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银白色的身影纠斗在一起,挪闪腾移,杀气凛凛。空气发出尖锐的鸣叫声,飘落的叶子被风之刃绞过,裂开,碎掉,飞扬在月光里。天,下着红色的雪。
掠身,探掌,冽的脸上浮起了森冷的笑容。
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受了伤的手臂几乎无法用力,只能勉强防御冽的攻击。肩膀与手上的伤口都在火辣辣地疼,汗从额头上不断滴下,然而此刻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绝对不能够退却。
"凌!"
来不及思考,夜本能地扑了过去。
冽恰恰出手。
夜闯入了冽与凌之间,向凌张开了双臂。
掌风压下,排山倒海地向夜的后背涌去。冽没有丝毫迟疑。
凌动了,比任何时候都快,拉住夜,用自己的身体遮住他。
巨大的力量将俩人重重地摔出,跌到地上。血从凌的口中喷出,洒在一地的残叶之上,分不清是血的颜色还是叶子的颜色,深深浓浓的绯红,化不开。
夜想伸手去扶起凌,手伸出去了,快要接触到凌的时候,却象被烫着似地缩了回来。
冽拂了拂衣袖,负手踱了过来,望着凌冷冷地笑:"只有这次你没有让我失望,果然接下了这一掌,我知道你绝计不会躲开的。"蹲下身子,用森森然的目光残酷地凝视着凌,他的声音却是温文尔雅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绕了一个大圈子,最后赢的人还是我。"
冽抬起了手掌,气流陡然压抑了起来,长衫银发无风自动。
夜蓦然回首,睁大了眼睛,愤怒地瞪着冽。
冽的眼中精光暴闪,杀机乍现,但脸上却带着柔和的微笑,看着夜:"你放心,我不会置他于死地的,不过是想砍下他一条腿、一只胳膊,剜去他的两只眼睛,运气好的话,也许他不会死。"
夜手脚冰凉,不由自主地向凌靠去。凌握住了夜的手,握住了夜手中的日魂剑。
冽的脸色马上变了,劈掌压下。
风起。
电石火光之际,凌却冷酷地笑了,翻腕,日魂剑从夜的手中滑出,落入凌的掌内。
"妈妈在等你呢,下去陪她吧,哥哥。"凌的声音清澈得象水晶、象冰。
凌扬臂,挥剑,金色的炎华在瞬间照亮了夜色天幕,如太阳的光辉融化万物,轰然而鸣。银色的风撞上金色的光,被吞没了。空气里似乎燃起了火焰,以雷霆万钧之势撩开。
刹那,一切只在刹那。当夜从眩目的光焰中回过神来,已经被凌推开了,而日魂剑正插在冽的胸口上。
枫叶的焦灰从半空中晃晃悠悠地飘下,跌落尘埃,叹息,无声。
冽的表情僵住了,然后,苦涩地笑,艰难地转过脸来看着夜,他似乎想伸手,而手已无法抬起,身子摇晃着,却不倒下,只是定定地看着夜。
惊惧之下,不知是一种什么力量驱使着夜,让他扑向了冽。
这时,冽倒下了,倒在夜伸出的手中。
"对你说过很多谎话,可是......我爱你,只有这一句......是真的。"
呢喃般的呓语,随着风拂过夜的耳畔。而夜已经看不见冽眼中的神色了,冽在他的手臂间化为金色的灰烬,只有日魂剑"铛"地落了下来。
捧着手中的灰,夜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
风止。
灰烬在手中渐渐地冰冷,软软的,绵绵的,从指缝间漏下。呼吸间,死亡的气息刻入骨髓,感同身受。最炙热的火与最寒冷的并各自占据了身体的一半,令身体裂开。
没有眼泪,也找不到悲伤,只是惘然如梦一样的惆怅。夜静静地跪着。
凌挣扎着爬了过来,到夜的面前,喘着粗气瞪着他。
夜垂着头,木然地看着手中的灰,不言。
浓浓郁郁的夜色安静得让人想要尖叫。
凌的手抚上夜的脸,低低地道:"你在看什么?你在想什么?"他的脸抽搐了一下,忽然暴怒地咆哮了起来,"不要看他,不要想他,你的心里只许有我,不要容纳其它任何东西。"
夜猛然抬起脸,甩手狠狠地给了凌一记耳光。
"啪!",清脆而响亮的声音。
凌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暴怒的神情怪异地冻结住了,又仿佛崩溃般地垮下。
夜抓起日魂剑,架到凌的脖子上,嘶哑地叫喊:"你答应过我不再用这把剑杀人,结果你还是在撒谎!我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够相信你的话?你说呀!"
凌拽紧了手心,双目尽赤,用狂乱而迷离的眼神盯着夜:"若不然,你要我如何?你要我束手就擒,任凭他在我的眼前将你带走,任凭他把我碎尸万段?我做不到,我愿意死,可是我不能允许任何人带走你,我不能!"他突然抓住了剑刃,压向自己的咽喉,颤声道,"你若为此而恨我,我无言以对。我说过,我愿意死......愿意死在你的手中,只要你能原谅我。"
夜的手一震,剑锋斜斜地滑过,在凌的肩胛处割出一道深深的伤痕,血流了出来,却不甚显眼,因为凌本就满身血迹。
日魂剑在暗中如火,焚烧夜色的深沉,火焰般的剑随着夜的手无力地落下,插入地里。夜拄着剑,将脸埋进臂弯里,他的声音如风中的残烛,摇曳欲灭:"是不是你死了,这一切就会结束?不一样的开始,我以为会有一个不一样的结果,,原来却是我错了。这就是命运吧,就象一个很大很大的轮子,无论我们走得有多远,还是会被拉回出发的地方。"
浮云残月两相思、两相聚。月光愈淡了,夜色愈浓了,黑暗中,连人的表情都模糊了,感觉到的只有温度,冰冷的,或者是,炎热的。
"夜......夜......"凌痛苦地喘息着、呢喃着,"从头到尾,我只相信一件事情,是神让我遇见了你,让我爱上了你,这件事情,谁也没有办法改变,包括你,包括我自己。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什么都不想做,我只是想留住你、只是想留住你,仅此而已。"
"不要......留我。"夜摇头,一抹深蓝色的月光从眼角滑下,淌到唇边,凝成了一滴小小的水珠,"我累了,我怕了,我心里很乱,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只知道,留在你身边,只会让我发疯,我真的......累了,也怕了。"
是的,他的灵魂快要沉睡,他的心快要麻痹,痛的感觉已经很遥远了,所以害怕。没有灵魂也没有心的身体惶然失措,找不到自己的主宰,很害怕。
凌绝望地伸出手,就象溺水的人一样抓住夜不放,紧紧地抱着,痴痴地在夜的耳边低语:"你为什么要怕呢,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我很贪心吗?为了你,我可以抛弃一切,甚至我的命,即使变成了鬼了,这回我也要让魂魄留在你的身边,保护你。为什么要害怕呢,是我爱你爱得不够深吗,是我爱你爱得不够多吗?是吗?"
"不要问我,不要问我任何问题......现在。"喉咙很酸,有什么东西苦苦涩涩地要涌上来了,又生生地咽下。夜的眼波如水,淹没了惨淡的月光,他的嘴唇慢慢地贴近了凌的额头,轻吻,"我的答案只有一个......请让我离开你。"
"不!不!"凌惊恐地拒绝,将夜抱得紧紧的,紧得夜透不过气来。
柔软的、冰冷的嘴唇,拂过凌的额头,小小的吻,又细又碎,仿佛羽毛沉入水底,仿佛蝴蝶掠过花阴,没有痕迹的流连。夜缓缓地掰开凌的手,小心地、用力地,一指一指。
"让我离开你。"夜捧着凌的脸,很认真地看着他,温和地轻声絮语,"我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好好想一想。以前的我们太冲动了,什么都来不及去考虑,匆匆忙忙地就到了今天,而现在,真的......需要想一想了......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最重要的?"
"太迟,太迟了。"凌的声音就象是在呻吟,"我已经爱上了,放不下了,还有什么需要考虑的呢?"
夜柔柔地抚摸着凌的脸,深蓝色的月光在眼波中泛着水的涟漪,丝一般地缠绵、梦一般地朦胧:"你必须冷静。让我一个人......好好地想一想,而你在这里等我,好吗?"他的手捂住 凌的眼睛,倾身,轻轻地咬了咬凌的耳垂,"让我决定一次,就这么说好了,你在这里等我,凌,等我想清楚了,我就回来找你。"
细细软软的话语,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淡然与......决然。
红叶在黑暗中一片一片地凋零,落寂无声。
凌乞求般地拉住了夜的衣袖,可是那轻轻薄薄的绸缎却象云一样,无法掌握,从他的手中飘走了。
夜抓住日魂剑,撑着剑站了起来。
"在这里等我,一定要等我,否则,我回来就找不着你了。"这么温柔地笑着、说着,而他已经决定了,不再回来。累了,怕了,即使什么都不能够做到,还有一件事情......只有这一件事情可以由他掌握,那就是逃跑。
凌徒劳地伸着手,却什么都抓不到,除了月光。
落叶沙沙地响,那是夜离去的声音,象虫子在慢慢地啃食着身体内部某种东西,一点一点地咬掉、吃光。凌觉得胸口下面仿佛被掏空了,轻飘飘地找不到心的位置。长长久久地跪着,如岩石刻成的雕像般,凝固不动。等待,在那个人回来之前,他想,他会一直一直等待下去。
* * * * *
漆黑的夜晚,太阳坠落在世界的另一方,没有光线遗留下来。
一个人孤独地走着,找不到目的、找不到方向,只是离开......离开而已。
背后有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夜,每走一步就绊一下,绊得生疼,可是宁愿疼着,却强迫自己不能回头。想跑,跑不动,想停,停不下,身体宛如被下了咒语,在灵魂之外移动。
......
周围的空气在忽然之间凝固住了,冥冥的月光妖异地掠过天幕,又隐没。
紫琉璃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夜的面前,阻住了夜的去路。黑檀色的长发、黑檀色的眼睛,比夜空更阴暗,发出清冷锐利的光。暗夜中的女王,尊贵而深沉,傲然而立。
天愈发阴了。
夜停下脚步,用淡漠的眼神看了看紫琉璃,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涩涩地道:"终于想要杀我了?"
紫琉璃的嘴唇动了动,又紧紧地抿住了。
夜木然地笑笑,迈着沉沉的步子继续向前走。
三步、两步、一步。夜走过紫琉璃的身边,交错之时,紫琉璃倏然动了,掠手夺过夜掌中的日魂剑,抬腕,反手抹过夜的颈项。
夜幕下,阳光乍闪,带着绯红的血的痕迹。
夜捂住喉咙,摇晃着,软软地跪倒在地上。不太深也不太浅的痕迹,恰恰划过了颈上原有的伤痕,血从身体里流了出来,缓慢地透出指缝,无法停止的趋势。
"为什么要和我争?"紫琉璃的声音象冰一样冷,冷得打颤,"明明是你不想要的东西,为什么一定能够要从我这抢走?"
夜想回答,但喉咙疼得说不出话,他只能无奈地对自己凄然一笑。
紫琉璃蹲下身,生硬地扯起夜的头发,强迫夜抬起头来,直直地瞪着夜:"从我一出生,族中的祭司长就对我父皇说,我的姻缘应许于西方白虎。玄武白虎,天定一世相偕,所以我一直在等着他的出现。当我在朱雀国第一眼看见他时,我的心就乱了,我爱他,比你更甚百倍地爱他。"紫琉璃的语调尖利了起来,象是要生生地要夜撕成碎片,"我父皇为了替我救他,逆天召魂,因此而折寿。我嫁给他五年,没有违逆过他一句话,为了他,我可以付出一切,而你......你只是这样简单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什么也不用做,就把他的心带走了,洛夜,我恨你!我恨你!"
"对......对不起。"夜努力地想开口,和着血沫的声音只有他自己可以听见。说不出口的抱歉,是对谁的?
风掠过,不太大,却冷到骨髓里。天空静静地沉默,很暗。
紫琉璃的动作转瞬却轻了,手指柔和地划过夜的脸颊,眯起了眼睛,眼眸里漾起明媚娇柔的波光,象雾一样婉约迷离:"自从你来了以后,他再也不理我了,其实,哪怕他恨我也好,我只希望他天天想着我,天天念着我......不过,现在好了,他一定又会重新把目光放到我的身上来,你说对不对?"
身体很冷,温度随着血液一起离开他的知觉,死神张开黑色的羽翼,拂过他的脸颊,带着黄泉下彼岸花的香气,象檀香的灰,捻碎在月光下面,很冷,冷得身体在发抖。可怕的死亡,寒冷的死亡,比死亡更加可怕、更加寒冷的事情就是再也见不到凌了。忽然间夜急得快要发疯,挣扎着举起手,颤抖着伸向枫树林的方向,喉咙间咯咯作响。血的味道是苦的,咽不下去,从嘴角溢了出来。
紫琉璃拉住夜的手,优雅地微笑;"你是不是想去见他?"
"凌......凌......"夜撕扯着裂开的咽喉,拼命地想要呼唤出那个名字,很低很低的声音,在心底疯狂地呐喊。还来得及吗?来得及吗?让他再看凌一眼,真的,他不贪心,只要一眼就够了。什么都不用考虑了,这是他最本能的要求。
"我会带你去见他的。"紫琉璃抬手掠了掠发鬓,眼波流转,轻笑,"你放心,我一定要让他亲眼看见你死去,免得他傻傻地在那里等你。"她小心地抱起了夜,"来,我们走吧。"
紫琉璃脚尖一点,向枫树林的方向飞掠而去,暗夜中,如黑色的风。
* * * * *
朦胧的月光是从天的尽头飘下的一幕烟纱,拂过凌的银色长发,凝结成薄薄的白露之霜。月如水,淹没了夜晚的空气,带着一种寂寞的味道,涩涩的、冷冷的,从指尖漫过发梢,将人溺死。
枯萎的叶子,如蝴蝶奄奄无息,拢起翅膀,在黑暗的空气里舞过最后的痕迹,没于尘埃。
有一个人,在静静地等待。沉默中,有月光落地的声音,有叶子枯萎的声音,还有,思念时,心跳动的声音。
有一个人......在静静地等待......、
衣袂飘飘的声响,象丝一样掠过空气,在月光的水面泛起了一圈涟漪。然后,听见了一种浓浓的液体溅落在枯叶上的声响。叶子又红了。
紫琉璃踏空而来,落于凌面前,轻轻地从手中抛下一个人,温柔地笑着:"你在等他吗?我替你把他带回来了。"
凌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夜的躯体沉沉地落入他的臂弯里。
那双美丽的眼睛在看见凌的时候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带着淡青色的月光,在眼波里掠过烟雾般的影子,然后,眼睛睁大了,直直地盯着凌。喉间流下的血把夜颈下的衣服都染红了,那一片血红之下,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
凌的头脑刹时一片空白,想哭,或者是,想笑,分不出来,象做梦一样恍惚地搂住了夜,轻声问:"你回来了?我一直在等你呢,你知道吗?"
夜苍白的嘴唇微微地张开,嘴角边泛起一丝模糊的表情,象是微笑。一种倨傲的、脆弱的微笑,水晶般透明,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水中之月、镜中之花。
凌突然发现脸上很凉,却原来泪水已经流了满面,然后,才有了心痛的感觉,却原来心已经裂成了千百碎片。狂乱地、嘶哑地吼叫:"不许离开我,夜,你是我的人,没有我的允许,你哪也不许去,听见没有,不许走!"
"凌......凌、凌......"夜想呼唤,想呼吸,他不能。他觉得自己象是离开水的鱼儿,在岸上,被凌的气息包围着,可是他感觉到的却是窒息的冰冷。
夜的嘴唇在动,凌看见了,不是听见,而是看见夜在叫他。小心翼翼地碰起夜的脸,用颤抖的声音惊恐地道:"不要说话,你在流血呢,要好好休息,有什么话以后再说,我都听你的,现在,求你别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