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之后,他觉得有如芒刺在背,开始沉不住气了。
他想,如果再过五分钟,藤真还不走,他就发难。
他也不是没脾气的人,可以任人羞辱。
大约五分钟之后,藤真觉得自己已经把南烈的后背看穿一个窟窿了。
南烈霍地转过身来:"藤真,你......"
他话还没说完,藤真的行动电话突兀地响起来。
藤真右手从衣袋中掏出电话,边听边用左手做了个等一下的动作。
(十一)
藤真听着电话,神情开始凝重起来:"我知道了,立刻就过去。"
他挂断电话,对南烈说:"北川高校发生命案,我要和二股的人赶过去。麻烦你打个电话给樱木,说我要外出,交待过他的事,通知你就行了。还有,樱木那边一有消息,你就去申请传讯令。"
南烈看着他,低声说:"我知道了。"
藤真走到门口,回身说:"对了,你刚才想说什么?"
南烈走近他:"没什么,我想去鉴定课看一下,报告出来没有。"
藤真刚才分明看到,他像刺猬一样攻防兼具的神情,只一会功夫,南烈已经把那些刺统统收起来了。
他心想,这个人真有趣,表情多多,转变飞快,像个孩子。
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哦,是吗。南警官,一股的案子就由你主持了。还有,记得中午死者的家属会来。"
南烈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藤真顿了一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等我回来再说。"
他说完沿着走廊向二股办公室走去。
同一时间,宫城站在NTV十二层的演播室门口,等彩子做完节目出来。
彩子是这家电视台一个收视率很高的脱口秀节目的王牌主持人,在社会上拥有相当高的知名度。从这个角度看,现在的宫城和彩子不是同一层面上的人。
但是,宫城看着彩子,觉得她和自己高一时,第一次在湘北高校篮球馆里见到的那个热情上进的女孩子相比,没有太大的不同。
一直以来,彩子在宫城眼里,就是个战无不胜的女王。
她能成功到什么程度,对他而言,都不值得惊奇。
现在的她,只是比高中时代的她漂亮了一点,自信了一点,成熟了一点。
宫城对她的感情,只是比那时深厚了一点。
她对宫城而言,也只是比以前更高不可攀了一点。
仅此而已。
因为从一开始,名项感觉的基数都很高,所以,并没有随着岁月的变迁,而呈几何级增长。
彩子终于做完节目,她走出演播室,对宫城说:"宫城,好久不见了。"
宫城见到她,还是有点拘促,这种感觉好像也和从前一样,没有太大的变化。
他的右手习惯性地摸了摸头:"是啊。彩子,好久不见了。"
但他其实没有漏掉过任何一个彩子主持的节目。
他的壁橱里,一排又一排的,是他多年来录制的和彩子有关的节目录影带。
但真人的确是很久没见到了。
三个月前的一个下雪的夜晚,彩子直接了当地对他说,即便是高中时代,她较为喜欢的人也是赤木而不是他。
从那时开始,他们就不曾见过面了。
但还是可以相处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你们这里有个叫久川雪的艺人,昨天下午死了,这件事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啊,到我办公室谈吧。"
她领着宫城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你随便坐,我叫人送两杯咖啡进来。"
宫城点了点头,彩子打电话叫咖啡时,他四处打量了一下。
不愧是彩子,即便是这么忙,也和高中时代做球队经理一样,把办公室整理的井井有条。
过了一会儿,彩子的助手把咖啡端了进来。
彩子喝了一口:"宫城,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谢谢你,彩子。"
"我们是同学,何必这么客气。"
宫城听到"同学"两个字,觉得特别刺耳。
他想,他们难道永远停留在这个程度上?
他甚至不知道彩子会不会再给他时间等。
每天早上醒来,他最怕的就是,电视或报纸上报道彩子拍拖或是要结婚的消息。
虽然他对此完全无能为力。
但今天他是来工作的,没有胡思乱想的时间了。
宫城定了定心神:"不久前,你好像有做过一期久川雪的专访,对她应该有所了解。可以谈谈吗?"
彩子手撑着下额,想了一下:"久川雪啊,说实话,我对她的印象很好。她和一般的艺员不同,很努力地学表演,一开始也主演了几部不错的电视剧。但是,你可能也有耳闻,演戏这一行竞争很激烈,内部的人际关系也很复杂。总之,这几个月来,她的事业发展得不太顺利。唉,没想到,竟然会死了。不过,我不相信她会自杀。据我的判断,她个性好强,不是会自杀的人。"
宫城点了点头,其实越野没有说错,久川雪无论是样貌还是个性,和彩子都有点像。
所谓惺惺相惜,彩子对她的死这么惋惜是自然的。
"我们警方也还没判定久川雪是自杀还是他杀。今天来,只是想了解和她有关的事,对尽早破案可能会有帮助。彩子,对于久川雪的人际关系,你有什么看法?"
"她比较洁身自好。我只是这段时间才听说,她和山中健一拍拖,应该没有其他的男朋友。那个山中健一口碑很差,不知道久川为什么会喜欢他。不过,各花入各眼,没什么可说的。"
宫城边记录,边点头。
"我知道的也不多。你可以到影剧部找人问问。"
宫城知道她这是下逐客令了。
他站起身来:"彩子,谢谢你。浪费了你的宝贵时间。"
"不会啊。于公于私,我都是应该帮忙的。"
宫城不知道还能和她说什么:"那么,再见了。"
宫城转身向外走,彩子叫住他:"宫城,上次那件事......我想向你道歉。我本来打算,忙完这一阵去找你。"
宫城在门口停了下来。
他想,彩子是要为她不能喜欢自己道歉,还是为她那天伤人的语气道歉?
当然,对宫城而言,哪一种都没必要在意了。
既然什么也改变不了。
彩子看着他的脸,当然明白他在想什么。
她实在太了解这个人了。
或者说,宫城是个喜形于色的人,对彩子而言,太容易理解了。
"我说的是,我拿赤木学长来气你那件事。"
宫城一怔:"彩子,你是说......"
"我的确一直都对赤木学长有好感,但不是我说的那种程度。"
宫城虽然擅长推理,但一时还是不太明白彩子想说什么。
只是看着她。
"宫城,你还喜欢我吗?"
宫城睁大眼睛看着她,这时就是发生地震,他也不会这么吃惊。
是樱木的直觉又灵验了,还是因为现在是春天?
他已经习惯了被拒绝,而机会是这么突如其来,简直像做梦一样。
他都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用别的什么表情。
他突然想,十年来,他是以什么心态喜欢着彩子呢?
崇拜?敬重?怜惜?谦卑?可望而不可及?
不,就是喜欢。
一种从来不去考虑他们在时光里差距越来越大的喜欢。
也就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成熟了。
从一个男孩变成了男人。
他也许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感情了。
"当然。"
彩子看着他:"那么,我们可以从现在开始吗?"
宫城真的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难道今天是樱木的生日......愚人节?
但他不要怜悯,更不要施舍。
他冷静地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不过,我真的欠你一个解释。这些年来,我的生活没你想像的多姿多彩,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没有男朋友,没有参加不完的Party,没有环球Shopping。很多人在我的生活里出现了,经过了,什么也没留下。"彩子停了一下,"一直以来,在我的生活里,唯一坚持到现在不肯退场的,只有你。宫城,就只有你。"
高中毕业后,各自上路的七八年,彩子就用这么几句话概括了。
宫城听着彩子的话,不由自嘲地想,在彩子的心目中,他究竟是什么人?
在她的人生舞台上,他也许是个滑稽的、死死不肯退场的配角。
一个跑龙套的。
但彩子始终是他心目中的女王,从来没有变过。
这就够了。
所以,一直以来,他就在等着这一天。
这一天终于来了,他却没办法把激动的心情,适时呈现给对方看。
也许是等得太久了,连高兴的感觉也慢了半拍。
真是失礼。
"是不是吓到你了?我知道自己一直对你很坏。所以,你就是拒绝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宫城呆呆地站着,好不容易才说了一句:"不是做梦吧?"
彩子笑着摇了摇头,但那笑容显得有点苦涩。
"那么再联络。"
他慌不择路地走了出去。
彩子走到门外,看着宫城在走廊里跳跃着,做他最拿手的带球上篮动作。
每当他得意忘形时,就会下意识这么做。
刹那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高中时代,在篮球馆里,看到宫城在自己面前耍帅。
他是不够高,也不够英俊,但总可以以自己的方式突出自己。
彩子就是喜欢他这种极端的孩子气。
宫城绝对算不上她所见过的异性中最优秀的,却一定是最在乎她的。
这就够了。
她应该给自己一个机会。
下午两点多,藤真走到第一会客室,南烈、越野和宫城正在和久川雪的家人谈话。
藤真在门口对南烈做了个叫他出来的手势,南烈点了点头,走到门外。
藤真不等他说话,边走边说:"去我的办公室。"
南烈跟上他的步伐:"北川高校的案子怎么样?"
藤真没有接他的话:"你们有没进展?"
"越野没有找到凶器,当地警署的人还在继续搜查。宫城到NTV了解了一些事情。还有,鉴定报告出来了。从久川雪家里采到的指纹,大都是她本人的。倒是案发现场的脚印,除了她自己的之外,还发现了两个男人的脚印。其中一个男人应该就是山中健一。樱木还在调查,没回来。"
他们走进了课长办公室。
藤真坐下后,看着桌上便携式电脑的屏幕:"传讯令申请了没有?"
南烈坐在他对面:"樱木十点打电话回来,说有人可以证明,山中健一昨天下午四点左右的确是到过久川雪的公寓。那时,我就去申请了。上面一直没有消息。"
藤真点了点头:"我等一下去看看。"
因为上午在这里和藤真发生过争执,南烈心里有点异样。
倒是藤真,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南烈正要说什么,藤真的双眸从电脑屏幕转到他身上:"北川高校的外文老师中条纱子,从昨天傍晚开始不见踪影。到了昨天深夜十二点,她的家人只好去当地警署报了案。今天,被一个同事发现死在教员室的储存间里。"
南烈莫明其妙地看着藤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二股负责的案子说给自己听。但藤真从来不说没有意义的话,于是继续听他说下去。
"据法医初步判断,中条纱子的死亡时间大约是昨天下午六点多。死者生前也和山中健一有过接触。她是春川会社社长的女儿,也是山中健一的未婚妻。"
南烈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了,剑眉一扬:"听你这么说,这两个案子好像有很大的关联。"
"没错。你对越野说,先别找那件凶器了。我没有猜错的话,插在中条纱子胸口的那把水果刀,也是令久川雪毙命的那把。山中健一现在是这两个案子最重要的关系人,所以我们要近快传讯他来问话。"
南烈沉默了一会儿:"我有两点想不通。第一,就算山中健一为了摆脱久川雪而杀了她,他为什么又去杀中条纱子?第二,他为什么要用同一件凶器杀俩个人?这样很容易暴露自己。"
藤真笑了笑,说:"是啊,两个案子放在一起考虑,疑点真的很多。现在只能说,山中健一和这两个案子都有牵连。我把情况向上面反映后,上头决定两个案子都交给你们一股负责。等一会,二股的人会把北川高校案子的资料送到你那里。等法医科和鉴定科都有消息后,我们就这两个案子开搜查会议。"
南烈点了点头:"知道了。"
南烈站起身来:"藤真,早上的事,我......"
藤真打断他:"你现在是要道歉,还是要解释?还有,上午在休息室时,你是不是要对我发火?南烈,老实说,就你上午的态度,我已经可以以藐视上司罪革你的职了。"他顿了一下,"不过,你给我定的罪名要大得多。我没想到,我要是真的成了个利益熏心的人,竟然会让另一个人愤世疾俗。所以,我们各退一步,就这样算了吧。"
他的语调一如从前,眼中却渐渐有了笑意。
南烈看着他俊美的脸,看来,他近四个小时以来的焦虑、担忧都是多余的。
这个人没有他想像的小气和记仇。
他心中松了口气:"你真的没想到?没想到,怎么会存心踩我一脚?"
藤真收起笑容,不甘示弱地说:"是你先踩我的。我只是以牙还牙。"
南烈凝视着他,认真地说:"所以,对不起。藤真,真的对不起。"
解释也许是多余的,藤真并不需要,但道歉是必要的。
藤真第一次看到他对自己认输,一时之间,倒是怔住了。
南烈转身走了出去。
(十二)
藤真走到刑事管理官办公室门口,反手敲了敲门。
伊藤警视从文件中抬起头来,看到他:"是藤真警部。请进。"
藤真走进去,坐在他对面:"伊藤警视,久川雪案件申请传讯山中健一......"
伊藤打断他的话:"我看了南烈警官的报告,觉得传讯山中健一的理由还不够充分。我看还是要慎重一点,再多收集一些证据,以免媒体说我们故意拿名流炒作。"
藤真把手里的文件递给他:"这是北川高校中条纱子案件申请传讯山中健一的报告。两份报告的证据加起来,应该足够传讯他了。"
伊藤接过,没有立刻看,对藤真说:"藤真警部,你是我们警视厅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搜查科长,以你的学历和才干,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藤真听他说话的语气,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南烈没有说错,传讯一个普通市民和传讯一个有财势背景的人,警视厅的郑重程度不可同日而语。
"你也算是警视厅的官僚了,应该知道维护警视厅利益的重要性。"
藤真点了点头:"伊藤警视,我知道山中健一是山中参议员的儿子,但只要有犯罪嫌疑,我们警视厅还是要依照法律程序传他来问话的。"
"这是当然的。山中参议员的意思是,我们传讯山中健一的时侯,最好不要通知媒体。"
藤真脸上不动声色,心想,山中健一毕竟是特权人物,可以在没被传讯之前事先得到消息。
藤真不是没有看到这个世界人分九等,贵贱有别。
他和南烈的不同在于,他会接受这样的事实,然后去寻找最好的切入点。
他从不相信法律生而公正,他只是尽自己所能,让自己经手的案件向公正靠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