我信又有何用?明天的你会忘记今天说过的话,这样的海誓山盟比羽毛还轻,你拿什么来叫我相信?我不想再为了你而让自己受伤,我已经受不了,受不了,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凌痴痴地看着夜,惘然地道,"你明明也是爱我的,为什么要这么倔强,你要的到底是什么?我把心掏出来让你看,要吗?你要的是什么,你说呀,任何事情我都可以为你做,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夜甩头,零乱的发丝在一瞬间遮住了他脆弱的表情:"你不需要明白什么,我不想向你解释任何东西。我只是告诉你我的决定......我要离开你。"
凌本能地后退,退到门边,用身体挡住门,坚决地道:"不,我不会让你走的。"
夜苍白着脸,瞪着凌:"事到如今,你还想将我关在这里?"
"我说过我没有这种念头。"凌咆哮了起来,"你不要用借口来逃避我,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让你走出我的视线,哪怕只有一时一刻。"
夜握紧了手中剑,指节有些泛青。他一步一顿地走到凌的面前,暗色的眼眸里有暗色的影子,那是青黑色火焰燃烧在苍茫的夜幕下,最深沉的,也是最狂烈的,凝视着凌,举起了剑:"走开。"
凌不说话,伸手抓住了门框,站得笔直。
夜毫不犹豫地挥手挺剑,日魂剑刺入凌的肩膀。
凌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灼烧的感觉随着剑劈开了肩膀,一刹那,似乎可以听见肌肉被烧焦时发出的模糊的声音。疼痛象火一样燎开,血和肌肉在火里一点一点地成灰。凌艰难地吸了一口气,嘴角边泛起一丝浅浅的笑意,那样的笑,宛如细雨飘零在空旷的苍穹下,暗自落寂,暗自温柔,无声。
金光一掠,"嘶"地一声,剑抽回,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从剑尖甩落一串血珠,随着弧线的轨迹散开,绯红朱艳,纯澈得透明,慢慢地、慢慢地,透明到了看不见,只留下了一段血的腥味。
夜横剑平举,没有血色的嘴唇动了动,发出的是冰冷呆板的声音:"你再不走开,下一剑就是你的胸口,让我离开,或者,你动手来阻拦我。"
"给我一个理由。"凌直直地望着夜,"说服我放弃。"
夜持剑而立,木然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但声音却不由地开始破碎:"我们两个都太自私了,你想要的和我想要的完全不一样,也许将来有一天你又会承受不了,选择忘记我,与其这样,不如我自己离开你,至少,在我离开的时候你还我爱我的,你会一直记着我。"生涩地扯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总要有人先放手的,上回是你,而这回换成我。"
"不!"凌扑了上去,紧紧地抓住夜的肩膀,紧得快要将夜的骨头捏碎了,使劲地,想要用全部的力气来挽留住什么,"以前都是我的错,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会想起你的,我会的!"
身体在手掌之下渐渐地颤抖,就象风中的扶柳,风愈大,颤得愈厉害,终于支持不住折下腰,滑倒在地下:"你不会,你不会的,我知道......"
低低的声音,回响在寸室之间,仿佛是在哽咽。只是,仿佛而已。
凌蹲下身,抚摩着夜的头发。没有风的空气里,头发象是水做的丝,漾着涟漪。过午,太阳的光线不再那么强烈,变得清清的、淡淡,熏然,落在黑色的发间,那是一种柔软的感觉,快要溶化了,连同心一起溶化了。
柔软的、温暖的,还有一点点香甜的,那是阳光的味道,悄悄的从记忆深处爬了出来。想要忘记的是什么?不想忘记又是什么?
"我从来没有向别人低过头,从来没有乞求过什么,只有现在,夜,我在你的面前低下我的头,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论过去、现在、将来,请你相信,我是爱你的。我不会再忘记你,即使我忘了我自己,我也不会再忘记你。"
凌伸出了手,伸到夜的面前,等待着。
夜垂着头,发丝搭下,覆盖着美丽而苍白的容颜。如水的发丝,颤着,过了很久很久,落下一滴小小的水珠。
剑再一次举起来了。移到凌的手心,缓慢地刺下。
咫尺间,似乎有人叹息,似乎有人呜咽,却没有人发出声音。
夜抬头,眼眸里有水,也有火。
凝眸,一切都静止了,包括时间。眼底只有他。
剑尖刺破了手掌,温柔地,象是最体贴的情人,却用上了所有的力气,劈下。薄如蝉翼的利刃穿透了手背,余势未止,刺入雪松木地板,将手钉到了地上。
凌的手被自己的血染红了,抽搐了一下。
夜握住剑的手象是被抽去了气力,握不紧剑柄,软软地滑下,滑到剑刃上,倏然收紧。白玉般的手指痉挛着,指缝间淌下绯红色的液体,愈来愈浓。恍惚地微笑,伸出另一只手,揽过凌的脖子,吻上那渴望的嘴唇。
"我要让你重新想起我,我要让你重新爱上我,我要让你这一生都无法离开我。然后,我要抛弃你,就象你当初抛弃我一样。"
血的颜色宛如残雪中凋零的如花朱颜,红得苍白。血的颜色宛如暗夜中妖姬媚笑的樱唇,红得浓烈。
不会流泪,只为一个人流。不会流血,只为一个人流。
日魂之血沿着黄金般的剑刃淌下,那是阳光的眼泪,落入凌的手心,火神朱雀之血在体内被唤醒,奔涌而出。阳光的影子缠绕着日魂剑,燃起了血色火焰。火的温度比剑还利,象是生生地要把手绞碎,烈炎通过手臂,如雷电贯穿身体,很热,热得整个人都要裂开了,从身体的碎片里有什么东西血淋淋地要挤出来。
热得无法感觉到任何东西,除了......除了那湿润的嘴。
吮吸,嘶咬,舌尖在牙齿间缠弄着,似乎想要把彼此都咽下去的吻。夜的滋味,夜的气息,那是他的夜,属于他的。
下过黄泉吗?黄泉彼岸的寒冷会将一切冻结。被遗忘的爱情,被遗忘的记忆,冰封在灵魂的最深处。而太阳底下,血的火焰燃烧起来了,融化了冰,把灵魂撕开,露出软弱的内部。
呼吸着,几乎要停止呼吸。心跳着,几乎要停止心跳。痛到窒息,痛到僵硬,痛到......快要死亡。
持剑的手松开,带着血丝。交错的唇分开,牵着唾液。夜猛然从凌的怀中挣脱,手脚并用地、狼狈地向门口爬去。
凌咬牙,翻腕拔出剑,甩开,勉强伸出手去,抓住夜的脚踝,拖回来。
夜铁青着脸,狠狠地摔了夜一记耳光。
凌恍若未觉,他的手颤抖着,在夜的身上摸索,血痕染遍,一道又一道。
"你若不放手,我就把你的手......"夜的声音象是被沙子打磨过,粗糙而生涩,"我就......把我自己的手砍下来。"
凌的身体剧烈地动摇了一下,环住了夜的双臂,拼命地摇头,他似乎想要说话,而一时间发不出声音,象一只负伤的野兽,从喉间挤出支离破碎的喘息。
"放手!"夜猛然尖叫,而下一刻却软下了身子,捂住自己的脸,断断续续地道,"凌,放手,我、我受不了,我快要疯了......快要疯了......"
凌双膝着地,跪着,慢慢地将嘴唇贴近夜的耳边,用低得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道:"你那时说过,若我跪下来求你,你就会原谅我,对吗?"
夜仿佛受惊般地瞪大了眼睛,呆滞地抬起头,转向凌。
凌的表情是柔和的,带着浅浅的悲哀,宛如月亮背面的伤痕。阳光的影子落入眼眸,湮灭了血色琥珀,狂野地、迷乱地、深深地凝视。低低的声音,就如同梦中的呓语:"我怎么会忘记了你,怎么会?没有你在身边,我竟然过了整整五年......"长长地叹息着,"这么长、这么长的时间,你有没有哭?有没有想我?有没有生我的气?"
喉咙深处涌上了苦苦涩涩的味道,夜硬生生地咽了回去。苍白到没有颜色的嘴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就象离开水的鱼儿,无助地呼吸着岸上冰冷的空气。艰难地抬手,抚上凌的脸颊,轻轻地划过眉毛、眼睛、嘴唇,向下,颈项、胸膛,然后,用力地,推开。
凌愕然了,用一种几乎是失措的语气怔怔地问:"为什么?你说过会原谅我的,你明明这么说过的。"
"是的,我是说过,可是我现在反悔了,我根本就没有打算原谅你。"夜恍惚地一笑,残忍地道,"我们之间原本就有那么多假的东西,你又何必当真?"
凌的脸庞被痛苦扭曲了:"假的?我爱你,夜,你认为这是假的吗?"他忽然大声地吼了起来,"告诉我,是假的吗?"
夜转过脸,不再看着凌,他的手使劲地撑在地上,肩膀抖着,如在寒冷的风中瑟缩。太阳还未落下去,为什么会感觉到寒冷?
"我害怕......凌,我很害怕。"幽幽的话语不带半分气力,茫然地,疲惫地说着,"你爱我,又伤害我,忘记我,又想起我,哪一个是真的,哪一个是假的,你叫我应该相信什么?你是我无法掌握的东西,越想靠近你,就离你越遥远。我害怕,我已经很痛很痛了......"
"我不会再让你感觉到任何痛苦。"凌下跪的姿势恭谨而刚毅,不屈的傲骨屈服在绵绵的爱意中。柔和的、压抑着激荡的声音是那么地缓慢,每一个字都象是在舌尖藏了很久,才吐了出来,"我爱你,这句话我会每天都对你说,一直到我们两个老了、死了。我承认我错过,想爱护你,又伤害到你,说过一辈子会记住你,却在那么漫长的时间里忘记了你的存在,可若是我心里没有你,我何必如此与你苦苦纠缠。有很多东西会改变,而有些东西即使我想改也改不了,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就再也改不了。"
心是透明的水晶,脆弱得会破碎,坚硬得会凝固,只是强迫着不允许它软化。
凌的声音象针,尖尖地扎进耳朵,刺痛。夜将身体缩成一团,捂住了耳朵,嘶声叫道:"你闭嘴,我不听,我不想听!你又在哄我、骗我,我不想再看见你的脸,不想再听见你的声音,你不要在我的面前出现,不要!"
"夜......"凌轻叹,欲言,又止,试探地想要拥抱住夜。
夜如遭到雷击一样地避开了,指着门外,尖叫着:"出去,你给我出去,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出去!"
"夜......"
"出去啊!"
夜的声音在嗓子里被扯得薄薄的,似乎一碰就会裂开。没有哭泣,比哭泣更痛苦的喘息,隐约地失措,象是一个倔强的孩子迷失了方向。
凌黯然着、默然着,迟缓地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出去。
夜马上挣扎着爬过去,重重地合上了门扉,然后脱力地倚靠在门上。
微微的风在发梢、在指尖缠来绕去,长长绵绵,细细碎碎。空气里,和着血的温度渐渐地褪却,不是炙热,也不是寒冷,只是一种惘然般的淡漠。
似乎有软弱的声音要从口中漏出,夜张口咬住自己的手指,用力地。手上有血的味道,浓得让他窒息。
想要放弃的,想要得到的,究竟是什么?他无法回答自己。
外面,有一声低低的叹息。
隔着门,凌的声音还是听得见,喃喃的絮语,带着淡得听不清却又浓得化不开的惆怅。
"那个时候,我都已经看见了黄泉边的彼岸花......那里很安静,安静得会让人想起很多事情,而我只想到了你。我也怀疑过,也许你根本就不希望我爱你,而我只是个自私的人,我放不下你,即使做了鬼,我也会去纠缠你的,到时候你一定会讨厌我的。"
"所以,我想,我是不是该忘记你比较好?忘记你......我就永远地走出你的生命之外,我的自私、我的残酷再也不会为你带来什么痛苦。你是个太单纯的人,和我在一起对你来说我一种额外的负担,我怕你承受不了。如果有机会、如果这是无法选择的机会,忘记你,我想......会比较好......"
等到发现时,泪水已经流了满面,下着雨的天空,湿漉漉地淹没了苍白的痕迹。心慌了,心乱了,一把尖利的刀子插在胸口上,不断地搅动,搅得血肉模糊,心,找不到原来的形状,很疼,很疼。
"可是我为什么又回来了?可是你为什么又回来?我没有办法逃避......爱你。已经失去过一起,所以我知道那种滋味......我不想再尝试第二次了。你最重要,只有你是最重要的,我可以放弃一切......只为你。"
"我们一起走吧,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不要什么权势、富贵,我只要你一个人。只要你一个人,夜,我爱你,你......听见了吗?"
真实的?虚伪的?实在没有勇气去追问,因为,他还是如此、如此地爱他。
手指在梨花木门上划过,一遍又一遍,想要画出凌的身影。指尖透过薄薄的门扉,感觉到了凌的体温,是这么的接近。
隔着门,吻他。
始终没有开门。
13(最终章)
时间象指缝中的沙,弹指间,流走了。
阳光从发稍抚过,滑到指尖,再落于脚踝上,象掺了水,越来越淡,越来越稀,最后消失了。
倦倦地、痴痴地,倚在门上,无声地等待着。不知道等待的是什么,只是累了,不想动。
似是有流水的声音泠泠落落。
天黑了,月亮升起,从敞开的窗纱间透进了一抹苍白的颜色,轻似雪,薄如霜。
"凌......凌......"
烟雾一样飘渺的声音,幽幽的,不可分辨。
"凌......"声音大了些,夜象是从梦中醒来,仰起了脸。泪水已经干了。
"凌!"
猛然跳了起来,用力地拉开了门。
门外没有凌的身影。
月光落在滴水檐间,化为暗青色的水珠,滴下。
夜抱着日魂剑,赤足冲出门外,奔跑。
夜色下的枫叶,红得憔悴而朦胧,宛如熄灭的火。脚踏过一地的落叶,沙沙地响。
忽然间,风骤起,红叶飞舞,似月下妖异的蝴蝶,染了血。
夜心头狂跳,急急地奔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