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二十三岁的我。
但还总是时不时地想起十六岁时的那场相遇,以及以后的那些岁月。
我的记忆敦促着我不要忘记,并且真切提醒我,那个人曾走进过我的世界里,并且再没有走出去过。
大学终于毕业。
我独坐在那家叫MUCC的咖啡店,看天色渐渐暗下去。那是这几年几的习惯,既然养成了就改不去了。有时候甚至就这样呆呆地坐着,一直到川泽来提醒我店要关门了,这才离开。
川泽是MUCC的老板,很俊朗。因为是长客,所以对彼此都相当熟稔。
他三十岁不到,和妻子很恩爱,已有一个六岁的可爱女儿,叫和子。
"流川,你的Caramel Macchiato来了!"
看川泽亲自替我端上咖啡来,我说:"有劳老板亲自动手啦。"看看店里没有和子的身影,我好奇地问他:"女儿呢?今天不在?"
他笑笑说:"是呢是呢,她妈已经带她回去呢。"
我喝了一口咖啡问:"川泽,以前听你说,你们一家曾去过冲绳玩吧,和我仔细说说吧。"
他放下端盘,在我对面坐下:"呵,终于决定要去了吗?"
我望向窗外的夜色,轻声回答:"是啊。没想到,这一耽搁就是三年多......"
告别川泽后回到家中,就开始整理行李。
打包了所有的衣物和琐碎的东西之后,坐到桌前,提起笔来写:
03,6,5 星期四 晴
终于决定要去冲绳看看,看看那里的四季如春,到底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如果有时间,也想在那里多玩几天。
三年前的计划,竟被耽搁到现在。
三年前,是没时间去。而之后,是不敢去。
想想这日记,也写了三年多。之前从来不会做的事,现在竟也在无意间成了习惯。
三井,我挺挂念你的。
转眼,又是六月水无月了,雨季该来了。突变的天气,关照好自己的左膝,别有不适。
2
冲绳之行临近。伏在桌前闭上眼,眼前飞快闪现的,是过去了的那些岁月。
算到今,和他认识该有七年了吧。
自从一九九六年那天,他在天台伸手拉住我,我就知道,我们谁都逃不了了。
所有人都认为我对篮球的执着,可以让我不顾一切地去放弃其他任何的东西。他们都说我只有篮球。在以前,确实是。但是现在,突然变得不同了。之后,去美国的字眼我再没有提起过。即便是之后高中毕业,远在美国的父母提出要接我过去,我也拒绝了。在那张大学入学填报表上,我只是义无返顾地写上他在的地方。
之后,我们仍会一起打篮球。在同一所大学里,参加同一个社团。
"喂,不如你从宿舍搬过来我这边住吧。"那天,我这么对他说。他听了之后微微涨红了脸,一副生气的样子对我吼:"......凭什么要我搬去你哪里啊!"
"白痴......"我叹了口气,"你到底要不要来?"
他低头挠了挠脑袋,没低气地问我:"唔......那,什么时候搬?"
"明天吧。如果你高兴,现在也成。"
他脸红:"......你!明天给我来搬行李!"
我一把拉过他到自己面前,凑在他鼻尖前说:"学长,你就不能别总是扯着嗓子吼我么。"
他盯着近在眼前的我看,楞了好久才挣脱开我,哼的一声走掉。
虽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是心里,我却不禁到笑了。
三井搬来与我同住那时候,我的大学生活刚刚开始了半年。而他已是大三。下午的课结束之后,他晚上就会去那家叫MUCC的咖啡店里打工。每天晚上,看差不多到点了,我便去那里坐下来喝杯咖啡,等他下班。
第一次去MUCC的时候,正好看到穿着笔挺的服务生装的三井在和一个男人亲密地谈笑。他看到我之后惊讶地把我喊过去:"你怎么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么。"之后的三井说我这样子真是冷酷地要死。
他有些尴尬地笑笑,忙向我介绍身边的男人--咖啡店的老板川泽。
我瞥了那男人一眼,还有些忿忿。
"哥哥!这个送你!"
不知从哪冒出一个孩子来。穿着粉色的小裙子,跑来三井这儿,她柔软而稍带卷曲的头发轻轻扬起来。那女孩摊开小手,把一朵纸花郑重其事地交到三井手里。
三井笑着蹲下身子:"这是和子做的吗,好漂亮啊。谢谢和子啦。"
那女孩也天真腼腆地笑了:"不用谢,三井哥哥。"
你这家伙还挺会讨小女孩欢心的么。我心里这么思量着。
三井看了看我,对那小女孩道:"这是流川哥哥,他是三井哥哥的朋友喔。"
小女孩看了我一眼,侧身往三井后面躲。
"喂,你别总是板着个死脸啊。"他瞪我一眼。
"和子,别给哥哥们添麻烦啦,自己去后面玩好不好......"川泽拉起和子的手,带着她,歉意地对我和三井笑笑。
他看看我没有表情的脸,问:"怎么啦?"随即又好象看透我心思似的道,"诶那是老板的女儿啊。看你刚进来时候那眼神,吃什么飞醋啊你,真是......"
我一下子像是被他说穿了一样,觉得有些窘迫。
"行了,你喝杯东西等我吧。快到点了。"他这么说着,就给别的顾客点单去了。
喝了一杯川泽推荐的Caramel Macchiato。甜腻的味道在口中久久不散。细心的川泽见我觉得甜味太重,笑着说下次给我少加些焦糖。一杯喝完,三井正好到点下班。
虽然知道要赶末班车回家,但是和他走在一起,时光总变得悠长。两个人慢慢悠悠地晃到站,发觉最后一班车恰好开走。只好打的回家。
之后的日子都是如此,两个人闲庭信步一般地晃到车站。有时甚至还在街心花园边逗留,安静地小坐一会,吹吹夜晚的凉风。
记得有一次,我握着他的手,凭着感觉用心抚摩他突出的指关节。他很瘦,因此各个关节都凹凸出来,非常明显。久了之后他不好意思起来,用力甩掉我的手道:"诶你有完没完!"我在黑夜里笑了。不管相处多久,他总要不好意思。亲吻,做爱也是一样。每当我最后松开他,总见他满脸潮红,尴尬地把头别过去,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少年。
我有时故意取笑他:"你这种表情,算是引诱我么。"他总是二话不说一拳打上来,但又会拿捏好手上的力道。
回忆起来,我们两个一起这么久了,还真是从没有过什么争吵。
3
去MUCC久了,川泽和和子,甚至店里的一些长客都已经认识我了。我依旧是这样,每次一杯Caramel Macchiato,川泽会特地为我少加一些焦糖。甜到不腻味,恰倒好处。每次喝,心情都会变得舒坦。
记得那天,三井在为一桌客人点单。我坐在一边,看着他认真写单的模样喝手里的咖啡。只是那一桌男人看上去轻薄无礼,偏要挑三井的刺。先是毫无耐心地催咖啡上地太慢,之后又说咖啡味道太苦太稠,还有渣滓。没人顾得三井赔着的笑脸,一杯还没降了温的咖啡被"不小心"地溅落到三井的手臂上。
看到他被烫地龇牙咧嘴,还硬是忍气吞声。我放下杯子就冲上去,拉过三井到身后,满脸怒气地看着他们几人。
"哟?你不是这儿的老板吧,看着挺面生啊。"其中一人率先发话。
"给他道歉。"我只有这么一句冷冰冰的话。
"道歉?哈哈,凭什么!?"那人无礼地拍起桌子来。
混蛋。顿时怒火中烧。
"流川,别给店里闹麻烦。"三井在我耳后低低地说。我并没有理睬。
"道歉!"
几人纷纷站起来,"怎么,小子,你找打是不是!?"
我正要冲上去,川泽急忙从后厨房里奔出来。
"你们去吧。三井,去换套衣服。"川泽看了看三井,示意让他拉住我。
手硬生生被他拽着,一肚子的愤怒和不满意。被他拉进更衣室,我闷声不响坐下来。他则脱下脏了的服务服,拿来一套干净的套上。
我伸手过去,示意他坐过来。
"给我看看。"
"唔......没事,没事啦。"
我瞪他一眼,他无奈只好从身侧抽出手来给我看。
皮肤烫地发红。
我站起来,拉他到水龙头前。带过他的手臂,放在冷水下冲。他被这顿时的刺痛感扎地倒抽一口冷气。
"......暂时也只能这样了,回去擦药膏去。"
他站在我身边,笑笑。
我皱皱眉头:"怎么就会被人欺负。"
他显然对我的话感到不服气:"喂什么啊!当时要是出手了,可是会给别人惹麻烦的......"
"你就不怕给自己惹麻烦,给我惹麻烦?"
"......能给你惹什么麻烦......"他嘟囔着。
我扳过他的头,轻轻吻他。并不带任何情欲的亲吻,他总是更容易接受。他钩上我的脖子,也渐渐开始回应我。两个人的距离那样近,周身都是熟悉的气息。这样的一个人,自十六岁那年至今,就在身边,三年,从未离开。倍感安心。
"啊!哥哥亲亲,羞!"
两人同时被这一记叫声惊住。回头去看--和子那小丫头正站在门口,双手装作遮住眼,其实却从指缝里偷偷望着我们。
三井松开环着我脖子的双手,想要走过去,我攫在他腰上的手却没有松开的意思。他凶巴巴地瞥我一眼,示意我放手。无奈松开他。他走过去,把和子抱在怀里问:"和爸爸说话的那些叔叔走了?"
小丫头乖巧地点点头。
和子这丫头,虽然现在见我见得多了,不像第一次那样生分害怕,但是始终还是更亲近三井。
被三井抱在怀里,小丫头更始得寸进尺:"和三井哥哥亲亲,羞!"说罢,向我吐吐舌头,做个了鬼脸。
"那也是你那白痴的三井哥哥愿意的......"我轻轻嘀咕一声。
三井也明显有些窘,抱着和子哄:"呐,和子听话。刚刚看到的事,不可以到处乱说,知道吗?"
小丫头不解:"和爸爸说,也不可以吗?"
三井无奈地笑笑:"也不行喔。这是我和和子的小秘密,好吗?"
那丫头欢快地点点头。
4
与往常一样,在三井收工之后,荡着走去车站。其实心里知道,每次都是这样慢悠悠地走,总是赶不上的。总是看着最终列车在夜幕中缓缓驶出站头,鞭长莫及。除非哪一次运气好,才能勉强追上。但是,赶不上又怎样呢?
"你还真会哄女孩子。"我走在他旁边,平淡地这么说了一句。
"什么呀,还只是个小丫头而已啊。"他辩解道。
"反正我左右拿她没辙。"
"我说,你这副死样,什么时候才能改改......真让人受不了。"他夸张地仰天长叹起来。
"你受不了了?"我眯起眼睛逼近他,"哪有上了贼船又说要下去的道理?"
他佯装是生了气,挣脱被我拉了一路的手,跑起来。
我见状也跟着跑在他身后,拼命地追赶。
两个几近185个头的男人,在夜晚的道路上,你追我赶,就像两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总是觉得自在安心。
他总说看我那副死样最不顺眼,等个半天也蹦不出几句话,脸板地像全世界的人都欠了我的。而我觉得在遇上他之后,自己的脾气已变好很多了。
那一阵,正值水无月的雨季。
我从前只是单单知道他讨厌六月这样的黄梅季节,但真正同住了之后,才明白原因。他左膝上的旧伤,在天气骤然突变的时候总是酸痛难忍,晚上总要带着护膝睡,以免关节受凉。即便如此,夜晚里总还是疼地抽筋。
睡着了就叫不醒,我从小就是这样。
直到那晚,他因为小腿的持续抽筋而猛地抬起身子来,那个过大的动作将睡在一边的我惊醒。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他龇牙咧嘴。
"喂!你怎么样?"
看他捂着左腿,这才明白。
调转坐在床位,替他按摩小腿。不久后,感到紧绷着的小腿肌肉渐渐舒缓开来,疼痛感也慢慢褪去。
爬回他旁边躺下,手背擦擦他的额头,一片湿冷。
"不许再总是光着脚在家里走了。"
他无奈地点头,随即伸手来抱我,脑袋埋在我胸前说:"流川,等到假期后,我们去冲绳玩吧......"
"冲绳?"
"恩,"他往我怀里轻轻蹭了蹭,"那里四季如春,气候好地很,我喜欢暖和的地方。"
我点点头应诺。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去。
平日里,倘若下午没有课的时候,总忘不了一起打篮球。但几次看到他在球场上摔倒,怕是左膝的旧伤还在作痛,扶起他来准备一起回去,他却摆摆手对我笑笑,支支吾吾地说没事。这家伙,最拿手的就是逞强。
那天晚上照旧去MUCC等他下班。进了店里却不见他人。
"流川,你来啦。"川泽见了我,便对我打招呼。
"他人呢?"
"在里面等你呢。刚刚打翻了一碟盘子,我看他像是精神不好,问他他支吾了半天,说是头疼。已经放了他的班了,你带他早点回去休息吧。"
休息室里,他坐在一张长凳上,同和子玩耍着。见我进来,仰起头冲我笑笑,脸色些许疲惫。
"流川哥哥!"
顾不上那小丫头和我打招呼,直奔主题,"不舒服?"
他摇摇头:"大概这几天没睡好吧......"
我伸手探上他的额头,一切正常,"那走吧。"随后等他换了衣服,便与川泽,和子道别。
5
那天三井回去之后,倒上床就睡。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中午,他仍是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样。我嘲笑他的体质来,他凶巴巴地嚷:"你、你有资格笑我吗......五十步笑百步!"看他那支支吾吾恼羞成怒的样子,还真是想笑。
"今天别去打工了吧?"
"唔不用啊。我又没发烧又没感冒的......"
"......那晚上来接你。"
后来,天色都还未暗下来,就接到川泽的电话,说是三井出了事,让我快些赶去医院。一路上,是从未有过的焦虑与害怕。
冲进病房那一刻,见他坐在床上,川泽在一边陪着他。这究竟怎么回事?川泽告诉我,三井在MUCC的厨房里晕倒,立马就送来了最近的医院里。川泽平和地宽慰我不用太担心,或许只是休息不好的缘故。为了省心,一会还是建议三井去做个详细的检查。
我不知道该说自己是杞人忧天还是什么,但心里总觉得憋闷地慌。
而到拿到医生的诊断结果时,我确实已说不出任何话来。"弄错了吧!?拜托再查一次查清楚啊!"拳头重重到打向坚硬的墙。
我终于醒悟。
他在球场上摔倒不是身体瘦弱,而是他病了;他说话支支吾吾不是羞于表达,而是他病了;他整日头疼晕倒不是休息不够,而是他病了。
那么多代表着病情恶化的征兆,我居然完全没有意识到。
这样的结果,要我如何让他知道,要他接受。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公平,否则,为什么偏偏选择了他?
而在他自己知道的时候,却是我没有料想过的平静。
"脑血管病都有一定的遗传概率。妈妈也得这个病,外公也得这个病。我得了,有什么奇怪的呢。"
他躺在床上,话说地很平淡,没有波澜,但双眼却因为怯于与我对视而望向窗外。
回想自从他病了住院之后,我便开始每天把他的状况记录下来,也算得是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