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历八九九年 平安京
早春,空气中混杂着残雪的微寒和泥土的腥湿味,二条大路上已经开始繁忙起来,商人、僧侣、役农在宽阔的街道上缓慢的行走着。凤身着深蓝色的直衣和高乌帽略有些不安的坐在竹批车上,透过竹帘看着前面长长的车队,凤深深地叹了口气,儒雅秀美的俊脸上露出无奈之色。身为当今圣上醍醐天皇最为信任的右大臣的次子,凤自认比兄长忍足要幸运得多,不必因为是官位之正统继承人而谨言慎行,也无须为宫中官场上的明争暗斗而机关算尽,凤凝视着前方忍足的车架,脑中浮现出的兄长暗黑深邃的眸子。"以我的个性,还是做个‘迎风弄月'的乐师更为合适吧?"凤苦笑,自顾自的把玩着手中篳篥。
今天是左大臣木神太郎的长女绫子嫁入宫中成为桐壶店女御的大日,为了使自家女儿嫁入宫中生下皇子继承大统,并以此巩固家族的政治地位,左、右大臣历来都是势不两立的死敌,而今,出于礼节的需要,向来如"闲云野鹤"般不问世事凤都不得不随着父亲和兄长一同卷入那表面上歌舞升平是则暗涌繁生的情境中去。
"到了,公子请下车.。"
随行小姓一声清脆的童音拉回了凤的思绪,凤连忙整了整出衣和帽子,缓步走下牛车。门前早已挤满了前来祝贺的人潮,父亲和兄长也已到了寝殿造的四足堂门前,兄长忍足一袭深蓝狩衣,手持中啓,修长的身段加上俊雅不凡的外貌,早已成为众多宾客争先赞羡的焦点,凤透过象征高贵地位的四足堂门看见门内一望无际的院墙,飞廊走壁,亭台水榭,一派繁荣胜景。凤不禁又轻叹一口气。
"怎么?不舒服吗?"耳边传来兄长低沉暗哑的磁音。
"不,没有!"风一惊,不禁大声脱口而出,引来众多人不解的目光,凤顿时窘迫不已,双颊通红。忍足笑意盈盈的撑开手中的中啓,向周围的众人微微欠了欠身,立刻带过了众人的主意。忍足将中啓遮住唇,头微倾至凤的耳边,轻声道:
"虽然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场面,但既来之则安之,切不可失了右大臣家二公子的身份。"
"是!对不起!我知道了。"凤赶忙道歉。忍足拍了一下弟弟的肩膀,转身走了进去。
凤跟着父亲和兄长在侍从的引领下径直穿过长长的中门廊,走近寝殿时,隐约传来来了悠扬的笛音,素来有"音痴"雅号的凤顿时兴趣大增,迈动的步伐也加快了许多,进殿一看,原是宫中乐师在合奏雅乐中的催马乐,激昂慷慨、踏点而行,听得凤热血沸腾,激动中忍不住要持笛合奏,却被忍足用中啓不露声色的制止了。
"呵呵,素闻右大臣的二公子凤阁下乃一‘音痴',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呢!" 翠绿山水的屏风后传来了一阵不羁洒脱的笑声,随后从屏风后走出了一位一袭素百狩衣的贵族公子,宽面的蝙蝠扇遮住了半边脸,凤仔细瞧个端倪,发现他与自己和兄长似乎年龄相仿,紫色的眸子飞云流转、顾盼生辉,高高的鼻梁、赛雪的肌肤,右眼角下的美人痣使其更添几分妩媚,眼神高贵得令人不敢直视,扇面上的粉色樱花甚是好看,浑身上下散发冷傲的气质。
"原来是木神大人的大公子迹部阁下,失礼了.。"忍足稍微朝迹部欠了欠身,那位白衣少年也礼节性的回礼。凤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就是那位盛名在外、平安京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作大臣木神的爱子--迹部景吾。
平安京内两大臣家的长子--忍足侑士与迹部景吾,堪称国家未来的朝臣良相,同样是十八韶华,同样是英俊貌美,同样精通诗书剑射,和歌管弦无一不能,就连与贵族公卿家女儿的风流雅事也是旗鼓相当。然而忍足是内敛含蓄、绵里藏针,迹部则是狂傲不羁、显山露水。
"凤阁下乃是天子最为宠爱的乐师,和歌雅乐管弦一类雅事无不精通。加之今天高朋满座、兴致正浓,不如就随了公子的雅兴一同为我们演奏一曲吧!"
迹部的一席话自是含挑衅羞辱之意,引来在座众人的唏嘘和私语。众人心中皆明了,以凤的殿上人的地位和右大臣家的出身,凤仅仅只在宫中的管弦宴会上为天皇演奏,至于公卿贵族于理于法皆不合适,即使是地位同等的左大臣家亦不可如此。迹部的这一建议显然是想让右大臣家蒙羞。凤自小就不太理会人情世故,更没有随着父亲和兄长一同出入官场之中,自不知如何面对此境况,手足无措之时,身旁的忍足发话了:
"哪里,愚弟不才,哪里敢在迹部阁下面前班门弄斧呢?"忍足嘴角微微上翘,黑夜般深邃的瞳孔里折射出狡黠的精光。
"倒是迹部阁下的和歌,真是韵味无穷啊!" 忍足"啪"的一声收起了手中的中啓,挺了挺身,当众高声吟诵到:"天上的满月,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会一天天的残缺。让我们携手同行去,看那拂晓的露珠!"(截自《阴阳师》)
忍足尚未吟诵完,迹部早已变了脸色,周围窃窃私语生也愈发大了起来。德生这首和歌是迹部写了送给宫中尚侍兼家大人的女儿弥姬的定情物,不料不久后弥姬就被花名在外的迹部给抛弃了,肝肠寸断的弥姬在自己寝殿的御帐台内自尽身亡,迹部也为此背负了不少骂名。迹部原打算给右大臣家吃一暗亏,不料却被忍足反摆了一道,让他当众出丑。脸上自然挂不住了,姣好的柳眉也拧成了一团。正欲发作,却被侍从"大人请公子去东对殿议事"的请示给打断了。迹部甚是不爽,杏眼狠狠瞪了忍足,用力挥了挥雪白的袖括,转身离去。
一触即发的"大战"瞬间灰飞烟灭,凤长长抒了口气,不觉额前已渗出些微的汗珠。
"真乃狐媚也!" 凤听见兄长低声自语,嘴角暗含笑意,手中的中啓款款的扇着,凤不觉又打了个冷战。
Chapter 2 邂逅
酒过三巡,凤本不胜酒力,加之屋内人多而嘈杂喧嚣、疲于应酬,凤不免头晕脑涨、气闷乏力。心中实在是佩服兄长能气定神闲地团坐于众酒客中,不紧不慢的喝酒应酬,时不时还与那位高傲的迹部公子斗斗法、耍耍嘴皮子。凤实在觉得难受,借故走出庭院透透空气,缓步而行且欣赏着宅院的布局和雕花走廊。清风吹过,漫天樱花飞舞,粉色的樱花飘飘然在金色的暖阳下四散,犹如空之精灵。阳光透过花瓣在一片翠绿中撒下了斑驳的碎金,看得凤不由得入了神。这时,点点粉红悠然落于凤的足下,凤不由的感叹:
"此情此景,若再不吹奏一曲,实在是残缺!"凤双手将篳篥靠近唇边,天空中顿时飘起了悠扬悦耳的乐音,乐如其人,纯净透明、不含一丝杂质。
晴风雨气收,满眼春光秀,寻株樱花香,寻月,几丝残霜亭台垢。
"小姐,请慢行!"一声尖细的女声打断了凤的乐音,寻声望去,还未定神就被人撞了个满怀,随后就听见后面传来几名女子的尖叫声,手中的篳篥也"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凤惊魂未定的站直了身子,顾不得整理自己被揉皱的直衣,赶忙扶起眼前的人儿,定睛一看眼前人,凤顿时失了三魂六魄。
眼前乃一名贵族女子,身着十二单衣,外面的紫色唐衣早已在推挤中歪到了一边,露出了里面深红的二重织上衣,上面浸染地菱地纹八叶菊栩栩如生。瀑布般乌亮的长发略有些零乱的披在脑后,若凝脂吹弹可破的肌肤上居然没有和普通女子一样施以层层白粉,泛着珍珠色光泽的唇一张一兮的开合着,倒是那尾角上挑的凤眼透出野性凌厉的光芒,唯一奇怪的是她居然没有像其他贵族女子那样剃掉眉毛瞄上粗黑的蚕眉。整个人儿宛如式神般空灵轻盈。
"好......好美!"凤看得痴了,不由得呢喃出声,发出由衷地赞叹。
"还来!!!"女子不耐烦地发话,声音出人意料的低沉沙哑。
.......凤的目光仍然死死的定在女子的身上,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 快还给我了!"见凤没有反应,女子不乐意了,竟然拿起手中的女房桧扇轻敲了一下凤的前额,引来从旁追上的命妇们一阵惊叫,而凤也因此回过了神,却发现那名女子仍在自己怀中而不自知[自由自在]。
"对不起,公子!"命妇们赶忙上前鞠躬施礼,"我家小姐是在事态冒昧了,失礼了!"
完全忽略了从旁的命妇们,凤慌张的将自己与那名女子分开。
"你到底给不给我?"女子似乎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了,低沉的嗓音也上升了几个调。
"什......什么?"凤不解的回应。
"我的香炉了!在你的手上!"女子的眉心拧成了一个结。
"小姐!"命妇们慌乱的惊叫着,"对公子不可以这么失礼!"
凤这才发觉右手多了个球形的香炉,伽罗的香味从香炉的镂空雕花中袅袅升起,四周也逐渐弥漫着悠远弥长的清香。
"哦.......哦!是...... 是这个吗?"凤大窘,慌忙双手将香炉放在了女子的怀中,慌慌张张的狼狈模样惹得众女子一阵轻笑,声音以面前的该名女子为最,令凤顿觉懊恼不已。
"谢谢您!"女子这时才打开手中的桧扇遮住下半边脸,微向前倾鞠躬施礼后打算离开,却被凤抢先一步上前,双手持笛深深拜下。
"我是凤长太郎,敢问小姐芳名。"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眼前的女子更是眼含怒意的翻了翻白眼,双腮飞过一阵红霞,赌气似的甩出一句:
"宍户亮!不要叫什么小姐~!"女子皱了皱眉,抱紧香炉,在众多命妇的簇拥下飞奔而去。
看着那女子蝴蝶般飞舞的裙角,回想那女子一笑一怒的娇俏模样,鼻前仍残留着她的香炉留下的余香。在漫天缤纷落英的包围下,十五岁的凤长太郎不禁再度犯起痴来。
Chapter 3 相思
"哎~~~~~!"
凤安坐于自家中门廊的对角门廊边,手持盛满浊酒的细碟,看着院内满园的鲜红的龙胆和鸢尾,触景生情,不自觉又在脑海中浮现出了那张娇小的面孔。说来真是丢脸,当日在左大臣家偶遇那位宍户小姐,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凤居然一动不动的站在原地心神游离了良久,直到兄长忍足前来找寻才魂归附体,现在想起这等丑事,凤情不自禁地羞红了脸,又重重的叹了口气。
"怎么?长太郎有心事吗?"忍足一身棕色狩衣,含笑站在凤的身后。竹制的御簾随风轻起,更增添了忍足的飘逸之风。
"是侑士哥哥!"凤坐直了身子,跟盘腿坐下的忍足面对面坐着。
"龙胆开得很鲜艳呢!"忍足看着庭院内的点缀着晶莹露珠的花朵,发出由衷地赞叹。凤连忙持起提子为兄长斟酒。
"怎么不唤个小姓从旁服侍呢?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酒可是很苦闷的啊!"忍足悠闲的晃动着碟中的浊酒。
"不会啊!"凤欠了欠身,"小姓太聒噪了,吵得耳边不得安宁呢!一个人倒也清静。"
"是吗?"忍足笑而不答,兄弟俩人安静的坐着欣赏满园春色。凤与忍足都是右大臣的正妻计子夫人的儿子,比起那个拥有六位夫人、十二个子女的父亲,凤自小就少有机会能见到他,而与自己为同一母亲的兄长忍足,与自己一同长大且亲密无间,忍足对自己的兄长之爱与母亲的爱子之念不相上下,加之母亲计子早逝。因此,在凤的心目中,忍足是与自己的母亲一般神圣不可缺少的存在,而凤对忍足的尊敬也是坚定不移的。
"长太郎近来都没什么精神呢?" 沉寂良久,忍足先开了口,凤马上收回心绪认真听忍足说话。
"是不是有了心上人了?"忍足泛起善意而狡猾的笑。
"哎?!"凤手中的酒碟差点掉落在地。"不.....不.....不是........我是......."凤居然口齿不灵了,急急得想要辩解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呵呵哈!"忍足一脸的腹黑阴笑,用手捂着腹部差点笑倒在地。
凤看着忍足是在难称其为优雅的姿态,像是被狠狠欺负过的委屈表情瞬间挂在脸上,欲哭无泪。
"侑士哥哥,你实在是太过分了!"凤急得脱口而出,想来是真生气了,然而他温和本性使其即使真怒也不会震慑人家半分。
"我很过分吗?" 忍足弯下身子,仰面直视着凤。
"真得很过分!"凤全然不顾长幼礼仪,大声地说道。
"真的?真得很过分?"忍足眯着眼睛,嘴角含笑,神情像煞壁挂中幻化成人型的灵狐。
看着忍足一脸无辜的表情,凤无奈的叹口气:
"哎~~~~!侑士哥哥实在是太无情了~~!"
"你下个月就要元服了,也算是大人了!有了意中人也不奇怪呵!"忍足将酒碟至于高杯上,顺便从旁边的折敷中取出几瓣梅花纳入口中慢条斯理的嚼着。
"有了心上人,就作首和歌差人送去!"忍足看着凤紧张的揉着膝上的衣角,玩心不减地想要逗弄自己这个单纯的宝贝弟弟。"相必那女子断不会拒绝的。"
"我奇的倒是,哪位贵族千金可以得到我家凤长太郎的青睐?"
作为亲哥哥的忍足,自然明白自己这位弟弟的无穷魅力,身为天皇宠爱的殿上人,凤的音乐造诣和天分在整个皇宫中都是无人能及,凤那俊秀面孔、儒雅率真的性格更是鹤立鸡群。难怪中宫定子的女房霞雾纳言跟随中宫一起在和歌宴上看过凤吹奏龙笛后,不禁含泪轻叹:"若早生十年,奴家定要为长太郎大人之妻。"
凤的心弦被忍足的话给深深触动了,魂魄似乎又飘到了左大臣家那名叫"宍户亮"的小姐的身边。多么奇特的女子,宛若"男姬" 那般毫不避讳的在外人面前出现,不施脂粉而天生丽质,就连那回眸一嗔也充满了俏皮的意趣,浑然如野间山林奔跑的小兽。可是.......
可是她是左大臣家的人~~~~一想到自家与左大臣家的夙敌关系,还有那位名叫"迹部景吾"公子的高傲模样,凤不禁又悲从中来。
深紫色的龙胆在微风中款摆,明亮的露珠自花心中悄然滑落。
"亮姬~~" 相思成灾的凤空洞的盯着艳阳下的龙胆花,嘴中吐出了梦中人本应是夫妻间才可相称的名字。
Chapter 4 和歌
大内 清凉殿
空旷的大殿内弥漫着白檀的清香,与美丽、清雅的雅乐揉合纠缠,一同升腾到天顶。
凤怀抱玄象坐于帘外的大殿正中,作为主乐头在管弦宴上担任琵琶面,而天皇则正坐于竹帘内,在从旁中宫定子的伴随下,宁神静听。
"长太郎!"帘内传来醍醐天皇威严的声音。
"......."
"是长太郎吗?"
凤猛然惊起,忙放下手中琵琶,正身拜伏:
"是......是臣!陛下!"
"长太郎为何心神不安?连你手中的玄象都失去了平日里应有的华美音色了!"琵琶玄象是天皇当作秘藏的大唐制品,其幽深之音色是其他琵琶所不能及的,被天皇视为珍宝。
"回陛下,臣......臣并无不妥!"凤满含歉意的回话。
"那为何连兵部侍郎藤原公手中的普通琵琶都盖过了玄象的声音。
"这......."凤一时说不出话。
"算了,"天皇挥了挥手中的木会扇,"心情不好了,管弦就此结束吧。"
凤略微沮丧的赤脚踏在冰凉的地板上,心中还在为扫了天皇的雅兴而愧疚不已,自然明了自己的反常是因为那位"宍户小姐",但那又让凤如何说得出口,羞赧之下忍不住撂起括袖遮住自己的脸,急急穿过御汤殿的长廊前往表姐姐藤壶殿女御葵姬所住的飞香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