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旺得火,方成器皿;火旺得木,方成相济;水旺得土,方成池沼;土旺得木,方得疏通;木旺得金,方成栋梁......"
庞统轻摇羽扇,玄乎其玄地向七十二飞云骑传授"飞星命理"。众勇将听得昏昏欲睡,头顶滚过一串响雷。飞云骑第四十八号嗫嚅一声:"要下雨了。"
"一六共宗,二七为朋,三八同道,四九为友,五十相守......一六合化水,二七合化火,三八合化木,四九合化金。"庞统只管闭目念叨,似对外界充耳不闻。
"王爷,大雨将至,您看?"飞云骑一号上前请示。
"子卯相刑,无礼之刑。寅巳申相刑,持势之刑。丑未戌相刑,无恩之刑。辰午酉亥,自刑。"庞统将扇子往几案上一放,起身,右手一挥,落字铿锵,"出发!"
1、归来
自太庙公审后,中州王庞统辞官引退,偏居一隅,已有三载。日前,接到庞太师急报,说是家中有事,速速回京。次日,庞统携七十二飞云骑冒雨赶赴汴梁。时当大暑,东京街道热浪滚滚,人声鼎沸。但见一路人马往西市驰来,卷起尘埃一片。
时值宝元二年。夏。
庞统走进太师府迎客大厅的一刻,稍稍有些惊讶。堂上端坐的华服男子冲他笑得煞是诡谲。而庞太师也是陪坐一旁,一如既往地皮笑肉不笑。庞统正揣度着究竟是何状况,却听乃父庞吉道:"统儿,还不快参见八贤王。"
庞吉将"八贤王"三个字念得字正腔圆,也不知有意无意。庞统心里一声轻笑,想那赵德芳南下养病数年,如今突返京师,怕是赵老六搬来的救兵。
良久,庞统才上前一拱手,道:"戌辰日,金寒水冷,大利北方,故遇贵人。八王爷,你气色不错。"
赵德芳端起茶杯,轻轻一抿,凤目含威,眼梢吊起:"好个飞星将军中州王,数载不见,悉闻你益发出息了。"
"卸甲草莽而已,"庞统摇手一笑,笑得满面春风,"能出息到哪儿去?倒是你那贤侄越发出息了,设计臣子、操纵权术,那是无一不通。"
赵德芳将茶杯放下,笑得云淡风轻:"为君者果断,为相者仁慈。为将者需忠诚,为君者需手段。你往昔为臣,不忠不义,不仁不慈。食君之禄,何曾替君分过忧啊?"
庞统侧过脸去,冷笑一声:"他君不君,就休怪臣不臣。"
赵德芳眼波一转,似笑非笑地看定庞统,却不急言语。庞统被他奇怪的目光看得不爽,暗自骂了声"老狐狸"。这时,庞吉两声咳嗽,打断二人绵里藏针的对峙:"八贤王奉皇上圣旨来本府查案,可也查出些端倪了?"
庞统呷口太师府的碧螺春,发觉那茶比往年的涩了几分,不由将眉微微一拧。
"查案乃包拯所长,本王不过替他打打下手罢了,"赵德芳依旧将目光停留在庞统脸上,一面露出难以捉摸的笑意,一面说些不痛不痒之话,"差点忘了,皇上传旨宣庞太师进宫,一会儿太师就和本王一道进宫去吧。"
庞吉微笑道:"老臣遵旨。不知皇上召见老臣所为何事?"
"圣意难揣,本王愚鲁,可不敢随意揣度。庞太师向来料事如神,想必早已成竹在胸。"赵德芳侧头又是一笑。笑意盈盈,似乎对着庞吉,又似乎向着庞统。
庞统干脆好整以暇坐看这两位当朝权臣不露声色大打太极。最后发展到吟诗作对的程度。庞统实在看不下去,想到自己千里迢迢赶至京师,非但沒个人接风洗尘,大热天的反倒在这里看两只无聊的老狐狸演戏,委实太傻。于是,起身告辞,想要开溜。
"站住!"庞吉把儿子叫住。
赵德芳起身理理衣衫,眼光瞥向窗外:端的是一派骄阳似火夏日风景。
"统儿,随为父进宫面圣去。"庞吉微哂,随即转过身去,冲赵德芳淡淡一笑。
庞统心下狐疑,正待发问,却见家丁抬了三顶轿子候在门外,显是早有准备。他瞟了一眼父亲,再瞟了一眼赵德芳,知道被这两只老狐狸连手算计了。一想到要进宫面圣,他蹙起眉头,连叹三声:
赵老六,你烦不烦哪。
2、进宫
庞统说是要沐浴更衣打扮得体以免对天子不敬,当然只是在磨磨蹭蹭干耗时辰。而那赵德芳和庞吉也不着急,只管在客厅里谈笑风生,时不时叫下人催催那庞大少爷。庞统歪在床头,翻了几页书,吃光了盘里的水晶葡萄,眼见着日落西山,忽有人回话,说是开封府来人了。
但见展昭展少侠抱剑立于太师府大厅,如今的他已是身长玉立风度翩翩,额前刘海潇洒地掠过鼻梁。庞统从他身边走过,发现那小孩较三年前又长高了不少。目光一瞥,看见另外一人静立一旁,青丝软袍,沉静如竹,不是别个,正是博学公子公孙策。
照例先是王爷公子一阵寒暄客套。
接下来,公孙策一句"包拯失踪,至今下落不明"让众人一愣。
"昨儿个本王还与小友包拯下棋来着。"赵德芳像是恍悟公孙策不过在开玩笑,忙调整了语气,笑着将手放进衣袖。
"前儿个公孙大人不是还同包大人一起调查过老夫?"庞吉约摸觉得公孙策的玩笑太冷,于是笑得有些沉甸甸。
庞统倒认为公孙策不像是随便拿包拯开玩笑的人。包拯失踪了,莫非又被赵老六逼得跳崖?有趣,真有趣。他不经意地抬头,恰好迎上公孙策的目光,飄忽不定的、近似哀怨的目光。
"是今早发现他失踪的,"压低了声音,公孙策蹙眉道,"房间里一片狼藉,有打斗痕迹......"
"这倒严重,公孙策你看不如这样,"赵德芳起身,看了看公孙、展昭,最后把目光落在庞统脸上,道,"你们都随本王进宫面圣,有什么话先留着,见了皇上再说。"
庞统玩味地盯着赵德芳,嘴角慢慢勾起一丝嘲笑:"八王爷真是时刻以皇上为先,很是忠义啊。"
"那是,"赵德芳不愠不恼,眼光一转,撇向庞吉,"麻烦太师多备两顶轿子,公孙大人和展少侠一同进宫。"
"一顶就够,"展昭拱手谢道,"在下骑马。"
庞统朗声一笑:"好,轿子就留给书生们,展少侠,这边请!"
公孙策颇有些怨怼地瞪了一眼庞统。庞统显是看见了,却背转身去,嘴角上扬,笑了一笑。
两骑马,三顶轿。前前后后,往皇宫去。
"你这次进京,天下又要不太平了。"展昭侧过脑袋,冲庞统道。
"让天下不太平的人是包拯--这话可不是我说的,"庞统笑着接话,"包拯居然失踪了?笑话!你们确定不是他嘴馋,跑去买大包?"
展昭对他的笑话没有丝毫兴趣,兀自沉默良久,等快到宫门才缓缓说道:"包大哥为何失踪,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庞统,你心里也是有数的。"
庞统翻身下马,一脸无辜道:"别看我,我可是什么都不知。"
说完这话,庞统注意到展昭脸上有了肃杀之气,这让庞统想到几年前,二人曾有过一战,不分伯仲,谁也没占到一点便宜。那时的展昭全身上下殊无半点煞气。那时他还是个半大小孩。如今,庞统在他身上找到了煞气,也有可能是年长后自然而然的蜕变吧。庞统拿不准,唯一能确定的是,展昭一直都拼了命地在守护一些他认为重要的人,譬如包拯,譬如公孙策。
展昭毕竟年少,沉着不够,眼见着庞统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瞧,心中甚是不快,张口就是一句狠话:"有种就别装缩头乌龟!"
庞统颇有涵养地笑笑,回头望了一眼跟过来的三顶轿子,也不说话,平和得让人不敢相信他曾是个厉兵秣马试图谋反的天字第一号乱臣。
3、面圣
一群人借着最后一丝夕阳,浩浩荡荡进了宫。
赵德芳和庞吉并肩走在前面,言谈间彼此心思难测,双双笑得高深。公孙策和展昭不慢不快跟随其后,默契依然,一路皆缄口无话。而庞统则慢悠悠晃在最后,饶有兴致地看前面四位的背影,看着看着竟有了"两对贤伉俪"的错觉。
庞统揉揉晴明穴,随众人等候在御书房外。不多时,太监通传:有请诸位大人见驾。
"中州王,请。"赵德芳一个侧身,笑得啼血杜鹃般灿烂。
恍惚间,庞统被眼前的人灼伤了眼,心底暗自叹道:好一个徐男半老赵德芳,风情欲露不露,没准也是个祸国殃民的风流种子。
庞统看了一眼赵德芳,尽量忍住不笑。莫名地,心情突然大好,他反剪了双手,迈进御书房。
一片明黄扎痛他的眼。这种痛竟让他在瞬间回忆起过往种种。江山社稷,君臣倒戈,恩怨纠葛,原本以为只是过眼烟云,而此刻,散去多年的往事却风驰电掣般聚拢,任他如山稳重,任他不迫从容,也是如雷轰顶、猝不及防。
高坐的天子却正批阅奏章,甚至没有抬头看来者一眼。待到赵德芳、庞吉、公孙策、展昭四人跪行君臣之礼时,皇帝赵祯才放下手里的奏折,气定神闲地道声"众爱卿免礼平身"。
庞统虽无三年前的狂狷傲慢,但在赵祯面前仍是不跪,随随便便往那儿一站,少了几分霸道骁勇,却多了几分平静慵懒。他细细打量赵祯,赵祯也细细端详他。事隔多年,二人依旧固执,谁也不肯妥协,谁也不肯软下脸来说句客套话。
有些冷场。f
在场的八贤王、庞太师、公孙策一个个全是足智多谋、能言善道之辈,但这次却没人出来暖场,兀自沉默,大概是不想惹祸上身。谁不知道,如今的皇上早已不是任人摆布的黄口小儿。
"皇上,批奏章呢。"庞统突然恍似变了个人,微笑着若无其事地走近赵祯,随手拿起本天子刚刚批过的奏折,随意翻了两翻。在场诸人都被庞统的反常举动及其突然冒出的异常的话给镇住。
赵祯似乎震得不轻,说出一句让所有人惊上加惊的话:"众爱卿免礼平身。"
展昭差点笑出声来,幸好被公孙策当机立断地掐了一把。赵德芳和庞吉面面相觑,用眼光互相交流了下心得。
赵祯自察失言,颇有些懊恼地斥责身旁太监:"以后不得放闲杂人等进殿。"
立刻,庞统像捡到宝似的喜笑颜开,忙不迭拱手告辞:"闲杂人等这就告退。"
庞吉老当益壮,适时冲上前,踩住儿子脚后跟,朗声道:"启禀圣上,老臣携不肖子庞统进宫,向皇上请安。"
赵祯瞟了一眼这对父子,淡淡说了句:"有劳太师费心。"转而又看向公孙策和展昭,询问道:"你们来,又因何事?"
公孙策如此这般地将包拯失踪之事禀告。道是昨夜包拯和往日一般无二入房就寝,而今日一早,下人却敲不开房门。后来,展昭破门而入,发现包拯不见了。房间窗户大开,屋内有挣扎打斗的痕迹。
"包拯被人掳走了?"赵祯略略一惊,"公孙策,兹事体大,你务必把人找回来。需要什么,尽管跟朕说,朕全力助你寻人。"
公孙策领了旨,谢过恩,脸色有些苍白。忽然回头看了庞统一眼,张口就问,问得颇有些咬牙切齿:"中州王有何看法?"
庞统先是一愣,隨即笑道:"抱歉,在下几个时辰前才回开封,对情况不甚了解,没有看法。"
"八皇叔和庞太师有何高见?"赵祯问得颇有些漫不经心。
两只老狐狸商量好了似的,把头一摇,但笑不语。
"看来,各位对我包大哥的失踪不但不关心,倒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展昭快人快语,利索地点破了这屋子里皇帝臣子的黑心。
赵祯打了个呵欠,站起身来,旁边小太监忙过来搀扶。
"庞统,你这次回京,所为何事啊?"赵祯轻描淡写、故作潇洒地问了句。
庞统的回答颇有点阴阳怪气:"能有何事?无非国家要事、边疆战事、婚姻大事。"
赵祯不动声色地接下去说:"婚姻大事,非同儿戏,需得慎重才是。"
"谢皇上垂教。"庞统眉头一挑,皮笑肉不笑。
一直沉默的赵德芳对这两位实在看不下去,于是开了金口向赵祯请旨道:"请皇上降旨,加派人手协助公孙大人调查包拯下落。"
"准。"赵祯言简意赅也不知算不算敷衍,说完了,又扯回某人的婚姻大事,"庞府相中了哪家姑娘,要不朕做个媒,替中州王主婚,太师意下如何?"
庞统不过是信口胡说,没想到那皇帝却当了真。正要推辞,庞吉抢先一步道:"谢圣上玉成,不过犬子目前尚未遇见有缘人。唉,说实在的,老臣也是心急如焚哪,只盼望早日喝杯媳妇茶。"
"包大哥生死未卜,各位谈婚论嫁还真是好兴致啊。"展昭在一旁冷言冷语。
庞统瞅准了机会,立即道:"对极!还是找包拯要紧。"
赵祯沉默良久,忽然一声冷哼,照例語不驚人死不休:"莫非中州王想娶的人是包拯?"
再次威震全場。
4、寿宴
公孙策和展昭一唱一和旁敲侧击巴巴地想打探包拯的下落;庞太师在皇帝面前装得忠烈仁义,不时腾出口来约束嚣张的儿子;八贤王多数情况下默不作声,却总在适当的时刻推波助澜或是扭转乾坤。话题越扯越离奇,前一刻还在讨论包拯被仇家寻仇还是被江洋大盗掳走,这会子却又说到庞统其实早该大婚、除非他不喜欢女人。甚至还谈到柴皇后最近研制了一种面食,很是可口。谈到展昭又长高长俊了不少,小狸看见定会投怀送抱。忽又扯到耶律兄弟似乎又在蠢蠢欲动,考虑再派公孙策前去和谈,说不定还能把小风筝骗回来。说到最后实在没什么说了,庞太师就抖出庞统小时候挨罚的糗事,而八贤王也不甘示弱地回顾了赵祯孩提时的乖巧可爱、大器早成......御书房在几位高人的映衬下,显得旖旎异常。
庞统发现自己抗不住,等到赵祯慈眉善目地说出"朕赐晚宴,请众爱卿品尝皇后研制的新面食"的时候,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向皇帝请辞。开玩笑,倘若真的陪一群狐狸吃完这顿饭,估计折个十年的寿是免不了的。他的请求先被庞吉冷语驳回,再被赵祯婉言拒绝。最后,八贤王一句"久别重逢、但话家常"更是让庞统愈发坚定了必走之心。
好在这时公孙策、展昭也向主请辞,道是找不到包拯,食难下咽。庞统立马顺水推舟道:"我与包拯相识一场,也算缘分。如今他失踪了,我也不能坐视不理,这便携助公孙大人一道找人,就此告退。皇上赐宴,无福消受。"
赵祯"哼"了一声,也不知是准了,还是不准。眼见着太监慢条斯理地掌起宫灯,烛光将赵祯的脸映得有些云里雾里的虚缈,庞统一时间觉得那张脸憔悴了不少,不似三年前那般平滑,更不似多年前那般稚嫩。庞统不由感叹成日埋首奏章果然老得快,又庆幸自己当年选择引退那是明智之举。
不知为何,庞统突然感觉烦躁,一心只想尽快离开这皇宫是非地,远离那龙椅上触犯不得的明黄。从此眼不见为净,若要为这"不见"加上一个限期,最好是永生永世。一想到那赵祯从来不肯放过自己,庞统就觉无奈至极。以前大家都还小的时候,赵祯就时不时往太师府跑,抢飞燕的玩具,欺负府里的小丫头,摔碎庞太师的古玩,小小年纪坏事做绝。庞统看不起这种骄纵无理的主子,忍无可忍,在某个秋高气爽的午后将那太子一顿饱打,打完了还甚不解气地把他丢进鱼池子,幸好抢救及时,否则如今的"天"就不是这样的"天"了。当年,庞统拳打太子的事被庞太师扛下来,庞统受了点活罪也便罢了。不待伤势愈合,庞统就离家出走,若干年后赵祯才得知,那闻名遐迩的飞星将军正是庞太师嫡亲的儿子庞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