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为什么一定要将这些老人伤害的那么深?
这个天下--顾惜朝觉得心里堵的烦闷,那种痛,不是他立刻就能疏解的。
他在想,怎样去安抚另一个老人,怎样去学会在这样一个地方生存。
从此之后,夜夜入梦来的,将只是边关的朔风大漠,与曾经的剑舞琴和,围炉饮酒的边关不同,从此的边关,只有寂寞和更加寂寞。
可是他还没有想出该用怎样的话语去安慰,该用怎样的心情去设想时--他却看到了西安州的皇榜与前来堵截的官兵。
"前御史中丞张克公,曾进谗言,冤屈忠臣,后被罢官,却依然不思悔改,反到处散布流言,不忠于君,不忠于国,罪该万死,判满门抄斩,即地处斩!"
顾惜朝重又觉得冷--这段时日,张老夫人给他的温暖,在这样冷的天气里,这样冷的朝代里,重新消失。
而带来的,却是更多的寒冷。
这寒气,慢慢的融入全身的骨头里,他有点喘不动气。
原来,到头来--张大人一直是瓮里的那个人。
原来,戎马一生,清正一生的好官,到最后,却连一个"忠"字,都得不到。
一路以来,吟唱的浩歌也再暖不热他的心--顾惜朝真真切切的,冷的彻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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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浩气长存予与汝偕亡
不是押送回京,却是即地处斩......皇上,或者蔡京,竟然心急到如此地步,想要将一个忠臣的全家悉数处死。
悲痛,不是因为即将赴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悲痛,却是因为一种被毁灭的感觉--那是整个精神的坍塌。
原来,为你们赵家天下付出了一生,到头来,只换得如此,这般......
张老夫人竟然笑了出来。
那是顾惜朝从未看过的凄惨笑容--心被伤害透了时候,原来并不是想哭,而是想笑的。
笑这世界竟然可笑至此,奸佞专权,忠贞赐死。
笑这天下竟然可恨至此,君不像君,臣无法臣。
笑这时代竟然可怜至此,人不像人,鬼不是鬼。
那是一种已万念俱灰的的笑容--惨烈的,绝望的,无法言说的悲伤。
其实又怎会是一个悲伤便说清了--那是整个心的碎裂。
顾惜朝握了握自己的拳头,他在那一刻,想要杀人。
其实顾惜朝自己心里明白,他虽然杀人如麻,但却没有一次,会强烈的有杀人的欲望。
他只是在杀着人,有时甚至有那么些麻木之感--他知道,那时的他只看到自己的前面,他以为会无比精彩的前途。
那时的杀人,对于他来说,是杀红了眼却未有心底十分的波澜。似乎他只是知道,杀了这些人,过完这些日子,他就可以得到一个很好的前程。
而这一刻,他看到了自己的拳头,快要攥出了血来。
他是那么迫切的想要饮血,想要饮那个念着皇榜,一念之间就可以取走所有人命的官差。他想一拳将他的鼻子眼睛全都砸成个稀巴烂,让他死在当下。
他想杀人,想杀个痛快,把威胁到张家所有人性命的官差都杀死。
可是他却只能那样握着自己的拳头,留着自己心里的血,眼睛里几乎要流出泪来。
那么恨,那么痛,那么的想要将人置于死地。
要怎么样,才可以把一切抹去,怎样才能让这只是一场梦呢?
母亲般的温暖,那是他梦寐以求的--才只是这么点时间,怎么就可以失去?
他从未这么渴望过力量--他渴望着功名,渴望着权利,渴望着飞黄腾达。他甚至也做过这样的事,夺了很多无辜的生命,可是没有一次,他如此迫切的渴望一种可以抗衡的力量。
他在那一瞬间想的就是,戚少商,你若还是土匪就好了。
你若还是土匪,你若还是这边关的土匪头子,你若还是这江湖上的义士--我真真想让你出现于此,与我一起将这些无辜的家眷救了去。
我宁肯从此落草为寇--顾惜朝在那一刻是如此如此的需要戚少商。
可是,戚少商已是神龙捕头--戚少商,在那么远的汴梁。
蓦地,一口鲜血就从腹中翻涌而出--他又想起,当初,戚少商被追杀时,看到兄弟们被自己杀死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吐了血?
咸腥的血的味道,引起了一种更深的想要杀人的欲望--嗜血,顾惜朝从未发现自己如此嗜血。
他的眼睛里是几乎要流出来的血泪--他就要出手。
他不要老夫人死,哪怕只是无力的挣扎--顾惜朝却第一次没有聪明的去算计这样做会有怎样的后果,这样做自己会有怎样的危险。
他只是想救他想救的人,他只是不想让自己身边的这个老夫人死去。
谁还会对他好,谁还会给他温暖。
就在要出手的那一刻,他的手被轻轻的握住了--还是那般熟悉与温暖,一路上走来给了他太多温暖的,像母亲一般的人。
低低的声音传到耳边,说着滴血的话语。
每一个字都是恨,并每一个字都是痛。
"你不是我张家人,快走!"
性命关头,这个慈祥的,温暖的,说出那么尖锐话语的老夫人,宛如一个女中豪杰,狠命的将顾惜朝推出了张家的人群中。
然后,他看到她迎上了官差,去抢夺那一张皇榜。
场面一阵混乱,官兵想是未曾料到,那皇榜被抢走--张老夫人硬生生将它撕扯碎。
于是一剑刺去--顾惜朝却只听见老夫人拼了命的喊声:
"非我张家的人,快走!"
顾惜朝纵身一起,消失在那人群中的最后一刻,到底还是回了头去望。
张老夫人的鲜血从胸口流淌出来,眼睛里是绝望,却也有一丝欣慰。
混乱的人群里,哭泣声,叫喊声,还有官兵为张家所有"罪人"戴上枷锁的声音,将顾惜朝的思绪几乎生生切断。
他却只听见了老夫人临死之前的痛苦呼喊。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愿浩气长存于世!予欲与汝等偕亡!"
那一刻,顾惜朝觉察到,自己留的,是血色的泪。
到底是血还是泪呢?
他的拳头,忽然,就松了下来。
谁可以,再奏一支浩歌--在这个讽刺的时代。
在这个无法令人呼吸的时代。
西安州--原来,浩瀚广阔又辽远如你,也接纳不了一群无辜忠贞的性命。
那一刹那的顾惜朝只觉得,天大地大,再无他容身之处。
冥灭与绝望,这一刻,他只想,什么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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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天边的落日映红了大漠的昏黄。
滴血的深秋,顾惜朝看到了,他好不容易得来的温暖,被刽子手的大刀一刀刀斩落。
西安州的空气里,是令人作呕的血腥。
他在人群里,听着监斩官念着张家一家老小的名字,望着他们无头的尸体,竟再也流不下泪来。
浩气,能不能长存。
温暖,还能不能回来。
都失去了么?这些,是不是都再也回不来。
谁能告诉他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忘不了老夫人的话,"予欲与汝等偕亡!"
于是在这一天,顾惜朝决定,回汴梁去。
五 古今谁识英雄是白身
顾惜朝忽然觉得,所谓逃亡,其实就是一场从西到东,自南至北的行走。
只是,这场行走中,有太多太多的痛苦与矛盾。
其实顾惜朝一直是个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人--在经历过那么多物是人非之后,他发现自己忽然也有了一丝丝的迷茫。
也许,是因为遇见了一些足以令他改变想法的人。
只是,那些人,都不在了。
北国的冬天有风沙走石与白雪皑皑,风景美的紧,天气冷的紧。又是一年年关,顾惜朝从深秋走到寒冬,依然走不出北域的土地。
不是别的原因,只是想慢慢的走--汴梁就在那里,还未近乡,就已情怯。
其实哪是什么近乡情怯,只不过,还不知道要以怎样一种方式回去。
他是真的累了,也冷透了。
这一段时日的顾惜朝,忽然觉得前面的路有些迷茫,有种找不清方向的感觉。
所以,他只能慢慢的走,在这途上,思考一下自己以后的路到底怎样去走。
汴梁,是一定要回的。
只是,回去后,该做什么,却是他所还未想清的。
恍然之中就觉得一些原本那么珍视的东西,现在不知道还要不要再去珍视,原本那么拼命想要得到的,在这一场逃亡中,慢慢的不想得到,甚至有些厌恶了。
到底,什么是对的,有没有人可以告诉他?
但是顾惜朝自是知道,这个天下,没有人可以告诉他路该怎么走,什么是对又什么是错。
这一切,都只能靠自己,都只能凭着自己去想清楚、弄明白的。
记忆里的汴梁并不甚清晰,曾经初到京师的自己,其实并未怎么尽情欣赏一下大好风光。失意时全心想着怎样平步青云,再然后便是远走荒烟大漠,为了追杀那个人,为了执行一次有关自己前途命运的任务。
于是,这任务便是一场天翻地覆,直到此时此刻想起来,仍然心有震撼。
到底那时的自己,该不该去追杀他,该不该接下这个任务?
是耶?非耶?
一切,都有后人评说。
自己只是知道,从此之后,顾惜朝成为可以止小儿夜啼的魔头--戚少商成了御前神捕。
自己走了很多路,看到很多以前看不到的东西,甚至改变了很多当初未曾动摇过的想法。所以他很想去问问当年的大仇人,如今身份已非往日的他,是不是也改变了一些未曾改变过的想法?
可是他却不知道他回去后将要面对什么--又是该怎样去面对?
所以他只好慢慢的走,走的很慢。
仿佛走的慢一点,考虑的就会更加清晰,更加明了,才能考虑出自己以后该走怎样的路。
但是有一个想法他是确定的,有一件事他是一定会做的--蔡京老贼一定要除,为了张家,也为了自己。
这一刻的顾惜朝发了狠誓,可立下誓言之后的他,却仍是迷茫了一瞬。
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他一个罪名在身的人,究竟要怎样才能扳倒当朝太师呢?
要有助力--会是谁?
深冬的夜晚,顾惜朝多少有些恍然。
想起那日亲眼所见的张家的死亡,就会寒气从胸中发散出来--实在是,太冷了。
终于知道自己其实也是个希冀着温暖的人,只是能给自己温暖的人,不是死,就是分开。
于是惨然一笑,在夜里深深沉睡--恍然的时候,沉睡最能疗伤。
后来从北往南走,一路上经过更多的风景,越走越慢,越来越想不清楚未来的方向。
几时这么迷茫至此,几时用这么久的时间在想一些事情?
顾惜朝是真的矛盾了--这几年来,这些发生在他眼前的事情,他不可能当作过眼云烟,他不可能不动容。
人非草木,即便是顾惜朝,也不可能不深有震撼。
而这时的顾惜朝也听说了,戚少商与京师的武林同道一起围剿关七,那一战震撼整个江湖。
再然后,便是入金风细雨楼,做代楼主,成为京师武林的群龙之首。
时节变了又变,换了又换,故事也在同时发生。
很多故事,顾惜朝只能听路边的人说个大概--很多细枝末节,他并不知道。
比如,如今在那汴梁城里,一身白衣的戚少商常常会感叹,人生,真是寂寞。
但是顾惜朝忽然释怀了一点--戚少商,你到底,是做不来官的。
你终究是又重回了江湖--这一次,身处政治权利的中心,匪便不是匪了,却是换了另一个好听的称呼。
其实,戚少商自始至终都是江湖人。
一入江湖岁月摧,江湖儿女,迷恋这刀光血影的江湖,自此难再逃离,也不想逃离。
江湖--真的有那么好么?好到让他割舍不下,好到让他再回头。
直到现在,他还是戚少商,还是戚大侠--顾惜朝有点震惊于自己听到他重回江湖的那一刻,竟然是一种欣慰。
他想,庙堂之高,到底是束手束脚--那条龙,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会离开六扇门吧。
他不想戚少商成为一条有束缚的龙--顾惜朝岂能输在那种人手上?
这一路,顾惜朝的想法变了很多次,有时是这样,有时又是那样。
有时觉得江湖其实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有时又觉得怎能如此轻易就放弃了自己的梦想。这种心情一直来回缠绕在他的心间,反反复复,想不明白。
对于官场,顾惜朝在那时是冷了心凉了意--除了因为张老夫人一家的悲惨命运,也许还有另一个原因。
戚少商入了官场,所以顾惜朝恨了官场。
可是如今,当他听说戚少商离开官场--顾惜朝却又重新有了本来的想法。
是不是有些意气用事?
戚少商讨厌的,就是顾惜朝喜欢的--这算不算顾惜朝的偏执?
但是这一次的顾惜朝却有些与原本出将入相之心不同的想法--他想去试着改变一些什么。
命运么?
他被自己的逻辑弄的有些筋疲力尽
所以干脆暂时不要去想,只慢慢的走过很多很多的地方,走过很多很多的季节。
当他终于从北方走到南方,走到四川的浣花与锦江时,天气重又温暖了起来。
一路上,他总是在不停的走。
走的多了,深觉得,有时是无容身之处,有时却又是处处为家,处处便是家。
在萧家剑庐的附近,抬头望去,顾惜朝看到一片古旧的飞檐,这就是,当年大侠萧秋水的家乡。
浣花萧家--萧秋水的家世显赫。
忽然又有些恍然--原来很多大侠与英雄,都是有个好家世的。
可是,却是谁说的,英雄不问出处?
顾惜朝突然怒从中来--这个时代,到底能不能做到英雄不问出处?
几载困常调,一朝时运催。
白身谒明主,待诏登云台。
会不会是一场痴心妄想的春秋大梦?
蓦然想起曾经的刘玄德,董卓曾经问其居何职,回答的便是,"白身。"
可是,谁也不能阻止刘备成为英雄。
顾惜朝忽然笑了一笑--人情势力古犹今,谁识英雄是白身?
于是,忽然重新想起自己曾经说过的那一句铿锵有声的话--我命由我不由天。
六 远自荒烟落日之中来
这一日,顾惜朝来到了锦江边。
天气正好,江两岸游人如织,景色美丽非常。
忽然想到,这天府之国,顺江而下,可兼济中国--人杰地灵,好诗如潮。
草树云山如锦绣,秦川得及此间无。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锦江灵秀之地,曾留下过多少有名之人的足迹?他们又为这地方留下过多少美好的传说?
再抬眼,看到的是望江楼。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过尽千帆皆不是--这是一种怎样的无奈与忧伤呢?
深深叹息一声,顾惜朝缓步走上了望江楼前的桥墩上,静静的坐下来。
此时已到傍晚,黄昏的落日,别有一番悲壮的意味--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总觉得,这个皇朝也是这样,已到了它的黄昏。
顾惜朝俯首去看溪水中的鱼儿,快乐地遨游。
他在清水中看见映出的自己的倒影。
垂柳几株,柳梢恰与水面相连。
天高云淡,竹翠柳青,风渐渐吹来,慢慢离开。
顾惜朝用拇指托住下巴,食指横在上唇间,其余三只手指微翘,黄昏的阳光中,他的手指细长,剔透得秀气。
他并非在想什么,他只是在出神--静静的发发呆,也是一种来之不易的幸福。
可他忽然却警醒了--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想起了一个人。
他想起的,是曾经的权利帮总管,柳五柳随风。
他很欣羡柳随风--他们一样爱穿青衣,一样翩翩公子,一样丰神俊朗,俊美无俦。
甚至一样是用计多于用武--要想成功,得动脑子。
他想起了,曾经的柳随风,也曾在同样的地方,做了同样的一个促手支颐的动作--到底是他在无意中模仿柳随风,还是柳公子在冥冥之中给他一点教化?
曾经,就在这个地方,顾惜朝现在所站的地方,柳随风以一人之力战五大高手,并最终杀了南少林的和尚大师,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