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赵祯几乎把开封府当成行宫,有事没事都来坐坐,和包拯几个聊聊天。赵祯见素来怕冷的公孙策穿得单薄,便转头问包拯:"最近开封府月俸不够?"
包拯一愣,顺着皇上的眼神看向公孙策,才明白过来皇上所指。尴尬地笑笑,挥手让下人将公孙策的大衣取来。
赵祯又发现展昭不在,便笑问:"朕的御猫呢?"
"展昭出去......办案了。"公孙策抿嘴一笑。他想了想,还是不说展昭和白玉堂一大早出去看雪景现在还没回,不然,日后展昭又要说自己是什么什么"公孙三八"。
赵祯点点头,在饭桌前坐下,突然想起什么,笑道:"这开封府什么都好,唯独缺女子。你们两个至今不娶,朕也就不说什么了,至于展昭,可别让他成天办案,也让他多接触接触姑娘,否则开封府要成和尚庙了。"
公孙策心里暗自叹道:展昭大概这辈子是不会娶妻的。
"朕把你们当朋友才说,其实你们也该考虑娶房妻妾,好歹也留下子嗣。朕知道你们......钟情彼此,方才至今未婚,但......唉,算了,朕不该说这些。"
"皇上,"公孙策脸色一变,道,"您误会了。其实,微臣和包大人只是知己而已......"
"莫非你们想要告诉朕,庞统和包拯才是一对?"事隔多年,提起那个名字,赵祯连眼皮也不抬,皱眉道,"朕不傻。"
包拯和公孙策不知如何接话,难免担心皇帝拿当年的事来发难。
"包大哥,公孙大哥,我回来了!"
忽听门外一声清朗,展昭步履轻盈,飞进门来,身后跟着一个白裳男子。展昭见皇帝也在,便忙拉了白玉堂跪下。
赵祯看了二人片刻,便哑然失笑。
"展昭,办案回来了?"赵祯换了副和颜悦色地脸孔,打趣道,"朕还以为你会带个姑娘回来,不想带回个翩翩公子哥儿。"
展昭正要说话,又听赵祯道:"明日是除夕吧,又是一年合家团圆的日子,可我大宋却战事不断,民不聊生。朕,有愧天下百姓呐。"
"皇上不必自责,"包拯道,"您为大宋江山尽心尽力......"
"好了,你也不必宽慰朕。"赵祯摆摆手,靠在椅子上兀自叹息。眼前忽然想起若干年前庞统结兵造反,自己被逼到绝境了,连妻子、朋友也设计,如今,为了江山社稷不得不让皇叔远走边境。赵祯知道,这不是因为自己无能。并非无能的天子才做无可奈何的事,只要一朝为帝,势必将一生做尽无奈之事。
"报--"门外忽来急报。
兵部侍郎火急火燎奔进开封府,跪在赵祯面前,道:"启禀圣上,八贤王、八贤王......和谈失败,辽国十万大军压境!原本驻扎在边境的大宋军队已经难抵强敌,张将军、李将军已在门外候驾,请命出征!"
"八王爷呢?启程返京了没有?"赵祯道。
"启禀皇上,八王爷先后与辽人和谈三次,其间染上恶疾,随从曾劝他速速回京调养,但王爷不准将消息外传,还坚持和谈,后来......后来,王爷病重不治,驾鹤西去。这是王爷给圣上的信函。"
赵祯接过信函,看毕,揉成一团。瞬间,他已将心内哀痛掩藏得不留痕迹,为君者平淡如斯地宣布:"先帝赐八贤王金镶白玉锁,加封一亲王,二良王,三忠王,四晋王,五德王,六敬王,上殿不参王,下殿不辞王,再赐凹面金锏,上打昏君,下打谗臣。如今,朕封他什么好呢?"
"传令下去,辽人凶残,弑杀大宋和谈大使八贤王。朕命四方将领全力迎战,不把辽军赶出大宋,提头来见。"
......
三日后。庞吉出城五百里迎回赵德芳灵柩。
庞吉还不至于抚棺恸哭,只是在回京的路上坚持骑马跟在灵柩后。他说"让老夫陪老狐狸说说话"。
"咳咳......八王爷,你这叫‘客死异乡'啊。"庞吉随着马匹的颠簸,略略有些气喘。
"王爷这一走,老夫可就真的权倾朝野了,嘿嘿,王爷不怕赵家的江山易主?......"
"罢了,罢了,王爷安心去吧,用不了几年,老夫来陪你。"
......
一个月后。前方战场败讯连连。
赵祯每日与朝臣商议对策,连御驾亲征的主意也想过,幸亏被臣子们拦住,否则不知后果会如何。
这日午后,赵祯还没来得及打个盹,又有人来回报军情。这次来报的人居然红光满面地道:"前方大捷!"
赵祯怀疑自己听错了,起身:"再说一遍。"
"启禀皇上,前方大捷!我军连日败退,陷入险境,昨夜忽有七十二飞云骑突袭辽军大营,我军及时收到情报,随飞云骑从小道进攻,顺利围剿辽军,杀敌数万,如今扭转战局,辽军暂时退兵三百里,我军后援不日可到,到那时--"
赵祯打断他的话,嘴角慢慢扯起一丝苦笑:"这叫‘天降奇兵',是不是?"
13、重逢
七十二飞云骑踏着将融的积雪无声无息进了汴梁城。沉寂已久的中州王府一夜间灯火通明,照得大宋天子彻夜未眠。
角兽香炉,烟熏雾缭。赵祯隔了透明的纱帐仿若看见一派云蒸霞蔚的景致,不知不觉,思绪又飘回很多年前,病中的自己也曾隔了这层纱帐看那庞统,然后,庞统捅破了那道赵祯以为永远无可逾越的纱帐,走了进来。瞬间,丢了君臣之礼,或许从来就没有过。但最后也不过点到为止的亲吻,即便染了情欲味道,也被那人一句"这方面包拯比你手巧"断了仅有的一点臆想。那个人,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无论是身体,还是心。这是赵祯作为一个男人毕生的遗憾。
如今,那人回来了,带着他的飞云骑顶着护国功臣的光环,一路凯旋。赵祯论功行赏,派人将满担的黄金白银绫罗绸缎送至中州王府。明知那人看不上眼,但他堂堂天子能给的,也只有这些。
又听闻庞统在中州王府连设三日盛宴犒劳他手下将士,王府里日夜笙歌,好不快活。看来,时隔多年,那人依然老样子,对大宋皇帝避犹不及。
当年庞统和包拯连手演戏一起归隐,赵祯一度信以为真,事后才慢慢明白过来。经由八贤王的提点以及手下的明察暗访,他最终得知庞统不过借包拯躲避自己。他心知肚明,却从未点破,将这事埋在心底许多年,也算是忍了许多年,慢慢地,逐渐想通了,再无甚可气。或许是,已然认命。今时今日,赵祯以为,自己再不会像当年那般任性,他以前答应过赵德芳,只任性那最后一次。
这次,就算庞太师多番派人来请皇上御驾太师府,赵祯也不再如以前那般兴冲冲地跑去见那个人。他每每以国事繁忙为由,推托数次,最后,实在被请得烦了,应了下来。才一答应就有些反悔。他怕看见那人,害怕一看见,又勾起压抑多年的情感。
然,一句"君无戏言"让赵祯不得不迈进太师府大门。
庞吉恭恭敬敬地请皇帝上座,命府里最伶俐的丫头伺候。赵祯和庞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谈起了边疆战事、江南灾情,还有先皇真宗、故去的八贤王云云。绕了一圈,庞吉才道:"不肖子庞统前日返京,尚未进宫参见圣驾,实是有伤在身,等养好了伤,老臣再命他向皇上请安。"
赵祯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这种伎俩多少年前他庞统就用滥了,如今还是这套,一点长进也无。
"中州王为国负伤,当赏。"场面话还是得说。
庞吉似乎看出皇帝不信,道:"这些天,飞云骑在中州王府不夜不日地吃喝玩乐,而中州王却在太师府闭关养伤。"
赵祯平直的眉毛微微蹙起,颇疑惑地看着他。
这时,有人来报:"公孙大人门外求见。"
公孙策不曾料到赵祯会出现,正如赵祯没有想到公孙策会来。公孙策道明来意--求见中州王。
赵祯嘴角上扬,对公孙策的来意颇有兴致。
"微臣也不拐弯抹角,臣这次来是为求见中州王庞统,臣有一个问题放在心里很多年,一直要找他问个清楚,这次一定要问。"公孙策一身厚重冬衣却仍不显臃肿,沉着淡定地站在一旁,恁地俊逸不凡。
庞吉咳嗽几声,略有些尴尬地将目光撇向皇帝。赵祯也干咳两声,道:"哦。"
沉默许久,皇帝金口再开:"既然如此,太师你就成人之美,带公孙策去问吧。"
公孙策有些惊讶,他原以为皇上会叫庞统出来见驾。
"皇上,庞统伤势未愈,太医说,最好不要打扰。皇上开恩,还是等他伤好了,再--"庞吉面露难色。
哼,什么伤势未愈?怕是正在花街柳巷寻欢作乐罢。赵祯心里冷笑道。
公孙策也和皇帝一个心思,料定庞吉不过借口托辞。
"微臣今日见不到中州王,就不走了。"公孙策竟然撒起了泼,找了椅子坐下,倔强地把目光投向庞吉。
"朕倒有些好奇了,什么天大的事让公孙策非得今日问不可?"赵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回皇上,微臣只想问问中州王,他是有心无情,还是有情无心?"公孙策冷笑道。
赵祯怔住,心内苦笑:这问题,谁都可以问,唯独朕不行。
"你为自己而问,还是为别人而问?"庞吉叹息一声,道。
"下官为包拯包大人而问。"公孙策坦然万分。
庞吉又咳嗽几声,才缓缓道:"那你可以回去了。告诉包拯,庞统他有心、有情,而且都给了别人,一点不剩。"
这话把赵祯和公孙策说到愕然。
庞吉闭上眼睛,喃喃自语道:"庞统这不肖子至今未婚,没能给我庞门留下子嗣,不孝至极。"
"下官今日见不到中州王,就不走了。"公孙策见庞吉顾左右而言其它,料想他只是在敷衍,铁了心地要坚持。
"莫非他至今还在躲朕?"赵祯一旁暗自叹息,"也太没风度了吧。朕都不计较了,他还拿什么架子?"他有时恨不能派人将那没上没下没心没肺的臣子捉了来,只他一个大不韪的罪,但又念在他护国有功,还是作罢。况且,捉来了又能如何,见了面也不过就是大眼瞪小眼,瞪完了那人转身走人,然后又远走天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赵祯已经受够了这跳不出的轮回。
想到这些,赵祯再无心情等下去,径自打道回宫。
几日后,关于中州王的传闻越来越多,有说他终日狎妓的,有说他即将娶亲的,还有说他早已离京的,更有说他预备造反的......赵祯歪在榻上听太监们讲这些传闻,听着听着,不时笑出声来。
正笑着,有小太监传包拯宫外求见。
不多久,包拯顶着黑锅般的脸进了宫。赵祯饶有兴致地请他品茗赏梅,却被包拯一句"臣认为事有蹊跷"弄得兴致全无。
"有何蹊跷?"赵祯不耐烦地拨了拨眼前的腊梅。
"几日前公孙策求见中州王,未曾得见;前日,微臣也去了中州王府,发现飞云骑已经不在,里面空无一人。于是,臣前往太师府求见中州王,庞太师却说庞统已经离京。臣问过京城大小官员,他们都说,没有见过庞统。因此,臣觉得事有蹊跷。"包拯分析得头头是道。
"也许他只是不想见任何人。再说,他本来就辞官退隐了,离开京城也不稀奇。"赵祯心中虽然有些不安,但仍气定神闲。
"皇上所言极是,但臣还是觉得......"包拯的眉头快要皱断似的,额上的月牙儿也挤成一团。
"包拯,"赵祯打断了他,"朕到今天才明白--"
幽幽叹气,继续道:"你和公孙策不愿婚娶,并非你二人情投意合。你爱上了庞统,是不是?"
包拯愣在那儿,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不是。他与公孙策从小一块长大,一起出生入死,一起扬名天下,曾经他们的确有心相扶到老。但自从他和庞统演了一出戏,便身不由己地背叛了公孙策,可怕的是,连他自己都不知。他还以为自己喜欢的是公孙,直到他发觉自己抱着公孙策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庞统的拥抱,看公孙策笑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庞统扬起的眉角......他终于清楚,自己变心了。公孙策那么聪明,怎会发现不了?后来,他们只是维持了多年朋友关系,同在一处办公,兄弟情,友情,亲情,什么都有了,就是没有爱情。公孙策也曾神色怪异地对赵祯说过:"皇上,您误会了。其实,微臣和包大人只是知己而已......"那时,包拯的心隐隐作痛,他知道公孙策一直在等他,但自己却一直在等别的人。明知道等不到的一个人。
"你想太多了,包爱卿,没什么蹊跷,"赵祯淡淡道,"只是你太想见他,却见不到,心生怨尤罢了。"
包拯看了看皇帝,叹了口气。也许罢。也许罢。这些天,一听说庞统回了京,他便难以安睡,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公孙策知道缘由,没有点破,只是命人抓了些清心败火的药煎了他吃。
"启禀皇上,中州王派人送来奏章!"小太监一路小跑进宫。
赵祯和包拯面面相觑,何曾听过庞统上过奏章?这次,他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皇帝拿奏章的手有些抖,包拯的目光变了鹰隼般锐利。两人都在做最坏的和最好的猜测。最坏莫过于一句"臣伤重难愈,自知时日不多,恐难待命";最好莫过于"臣叩谢皇上恩典,日后定当以身报国"。
可那庞统毕竟是庞统,古里古怪的男人。谁也未曾料到,奏章上写的是:"老六,汝之赏赐庸俗至极,实损天子之威,本王还是寄情山水、避世隐居为妙。"
赵祯看毕,眼前清楚地看见那人促狭的笑。没想到这么多年了,那个乱臣贼子依旧死性不改;也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了,自己竟还是受不了那人有意无意的挑衅。赵祯气得将拳头重重捶在桌上,随后,把那奏章一合,顺手丢给包拯。
"他!出言不逊,罪该万死!"赵祯咬牙切齿地拍案,更冲包拯喊道,"这算什么?大胆狂徒,竟敢藐视天恩!他庞统从来如此,从来没把朕放在眼里!包拯,你说朕当初怎么就......怎么就没把他一刀给杀了!"
包拯呆若木鸡地捧着那奏章,庞统的笔迹他之前见过一次。当年庞统与细作林忠义的来往书信,包拯曾经翻看过。庞统的字,任何人见过一次都会留下很深的印象,只因龙飞凤舞极难辨认。但连公孙策也不得不赞一声"好字",当然,还会加上几句诸如"上承某某"、"颇得某某之风"的公孙博学式的点评。
"这样,大概是最合情合理的。"包拯皱起眉头,一副神在在的样子,让人看不穿他的心思。
赵祯终于长叹一声,像是自言自语:"也罢,眼不见为净。"
朕知道你曾为朕饮血沙场,朕也知道你曾来过朕的皇城,朕还知道你在朕的国境里活着,如此便好,多求无益。
赵祯兀自走神,包拯忽然道:"都说庞统狼子野心,其实,说不定他才是大宋最忠的臣子。"
"这点,朕也不怀疑,"赵祯微合双目,"但他从未忠心于朕。"
包拯的眼睛忽然闪现出只有在断案时才有的精光,他指了指奏章,微微一笑,道:"皇上,也许你错怪中州王了。皇上请看,中州王笔下的‘天子'虽然写得潦草,但能看出此二字末笔均加了一点,以示避讳敬重。"
赵祯冷哼道:"在别人,也许表示尊敬;而在庞统,铁定是藐视天子之为。"话是如此说,他却想到十年前最后见庞统的时候,庞统曾抓了自己的手一笔一划写下"天子"二字,当时心猿意马,并为留意那字写成怎样,如今一想,庞统果然是习惯给"天子"添笔。算是敬重么?他越想越没了主意,随手翻出当年庞统持自己的手写下的那幅字:"将军临北塞,天子入西秦"。这幅字他总是压在成批的奏折下,确保随手就能翻出,如是"随手"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