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策你无需心急,朕已传下口谕,派人全力搜寻包拯下落,你们大可用完晚膳再回,"此刻的赵祯心里也在想着前尘往事纠缠不清,脸上却笑得平静如常,"至于中州王,若是佳人有约,朕也不留你,否则众人又要怪朕滥用职权欺压臣子。王爷请便。"
赵祯似乎一直对当年挨打受辱的事耿耿于怀,毕竟曾经一个太子的尊贵加上现在一个天子的尊严怎可任由一个臣子冒犯。当初先帝念在庞门世代功勋饶了庞统,现在天下易主,轮也轮到赵祯扬眉吐气的时刻了。说白了,赵祯容不下庞统。看见庞统,他便想起许多年前的耻辱,一根刺便梗在喉咙。而可笑的是,这根刺并没有因岁月流逝而消解,反是变本加厉几乎要了他堂堂君主的命。造反这样的罪名放在谁身上也是死路一条,而赵祯偏偏让那人活下来了。连素来宽厚的八贤王也对庞统动了"杀无赦"的心思,而赵祯却鬼使神差地既往不咎、宽大为怀。什么失民心、得民心,都不过是君臣相互给对方下台阶的借口,天子和权臣真正想要做什么,老百姓是拦不住的--这点,庞统和赵祯心照不宣。
"谢皇上恩典。"公孙策上前行礼谢恩。他也对这个皇宫并无好感,他曾经在这里被皇上打了板子,曾经在这里求皇上赐死包拯。那些,都是不堪的回忆。
赵祯亲手扶起他,仿佛看穿他心有余悸,便淡淡叹了口气,道:"朕当年打你板子,也是受大宋律例所囿。包拯凭大宋律例公审朕,朕也不能拿他怎样......公孙策,你若怪朕,朕可以理解。"
庞统被赵祯冠冕堂皇的话略略刺痛了心肺。而公孙策则一脸纠结地向赵祯说些更加冠冕堂皇的话。听得庞统有些厌烦,眼光一扫,发现赵德芳和庞太师端坐着品茗,展昭紧张地盯着皇帝,唯恐他又做出伤害公孙策的事来。庞统闭上眼睛,好像又回到了太庙公审前。赵祯一边和公孙策说话,一边用眼角余光看那个曾经的乱臣,忽然觉得自己苦心经营的江山竟比不上那人眉梢眼角哪怕一丝发自真心的笑。那样的笑,赵祯只在被庞统推下鱼池子的那一刻见过一次,模模糊糊看见那人抚掌大笑,笑得好高兴,然后那笑容便被一阵水雾泯没。从此再看不到。
"消遣臣子是皇上的特权,臣等不敢有半点怨尤,"庞统一口一个"臣",这次是刻意激怒皇帝,"臣‘佳人有约',臣就不扰皇上雅兴,微臣这就告退。"
说完,拂袖而去。
赵祯对着那背影发了好一会呆,末了,收敛表情,把头撇向赵德芳,道:"朕已在御花园设宴,皇叔请。"
赵德芳起身,庞太师也起身,侧身给赵祯让道。公孙策和展昭跟在皇帝王爷太师背后,向御花园走去。一席华丽精致得有些眩目的盛筵摆放在花前月下,皇后柴丝言似乎在此地等了晌久,见皇帝来了,忙起身接驾。
展昭轻声道:"公孙大哥,我怎么觉得这顿饭好兴师动众啊?"
公孙策心下也是狐疑,突然在一群太监宫女中间瞅见一条熟悉的身影。"包拯!"顾不得惊驾之罪,脱口而出就是两个字,冲上去扯住包拯手臂,忍得颈项上青筋突起,却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将眼角红了。
展昭兴奋地抱住包拯,道:"包大哥,你怎么在这里?我们还以为你失踪了!"
包拯一手拉住一个,笑嘻嘻地打马虎眼:"今天可是个特殊的日子。"
公孙策显然不满意他的敷衍,别过脸仍在生闷气。
"各位爱卿都请坐吧,"赵祯笑着瞅了瞅包拯,"包拯公孙策展昭你们仨都别傻站着,过来坐。"
待到一桌子人都坐好了,丝言皇后开始介绍哪道菜是她研制的,大家听得仔细,品尝后也连连称赞。包拯注意到公孙策还是一言不发,连忙大献殷勤,又是帮夹菜又是帮倒酒。最后,大家都停下来看这天下第一聪明人和天下第一才子的好戏,公孙策虽然没抬头,但知道所有人都在看自己,尴尬得脸红如霞,大声道:"包拯,你到底在做什么!"
"向你赔罪啊,来,公孙策,展昭,多吃点,多吃点。"包拯做了几年傻大包,练就一身装傻充愚的本事。
赵德芳抿嘴笑笑,狭长的眼睛在月色下风情漫溢,惊得一旁的庞吉连喝几杯酒才平静。
包拯见公孙策还是不理不睬,忙道:"今日凌晨我也正睡得迷糊,突然有人来请我入宫,我自然不好推辞了,他们传皇上圣旨,此事不要告诉任何人,连公孙策你也不能告诉。我怕你们担心,就故意反抗,扯下侍卫身上的衣料,其实就是告诉你们,我进宫了......你看,我不是时刻想着你们吗?你别生气了哈!"
公孙策打落包拯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皱眉道:"我在现场发现大内侍卫的衣料,知道是皇宫的人把你带走了。当时,又收到消息,道是中州王庞统突然回京,我担心......"话说到这里,他停住了,有些话不能多说。
赵祯却接话道:"你怕朕派包拯去对付中州王,又让他跑去找天芒之类东西的,一去又是几年不返,对么?"
公孙策眉头一挑,道:"皇上恕罪。"
庞吉笑了笑,道:"于是公孙大人就到太师府找人,其实不过是想来探听虚实的。哈,高明!实在是后生可畏。"
赵德芳斜了庞吉一眼,悠然讽刺道:"你儿子也不差。"
"皇上召见你究竟为了什么?"公孙策斜了一眼包拯,问。
包拯脸色一沉,虽说脸黑天色暗,变了也看不出,但的确变了。他压低了声音道:"这事不好说,回去再告诉你。"
赵祯眼光有点飘忽,看了一眼包拯,想说什么,但什么都没说,动了几下筷子,只觉胃口全无。赵德芳也放下筷子,望着赵祯,眼光里包含的全是疼惜。
"今天是皇上生辰,我亲手做了皇上最爱的‘蟹酿橙',皇上,你先尝尝?"丝言笑语盈盈地对赵祯道。
赵祯微笑着品尝,赞不绝口。然后叫大家一道品尝。
公孙策一愣,悄声道:"今儿是皇上生辰?这么大事我怎么都忘了......"
"公孙大哥,什么事与包大哥的事一比,都不是事了。"展昭油嘴滑舌地损了他一句。
公孙策无暇和展昭计较,只是突然觉得那位九五之尊眉宇闲有着说不出、道不明的愁苦。皇后一直往他碗里夹菜,他也一直保持着君王的风度,接受敬酒,接受祝福,一举一动,优雅得体。但公孙策总觉得那张隐忍的面具下,其实有难以言述的苦。那种苦,不像是天下苍生给的,倒像是命中注定的某个人给的。不过,养在深宫的天子自古都是阅尽世间百媚千娇,何人可以给他苦?
想来想去,公孙策也想不通。看来,查案远比查心要容易。散筵后,包拯说出了一个也许不成秘密的秘密,这让公孙策在席间的困惑全数解开。
"前几天,皇上事先让庞太师召回庞统,料想那庞统就算回京了,也不肯进宫,于是便请八王爷帮忙配合庞太师演戏。皇上还是担心不稳妥,今早故意把我‘掳'进宫,他料定你会去太师府找庞统,也料定庞统会对我失踪的事好奇,这样庞统今日进宫就成必然。总之,皇上这次苦心设局,只不过想让庞统进宫赴宴。"
公孙策轻轻叹息一声,道:"可惜,最后庞统还是没有赴宴。"
"不知他们还要争斗到何时,上次结兵造反,这次上演鸿门宴,不知下次又将怎样。这实非我大宋之福啊。"包拯眉头紧锁,忧国忧民地叹道。
"你懂什么。"公孙策撇下包拯,径自去了。
5、微服
赵祯觉得自己常年参佛,别的没学会,唯独学会了隐忍。庞统认为自己征战沙场,别的不擅长,唯独擅长分庭抗礼。他们一个以退为进,一个步步为营,明里暗里斗了许多年,起初庞统还乐在其中,时常对赵老六的举动发出"有趣真有趣"的赞叹,但逐渐地,他终于厌倦了这种毫无新意的争斗。争来争去,最大的筹码不过江山社稷,而庞统对此已然不屑,他宁愿脱下戎装,醉在女人怀里。是什么样的女人并不很重要。
中州王庞统流连章台楚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才回京师,他便躲进青楼成一统,从此不问天下事。穿行在莺莺燕燕间,丝竹声不绝于耳,他想起許多往事。
那年,他以七十二飞云骑写下沙场不败的神话;那年,他回京受封;那年,他认识了四德姑娘。他不会不敢把对一个青楼女子的爱公诸于世,他敢,并且做了。那年,刚被册封的飞星将军就带了一个名满京师的优伶回太师府。庞统至今想起父母亲气得扭曲的脸,还是能笑出声来。庞统是什么样的人?他一旦决定的事情,就连庞吉也奈他不得。因此事情一切都顺顺当当地发展,四德姑娘连婚服都准备妥当,只等一个良辰吉日过门。那时的庞统特别喜欢拉住四德姑娘的手,一遍又一遍反复反复地叫"铃儿"。
那年,赵祯御驾太师府发难,道是庞氏一门结党营私、作奸犯科。那时的庞统并不是个乱臣,那时的他还没有江山霸业宏图梦,只想安安稳稳拿一分俸禄,和四德姑娘共度一生。但赵祯始终忘不了鱼池子受辱的陈年旧事,在庞统面前看似宽宏大量实是旧恨难消。天子公报私仇致使庞统在朝中并未得到重用,庞太师也被八贤王打压得厉害。赵祯在八贤王的教导下更是派了京城四杰彻底调查庞门,对庞太师下了杀心,欲除之而后快。不得不承认,那个时候,赵德芳和赵祯将庞家逼到了从未有过的绝路。庞统在战场上杀敌千万,有的是用兵的谋略,但朝中勾心斗角的伎俩他并不如乃父擅长。最后,庞吉想出一系列万全之策才扭转大局,其中包括将四德姑娘安插到政敌身边当卧底。庞统从来不是妇人之仁之辈,他送走四德的那天,任凭四德目光哀怨,他也只不过红了眼角,直到后来他亲手将三尺清风刺进四德胸膛,他也只不过红了眼角。从那之后,心痛对他而言不过是一种可有可无的点缀。
送走了四德,他迁怒赵氏,尤其是那个躲在别人庇佑下的儿皇帝。他恨自己没有扭转乾坤、主宰命运的能力,从那时开始,他处心积虑与赵祯争夺天下。倒不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庞统自知没那么痴情,不过是失去所爱空虚无聊随便抢来玩玩罢了。庞统是怎样的人?即便是玩玩,也得玩出"第一"的气概。争了多年,最后终于到了不得不了结的地步。造反当日,庞统得悉赵祯为了江山,居然将自己的女人安排到包拯身边当眼线,而且那女人还假戏真做爱上了包拯。庞统想到了四德,四德也是这样,假戏真做爱上了另一个人。那时候,庞统并不似其它人一般觉得赵祯丧心病狂不择手段,他能够理解赵祯被逼上绝路的无可奈何。曾几何时,他被赵祯逼过。一报还一报,他也逼过赵祯。算是半斤八两,打个平手。
这些往事,他从来不曾和人提及,却总在某些时候独自回忆。此刻在揽月楼的雅间里,他喝着酒,听着曲儿,自然而然就想到四德,但不知为何顺便也想起赵祯。
忽听揽月楼下一阵骚动,庞统不悦地抬起眼皮,不一会儿,飞云骑十号来报,道是楼下有人找庞统。
庞统轻摇折扇,踱出门去,金丝穗子软软地垂在脑后,有种闲适的雍容。楼下的姑娘将一人团团围住,拉扯掐捏,极尽挑戏之能事。庞统一眼认出那人,别别扭扭套了件宽大的白衫,头戴月白帽,遮住大半个额头,脸上还粘了两撇小胡子,此刻在众姑娘的拉扯下把脸涨得通红。庞统觉得这套行头很眼熟,仔细一想,竟是傻大包的打扮。再四下张望,竟然连一个跟着的人都没有,庞统叹声:胆子不小啊,赵老六。
"庞统!"赵祯扶住快要掉下来的帽子,冲庞统吼。庞统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只管看热闹。忽听赵祯一声哀号,似乎被踩了脚。庞统这才慢悠悠地走下楼,那些姑娘立刻分开一条道。
瞅见赵祯坐在地上吹胡子瞪眼,庞统什么也没说,直接打横抱起赵祯,大摇大摆出了揽月楼。赵祯的脸持续紫红,却忘了骂,忘了喊,任由那人把自己抱着走了不知多远。
"喂,放朕下来,朕自己会走。" 赵祯扯扯庞统脑后的穗子,小声道。
庞统恶意讥笑:"不错,真不错,都敢一个人出宫逛妓院了。"顿了顿,加上一句:"还打扮成傻大包的模样,敢情你以为傻大包在风月楼打杂,你就可以进揽月楼作帮手?"
赵祯脸色一沉,冷冷道:"傻大包,叫得还真亲热。"
庞统能听出赵祯话里有话,就像在御书房说的"要娶包拯"的话,他都明白赵祯心里在打什么算盘。他辞官即将离京的那晚,赵祯曾借着酒意,拉着他说了一句"朕从来不曾真正怪过你",庞统明白那话里的意思,可惜他并非任性妄为的人,他不能做些注定看不到结果的事。或许,不是不能,只是不愿。
"快说,找我做什么?"庞统终于将那位被踩到猪蹄的皇帝扔进了某家医馆。也或许,不是不愿,只是不能。天子和臣子,若过分亲昵,乱了朝纲,负了百姓,对谁都不好。
赵祯只顾让大夫小心点擦药,那大夫手脚稍微重了点,就被他一脚踢开,怒斥不已。庞统拿银子把大夫打发走,咬牙切齿地拉过龙脚,替他擦药。赵祯嗷嗷叫着"轻点轻点",吵得医馆里上下不得安生。庞统恨不能捏碎了那只龙脚。忍下火气,好容易帮那人上完药,正要起身,却发现赵祯坐在自己腿上且维持了这样的姿势很久。庞统能够感觉那人胸膛中心跳的声音,也能感觉那人火热的鼻息,大白天的在人来人往的医馆里,二人却暧昧得几乎要擦枪走火。
"找我何事?"庞统不动声色地将赵祯挪到另一张椅子上,若无其事地环顾医馆。
"没事。"赵祯别过脸,有些尴尬。r
"没事就别乱跑。"庞统拧起眉头,算是直言不讳。
赵祯从善如流地"嗯"了一声,庞统走过去,抱起他,走出医馆。当时,赵祯就没想过为何庞统不雇顶轿子直接把他送回皇宫或是通知宫里来人接驾,却坚持抱着他走在汴梁城的大街小巷,而且七拐八拐地走了一下午,最后拐进了中州王府而不是皇宫。
一直跟在庞统身后的飞云骑十号和十一号窃窃私语道:"咱们王爷今儿好兴致,逛了一下午集市,真是难得。"
赵祯把乔装的胡子摘了,坐下来和庞统大眼瞪小眼。庞统理理衣衫,一开口就是冷嘲热讽:"批奏折也能批得神情枯槁、未老先衰,赵老六你够可以的。"
赵祯反唇相讥:"那是,不比成天逛妓院的。"
"我怕太过忧国忧民了,某些人又要坐立不安。"庞统发现很多年过去了,自己依然不讨厌和赵老六斗嘴。
"反贼就是反贼,朕真后悔当初没杀了你。"赵祯说这话的口气却一点也不像"后悔"的样子。
"现在也还来得及。"庞统得了便宜还卖乖,眯缝着眼,似笑非笑。
"来得及么?"赵祯随口嘀咕一声,眼睛却停留在庞统手上戴的扳指上。不知不觉,他抚上那枚板指,叹口气,很轻很轻,不仔细听,是听不出来。他知道那扳指底下是一道伤疤,那是当年庞统打他之时,他咬的。一口咬在庞统拇指上,满嘴血腥的滋味他到现在都记得。
庞统显然知道他呆呆地在想些什么,却不愿说穿,只道:"皇上是打算在我这用了晚膳走呢,还是现在走?宫里的太监还在门外候着。"
赵祯沉默一会,才道:"朕想和你一起用膳,不过出来一整天,压了一堆奏章没批......还是早点回宫吧。"
庞统不再说话。这时,太监过来搀扶赵祯。赵祯却拨开太监的手,望向庞统。庞统迟疑了一下,慢慢扶起皇帝。赵祯愣了愣,他以为他会抱他。庞统看出赵祯心底疑惑,但却一意孤行地扶着他走,像一位真正的臣子对待一位真正的天子,敬重,忠诚,绝不昵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