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医官,犬子的病是....."右大臣似乎已有心理准备,刻意用蝙蝠扇遮住嘴压低嗓音,
众医官正坐在别舍内均无言语,只是在榻榻米上的团座上画了个"人"字,右大臣见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冲口而出:"难道....真是劳咳?!"
在那个时代,劳咳可以说是不治之症,一旦发病,连家人兄弟姊妹都会嫌弃。右大臣险些坐不正身子,头上的汗珠与颤抖的扇子显示了他现在的心境。从旁服侍的慈郎一听,胸口仿佛挨了一记闷棍,泪珠子也差点掉落下来,却被右大臣严厉的眼神给瞪了回去,连忙转身拭去泪水。
"我知道了,有劳诸位!"右大臣合起扇面,转身唤下人送客,单留下慈郎吩咐事宜,
"长太郎的病情你不得透露给任何人,包括侑士。你马上准备牛车将主人送到城郊忍足的别院内养病,一切都必须秘密进行,假如你外人透露半个字,我一刀斩了你!"右大臣挥手"啪"的一声将扇子甩在慈郎的脚边,言语间阴狠决绝的杀意吓得慈郎浑身发抖,急急称"是",便飞快的逃离了这个看似"炼狱"的房间。
舍外的树影沙沙作响,时不时刮来一阵嗖嗖的夜风,夹杂着一两声不知为何物发出的声响,更增添了冬夜的静寂、神秘和恐怖。合室内昏黄灯光的阴暗处,一双形似狼眼的光点闪着暗光.......
葛成茅原山 高野寺
隆冬的大雪纷纷扬扬的飘落在寺内的台阶上、庭院上,遮天盖地。白雪覆盖的高野寺,显得格外空旷、沉寂。"吱呀"一声,厢房的门开了,忍足一袭深紫直衣,其上的紫纹蝴蝶在一片白雪皑皑的亮光中似在盈盈飞舞,他一边撑开一把纸油伞,一边用口里的热气呵着冻僵了的手。下了台阶,踩着庭院内的积雪向寺院外走去。
一位和尚走了上来,双手合十,问道:"侑士大人!莫非要出去走走?"
忍足答了一声:"噢!在室内抄写经文抄得有些疲累,想出来看看雪景。"自从被父亲遣到高野寺参禅抄经已是数月有余,寺院与平安京相隔甚远,自己已经许久不知那方的任何消息,不知景吾、长太郎和亮现在究竟怎样了,冬日夜长,寺内凄凉寒苦,忍足常在噩梦中数度惊醒,内心早已失去了刚来时的安定,眉心间一抹挥之不去的愁绪令忍足更显忧郁。
"侑士大人看来似乎心事重重呢!"和尚走上前来,此人乃是高野寺住持禅丸法师。忍足一惊,转身拜服下来。"愿听禅丸法师教诲。"
"达摩祖师云,‘屏息诸缘,一念不生',乃是参禅的先决条件,如今侑士大人满腹心事,实在是‘参'而不禅啊!"
"实不相瞒,"忍足一脸苦痛,声音略带哽咽,"来此参禅并非我本意,心中实有万千难以割舍之事啊!"
"素问侑士大人博学多闻,那么....请问您一个问题--何谓‘无常'?"
"‘无'是没有,‘常'是固定不变,‘无常'应当就是没有固定不变的意思,也就是說:一件事情或一個物体,是不會永远保持同样的状态而不起不变化的。"
"对了,无常就是一種可能;或者,更精确的說,无常就是转变的可能。不外就是生、死,得、失,爱、恨,悲、喜,開始和結束两者間交替互換的現象。反过来說,无常也可以是死而复生,失而复得,恨尽爱生,乐极生悲。正所谓-- 情到深处是孤独啊!"
"情到深处是孤独。"忍足反复咀嚼着这句话的含义,心中久久不能平静。沿着寺院两边蜿蜒的院墙,白雪皑皑小路上一个娇小的身影正急匆匆的向这边赶来,忍足被西嗦的脚步声惊起。定睛一看,竟是弟弟的小姓慈郎。见其颜面那惊慌失措神色,忍足心中顿生不安的寒意,抬步就向庙门走去。
"侑士大人!"刚一停脚的慈郎"扑通"一声软倒在地,却被忍足一把扶起。冻得通红的小脸上此时早已爬满了泪珠,一双赤足只抵着木屐,绒雪沾在足趾上冻得指甲已经乌紫,浑身瑟瑟发抖。
"侑士大人!请你快去救救景吾大人他们吧!"慈郎清亮的叫声中带着明显的哭音。"他...他们..."
"你静下心来慢些说!"忍足扶着慈郎的肩膀,有益加重话音想让心绪失控的慈郎安静下来[自由自在]。
"他...他们把景吾大人抓起来了!"慈郎哽咽着,眼泪簌簌的往下落。
"谁?谁把迹部抓起来了?"忍足心焦,握住慈郎肩膀的双手也更加用力,"你说清楚些!"
慈郎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断断续续的叙说着,"前日我听大内的人说,您的姐姐,藤壶殿女御葵姬向天皇陛下哭诉,说景吾大人对她心存不轨,呈上去了一大叠薄书和歌和一把景吾大人随身携带的女房桧扇,说是景吾大人私自差人送来的,而那些东西经人查明都是景吾大人手笔和实物,陛下大怒,派了一大批武士军团把右大臣府重重包围,软禁了右大臣家所有的人!后来......后来......"慈郎泣不成声,只是一昧的哭泣。
"后来怎么样了?!"忍足大惊,心急如焚的大声追问。稍稍顿了一下,慈郎强忍着泪继续往下说,
"后来,保明皇子殿下身体欠安,时常高热发烧,疑是被人下了咒,而中宫定子皇后却在桐壶夫人绫子的房内发现了一些专用于‘下降头术'的稻草小人,上面分明贴着保明皇子的名讳,陛下认定右大臣家有谋逆之心,罪上加罪,把神太郎大人和景吾大人都打入大牢治了死罪,亮大人也还圈禁在府邸内,长太郎大人听了这个消息急火攻心,病情加重到连连吐血。现在整个平安京已经大乱了!呜呜呜......"
忍足听罢,顿觉头中一片眩晕,脸上早已失去血色,白得吓人。怎么会这样,自己明明才离开几个月而已,平安京内却是风云突变,一切恍如隔世。昔日与爱人吴侬软语、互诉衷肠,与兄弟抵足而眠、说文论道,一切美好的回忆如今却只空留下一腔愁怨,难道真是"情到深处是孤独"吗?
"我立刻随你一同回去,即使被父亲大人责罚,我也一定要把景吾他们救出来!"
贞姿不受雪霜侵,直节亭亭易见心,渭川风雨清吟枕,花开时节有凤寻。
忍足一回到左大臣府,便急匆匆的跑到自己的殿舍内,抽出砚箱内的第二个抽屉,
"没有!"忍足心里一寒,连忙在殿舍所有的地方翻箱倒柜的寻找着什么。慈郎见状好生讶异,只得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
没有!没有!!没有!!!迹部写给自己的和歌与薄书,送给自己作为定情信物的女房桧扇全都不翼而飞了,忍足悔恨当初轻率鲁莽不将这些东西随身携带。"难道真的是......"忍足被自己脑海中生起念头吓得脸煞白,转身奔向父亲所在的主殿。
"父亲大人!"忍足双膝着地,哀求着紧紧抱住左大臣的腿,满脸的痛苦与幽愤。"我与景吾确有众道之情,那些薄书和和歌,还有那柄桧扇都是他与我传递爱慕之情的信物。我也知道右大臣他蓄意加害长太郎,令他身心重创,可是景吾是无辜的,亮也是无辜的,请您放过他们吧!"
"逆子!你也知道神太郎那厮毒打了你弟弟!!!"左大臣大怒,额上青筋暴起,一双鹰眼射出噬人的寒光,他抬腿踢开忍足,伸手揪住忍足的前襟,恶狠狠地说道,"我实话告诉你,不仅是长太郎跟他们家那个小畜牲的私情,就连你跟那狐媚人一般的迹部景吾之间的苟且之事,我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我之所以听之任之,就是要伺机抓住他们家的把柄。神太郎那厮因为立嗣执政,跟我一直是水火不容,我不趁机把他们家扳倒,我孙儿保明的皇太子之位就永远受到威胁!"
"原来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一手策划的!?"忍足瞪大眼睛,如梦初醒。这个看似温文儒雅、谦恭贤良的男人,确是如此机关算尽且心狠手辣......
"我还不妨告诉你,"左大臣斜着眼睛俯视着跪倒在地上的忍足,"就连你姐姐葵姬相陛下呈上去薄书和桧扇都是我从你的房间里搜到并一手安排的。"
"所以你借机以参禅的名义遣我到高野寺,目的就是要支开我?!!!"忍足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死死的抓住父亲的袖括。
"一点就通,侑士你不愧是我的儿子啊!神太郎,你加之于我的所有耻辱,现在我加倍奉还给你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左大臣得意的地仰天长笑。
那怪异刺耳的笑声刺得忍足心如刀绞,原来这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个男人的掌握之中,景物、长太郎、亮、神,包括自己都成了他夺取皇太子之位的一颗棋子。隐藏在这风花雪月、歌舞升平中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他们都成了"君临天下"的祭品,亲情、友情、爱情一夜之间仿佛摧枯拉朽般灰飞烟灭。
"我要去见天皇陛下!!我要向他说秉明实情!!!!!"忍足狂乱的吼叫着,转身欲夺门而出,却被早已安排在门外的家将一把拦住。
"你尽可以去,不过你不要忘了,就算陛下他相信你说的话,也会治我们家欺君诬陷之罪,不仅是你姐姐葵姬,我们全家都会因此遭受灭门之祸,你权衡一下利弊吧。"右大臣站在身后冷冷的开口,一席话使得原本想要奋力突出重围的忍足一下僵住了。霎时如死一般的寂静了。
"疯了、疯了、全都疯了。"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忍足仿佛像被人抽干了魂魄般颓倒在地,失神的呢喃自语。
"来人,把长公子送到别室去好生看守,不得让他踏出别室一步。"
灰蒙蒙的天空中,一阵暗云飘过,窗沿上、亭台边缘顿时落下一层层阴影,水洼中已经结上了一层冰霜。北风呼啸而过,带来了阵阵噬人心骨的寒气,一株淡蓝的野花,在寒风中半死不活的瑟缩着。满目的枯黄更增添了苍莽、凄凉的气氛。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大内清凉殿的屋檐上已经挂上了一层透明的冰凌,殿前空旷的大殿前,迹部高高地昂着头,双手被粗厚的麻绳束缚着跪在殿前的中央。一丝乌发垂落在额前,斑斑点点的白雪轻轻的滑过他的脸颊,那透明的几乎吹弹可破的肌肤,竟白得比雪花更胜一筹,那双金色的眸子一脸鄙夷与不屑地盯着前方台阶上正在发号施令的左大臣,其神色仿佛使其为草芥杂碎。这个美丽的男人此刻就像寒风中傲然开放于枝头的寒梅,梅花般柔美的红晕透过他的脸颊逐渐渗透出来。此番美态吸引了在场所有看守侍卫惊艳的目光。
"景吾大人,天皇陛下仁慈,赐你们切腹自尽以维护士道精神,有头中将负责介错,在行刑之前你还有什么要求?"
长时间的静谧中,仅听到迹部均匀有力的呼吸声,眼神中竟没有一丝恐惧和害怕,迹部缓缓的开口:"容我跳一段‘泰山府君祭'!" 迹部手持檀香木扇,透明的薄纱上衣覆盖在深红的裙裤上,优美的双足赤脚踏在松软的雪绒里。在银白色的雪地上翩翩起舞,倏然独立的姿态,凝重而缓慢的挥臂、运腿、下腰,极富弹性之感。那婀娜轻盈的舞步,那起伏柔进的身姿,如长空皓月、一泓清水。清脆的铃音震人耳膜,仿佛四周的侍卫武士犹如身处仙境般如痴如醉。
我在苦苦的等待,我相信你,我信任你,我在等你伸出双手,将我已经冰冷的身体拥入你温暖的怀抱,我祈求你将我带离这个冰冷黑暗的牢笼,我的爱,都化作了一首首相思如雨的和歌,我在等待你的和鸣。可是......直到最后一刻你都不曾出现,原本火热的心也随着身体的冰冷逐渐僵硬,红尘已淹没了我的笑颜,岁月已吹断了我的乌发,就让我的爱随着着斑驳的雪花迈入泥土之中,化作一滴滴晶莹的泪吧.......
迹部"啪"的一声扣上木扇,未等周围的人反应过来,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身边一名武士的长刀,在一片惊慌失措的抽刀声和叫嚣着扑杀过来的脚步声中,迹部一声怒喝,"奸贼!!!我怨汝等无绝期!!!!!!"说罢,拔刀自刎而亡。
温热的鲜血从雪白脖颈的刀口中喷涌而出,喷洒在雪地上映出一片片斑驳的红,强烈的色差刺得人眼睛生疼,那个轻巧优美的身体已经被铺天盖地的深红所掩埋。不远处枯黄的藤树上,一只漆黑的乌鸦凄凉的鸣叫着,雪一直下个不停,那片深红在白色的堆积下只剩下一些红色的斑点。
Chapter 14 影 月(end)
寒冬少有的月夜,冰冷的夜幕中那轮暗淡得只有一丝光晕的月孤单的挂在天空上,几缕云线不经意的划过月面,殿舍外不知名的鸟雀时不时发出几声凄厉的鸣叫。凤静静的躺在榻榻米上,早已无从得知这是多少个无眠的寒夜,只是静静的躺着,忍受着时时刻刻摧残着自己脆弱胸腔的咳症。夜夜重复不断的梦魇使他早已失去了睁开眼睛的勇气,寒风拂面,原本滚烫的身体却仍止不住瑟瑟发抖。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一股湿热涌上喉头,凤又一次从浅睡眠中惊醒,左手手肘支撑着地面,右手捂住嘴唇想要抑制那不断流露的咳嗽声。不经意的抬头,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朦胧的月色中独自跪坐在自己的踏边。
"侑士哥哥,"凤艰难的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行礼,却被忍足用手给制止了,忍足扶助他的肩示意他躺下,"这么晚......你怎么还没休息呢?"
忍足伸出右手,温柔的抚摸着凤因为湿热寒症而微微渗出汗水的额头,因为背对着光,凤依稀看不清忍足的表情,只是默默的任兄长细细摸索着自己的额头,享受这久违的温情。许久,忍足低沉暗哑的嗓音在斗大的和室里悠然响起,
"长太郎,我亲爱的弟弟,你还记得吗?就在不到一年前的春天,潮湿的空气中还夹杂着微寒,樱花尚在含苞待放的时候,我与你一起去左大臣府出席桐壶夫人嫁入宫中的庆典。"
"记得啊~!"凤无限感慨地轻声答道,"那时我因为紧张差点出了个大洋相呢......"
"......就是那一回,我见到了景吾,你也遇到了亮,我还跟景吾斗了一回法呢。"
"侑士哥哥......"回及往事,凤深知忍足此刻的心境,念及如今迹部惨死、右大臣切腹自尽的悲惨的境况,止不住潸然落泪,"请节哀......"
"......后来你对亮一见钟情且相思成病,我只好以一支‘龙胆'为礼,求景吾劝说亮来见你,当时就被他狠狠的吐了个大槽!"忍足轻笑出声,完全沉浸在了对往昔的回忆中。凤只得停住,默默地聆听忍足那如同自言自语般的回忆[自由自在]。
"你们的私情暴露了,亮被他父亲右大臣毒打了一顿,而你又被关了起来一筹莫展之时,急得我只得去找景吾救亮,景吾说过,‘侑士你不能死的,若是你死了,我也决不独活'......"
"......"
"可如今,他却先我而去了!"忍足的语音中哽咽声引来身体的颤抖,一行清泪顺着他俊美的脸颊悄然滑落。
"侑士哥哥,"凤悲从心生,激起眼前一阵眩晕发黑,重重的咳嗽声又一次响起。
"他不会原谅我的!......即使黄泉路上相见,他迎面而来却也是大笑着与我擦肩而过的。"
"哥哥!"凤大哭,起身扑入忍足怀中,在他肩头呜咽,泪水浸湿了忍足的衣衫,忍足温柔的抚摸着弟弟的背脊,戚戚然无限悲凉的意境。
"我要走了,长太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