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径直来到廊州江左盟总舵,递上拜贴,求见林苏宗主。出来相迎的却是旧相识黎刚和甄平。甄黎二人对梁帝萧景琰客气而疏远,只说宗主外出游历未归,让萧公子空跑一趟实是抱歉,因盟内事务繁重,急需处理,恕我二人脱不开身作陪,二位贵人请便吧。蒙挚刚想分辨,却被萧景琰伸手制止。二人离开江左盟,找了家客栈住了下来。
萧景琰暗忖恐怕小殊为解决北燕和大渝之事又是一意孤行只身犯险,他手下人不敢得罪宗主大人,便拿他这个始作蛹者出气。他们敢这样对待当今天子,胆子委实太大了些。不过这样倒有些像是林殊的行事风格。
十日后,萧景琰再次与蒙挚来到江左盟拜见林宗主,跟第一次一样被甄平、黎刚几句话摆平,讪讪离去。
路上,蒙挚开玩笑说,“陛下,古有刘玄德三顾茅庐请诸葛孔明出山,今有皇帝陛下三顾江左盟请林苏公子。这以后传出去,也可谓是一段佳话啊!”
萧景琰倒也不急于一时,与蒙挚在江左一带访查民风民意,对这一带的民生状况甚为满意。
堪堪又过了二十天,萧景琰和蒙大统领再次催马来到江左盟,门口侍卫一见是他们,赶紧入内禀报。这次出来的却是飞流,飞流也不客气,只说了句“请跟我来。”便领着他们穿过几进院落,径直来到一个清雅脱俗的小小院落之前。院外翠竹丛生,青松挺立。院内几枝红杏出墙来。远远的便听到有飘飘渺渺的琴声传来,琴音铿锵有力,有如金石之音,忽而金戈铁马,忽而慷慨激昂,正是曹子建的白马篇。
萧景琰循琴声而至,却未发现飞流悄悄地拉住了蒙挚,二人并没有跟进来。只见一青衣公子,银冠束发,正端坐于临水的一处亭中抚琴而歌,“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一曲终了,青衣公子方缓缓抬起头,温润的双眸中波光潋滟,脉脉地注视着眼前的男子。萧景琰的目光穿透了二十五年的漫漫岁月,又看到了那个如星辰般明亮的少年。
二人目光交错,一切尽在不言中。仿佛跨越了这先后长达二十五年的漫长别离岁月,恍若他们从没有分开过。他们依旧不改初心,赤子之心仍在。
萧景琰嘴角含笑,眼边却有泪珠滚落,悄悄地落在衣衫上,绽放出一朵朵艳丽的花儿。“小殊,你仍是旧时模样。”
林苏亦是笑中含着泪花,“陛下,你老了。”
☆、且共从容
林苏言笑晏晏,口称陛下缓缓站起身形,却无半分毕恭毕敬之意,亦不曾行君臣跪拜大礼。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儿,如微风中的一枝幽兰,神色安然自若,黝黑的双眸中光芒煜煜。
萧景琰看得分明,那双似笑非笑的眼中全是自己的影子。这一刻,光阴停滞;这一刻,时光倒流;这一刻,瞬息万年;这一刻,岁月静好。
望着这样的小殊,萧景琰的心登时如同三月的春水软得一塌糊涂。这十年帝王路上养成的颐指气使,帝王威严在这双灿如星辰的双眸中全部化为绕指柔。此刻,他的眼中只余下了满满的宠溺,那是少年时代的靖王殿下对少帅林殊的宠溺目光。他大步走到林苏跟前,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嗔道“陛什么下,不记得我的名字了吗?”
肩上传来温暖的力道,眼前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林苏的身子僵了一下,脸上不由得飞过一抹红霞。萧景琰面容仍然坚毅冷峻,鬓边却生出了许多银丝。这是记忆中的那个萧景琰,却又不是那个萧景琰。十几年的戎马生涯,十年的帝王岁月,都在他身上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他再也不是那个天天跟林殊腻在一处的七皇子了,而自己也不是那个终日神采飞扬无忧无虑的林家小殊了。
林苏仍然笑着,眼中却有着深深的无奈与悲哀,“陛下的名讳,草民自不敢忘。”
萧景琰明亮的眼神也黯了下来,终究是与往日不同了,他向来不稀罕这高高在上的帝王之位。帝王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爱人,只有臣民。小殊的意思他明白,他虽然时时记着自己的名字,不敢或忘,可是尊卑有别,却也不能直呼直名。他们之间终究是隔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有生之年能再相见,于他们而言,已是奢侈了,怎敢奢求更多,可是人心总是不知足的,总想要的更多。这十年来,萧景琰兢兢业业勤勤勉勉心心念念要做一个千古明君,因为他曾经承诺过林殊要还万民一个海晏清河的天下。如今他做到了,经过十年的努力,他真正成了一个人人称颂的好皇帝。可是他的小殊却只肯喊他陛下,跟他刻意保持距离,不肯走近他。
萧景琰被林殊称作水牛,自是有一股水牛的倔强。如今在林殊跟前,这强劲也苏醒了。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思及此处,萧景琰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林苏只见他神色变幻,一双鹿眼忽闪忽闪的,眼泪却扑簌扑簌直往下掉,心中立时一紧。刚才一见到萧景琰头上的白发,林苏的心中便不禁发酸,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现在见他因自己不肯直呼其名而落泪,便再也忍不住了,不就是一个称呼吗,就随了萧景琰的意吧。林苏取出一方素帕,帮萧景琰擦去脸上的泪痕,笑道“景琰,都是当皇帝的人了,还是这么爱哭鼻子,这要是让你手下的大臣们看到,皇帝的威严何在。”
萧景琰顺势握住林苏的手,“小殊,我称孤道寡了十年,内心的寂寞孤独,除了母后,没人可以诉说。眼见着母后也一年一年的老了,我也愈发不忍心让她为我操心。如今,竟无人可说。今日好不容易见到了你,你却不愿理我。我心里难受。”
林苏任他握着自己的手,笑道“景琰,你的苦,我懂。”
萧景琰顿时觉得眼前一片光明,破涕为笑。
林苏见他又哭又笑的,哪里像个做了多年皇帝的人,不由得咧开嘴大笑起来。眼前却浮现出小时候每次林殊欺负萧景琰欺负的狠了,景琰便会哭鼻子,林殊再去哄他,一准会将其逗笑,那时的景琰眼角含泪,脸上带笑,跟现在的景琰何其相似。
林苏这一大笑,动作大了些,却是笑岔了气,竟然咳嗽起来,萧景琰着了慌,赶忙给他拍背顺气,还一连声的问他碍不碍事,要不要找大夫。林苏说没事。折腾了半天,咳嗽方止住了。“你方才想到什么好事了,笑成这样?”“没什么,就是想起小时候的事了。对了,你不是和蒙大哥一起来的吗?他人呢?”
萧景琰此时方想起蒙挚,他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倒把他给忘了,估计是跟飞流在一起吧。”
林苏知他一见到自己,早把蒙挚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便拉起他的手道“多年不见蒙大哥,我倒是想他了呢,我们去看看他吧。”
萧景琰见他自然而然的表情,仿佛二人手拉着手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就如同小时候一样,心中自是比吃了蜜还甜。
蒙挚和飞流正在练武厅中切磋,萧景琰见蒙挚稍落下风,暗叹:飞流武功果然已在蒙挚之上,琅琊阁不愧为天下人所叹服,所排名次从未有误。
二人相斗正酣,见林苏和萧景琰进来,登时罢手。蒙挚呆呆得望着林苏的面容,良久方缓过神来,上前抱住林苏道“小殊,真的是你啊。你的模样怎么又变了?”林苏见到蒙挚也是愣了下,蒙挚已到天命之年,头发花白,再也不是他记忆中那个英姿勃发的射箭师傅了。林苏也抱住了蒙挚,红了眼圈“蒙大哥,是我,我是小殊。”
因萧景琰是微服来的廊州,地方官员并不知晓,故一直匿名住在客栈之中。现下既已相见,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不能再去住客栈了。飞流吩咐人将林苏隔壁房间收拾出来给萧景琰住,又收拾了一间给蒙挚居住。二人便在江左盟总舵住了下来。
林苏这个天下第一大帮江左盟宗主的日子过得甚是逍遥自在,终日看看书,写写字,弹弹琴,练练功,优哉游哉!甄平和黎刚偶尔会来请示一些事情,大多数时间都没事。想来也是,林苏在琅琊阁养病十年,江左盟事务还不是照样处理的井然有序。萧景琰看到林苏这样清闲,心里不平起来,我怎么就是劳累命呢?不过,这头水牛很快便转过弯来,我得跟小殊请教一下,以后回到京城就不会那么累了。
林苏听到萧景琰讲起自己的疑问,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哈哈,皇帝陛下不远千里来向我这个布衣请教,草民真是荣幸之至!”
“小殊,叫我名字。”萧景琰正色道。
“景琰,我只负责盟中大事的决断,余下的事早有明确分工,盟中兄弟各负其责,自己决断,无须事事向我汇报。我当这个宗主,只不过是盟中弟兄抬爱,实则江左盟离了我完全可以照常运转,不会受到丝毫影响。根本上来说,江左盟和琅琊阁如出一辙。正因如此,这十年间,蔺晨能足不出琅琊阁便兼顾琅琊阁和江左盟事务。治大国如烹小鲜。君主治国若是如此,君王便也不会如此劳累了。蔺晨说过,事必亲躬死而后已的诸葛武侯只活了五十多岁,他不想学诸葛武侯。其实我也不想学。”
萧景琰听后连连点头称是,心中琢磨着回金陵之后,也是时机整顿吏治了,若果真能官官各司其职,公正决断,他这个皇帝也就省心多了,况且吏治清明,向来是功在千秋的大事。
萧景琰在江左盟住了几天之后,看到林苏的身体果真恢复如初,只是力气还不如当年的林殊大,比一般人却是好多了,也便放下心来。
眼下正值阳春三月,春光明媚,百花争艳,是出门踏青的好时节。
萧景琰听林苏讲起去年和蔺晨等人下江南,看佛光,赴大理游玩了大半年的经历,心中颇是羡慕,隐隐的还有些嫉妒。便提议一起出去转转,看看这廊州风光。林苏正呆得无聊,自是满口答应。
当下二人便带着蒙挚飞流来到廊州最繁华热闹的芙蓉街上。街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道路两边遍植桃树,大红的、粉嫩的桃花朵朵盛放,成群的蜜蜂嗡嗡飞过,五颜六色的蝴蝶在花间翩然起舞。一阵春风拂面而过,朵朵花儿随风飘落,落在树下流连忘返的行人的头上衣服上。
林苏伸手从萧景琰发际取下一朵花瓣,放在手心中,“景琰,想来静姨这个时节又在收集桃花,准备做桃花酥了吧。”
林殊小时候最喜欢吃静妃做的桃花酥,每当阳春三月桃花开遍金陵之时,她便会精心采摘开得最好的桃花,将之做成桃花酥,让萧景琰给林殊送去。每次看到林殊坐在桃花盛开的桃树下,大吃桃花酥的不雅吃相,萧景琰便会取笑他。林殊一向是欺负萧景琰习惯了的,怎会让他耻笑了去。他往往会乘萧景琰不备之时,飞身跃起,将萧景琰扑倒在地,二人便在树下扭打起来,滚成一团,每次都把衣服弄脏,灰头土脸的回家后免不了挨父亲一顿训。
萧景琰想起往事,笑意映在眼中,“小殊,你以前最爱吃母亲做的桃花酥了。要不,你跟我回金陵去,让母亲做给你吃罢!”
林苏也忆起了往事,小时候的日子真好,可是时光不能倒流,再也回不去了。他笑了笑,“静姨年岁越来越大了,我怎好意思巴巴的跑去劳驾她老人家做糕点吃。”
萧景琰这几日一直未敢问及林苏近来的际遇,更未敢提及自己希望他重回金陵之事,他怕一旦说出口,林苏便会重新筑起心墙,他们之间的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会变的愈发深了。今日顺口提及,果然林苏是不愿意去金陵的。于是,便不再提及此事。
萧景琰见林苏发上也落了几朵花瓣,便帮他摘了下来,脑中突然闪过一句诗,便顺口念了出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林苏没听清,便问道“景琰,你念的什么诗”萧景琰脸上忽然一热,道“我只是想起一句诗经。”林苏见他神色忸怩,大为不解。却也不再追问。
☆、放下
廊州地处江左腹地,山青水秀人杰地灵,民风淳朴百姓富庶。梁帝萧景琰亲见廊州百姓安居乐业,各级官吏清正廉明恪尽职守,内心颇感欣慰。他又如何不知这江左盛况与林殊息息相关密不可分。当年梅长苏弥留之际,尤记安排江左盟精英潜入邻国,以图后事。这江左十四州能有今日之繁盛,定是梅长苏早在多年前便已筹划好的,绝非朝夕之力。
一连数日,萧景琰和林苏盘桓于廊州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勾栏瓦舍,乐而忘返。
最初,蒙挚与飞流还相随护卫。后蒙挚见林苏身体确已恢复如常,便放下心来。而皇帝陛下只要看到他心心念念的小殊便满脸餍足,早把蒙大统领忘到九霄云外。江左盟盘踞江东数十载,实力自是不可小觑,自能保皇帝陛下万全。他若继续留下,也只能充当蜡烛发光发亮。蒙挚深思熟虑之后,禀明皇帝陛下,萧景琰欣然应允。当下蒙挚便与林苏等人告别,快马返回金陵。
飞流依旧是神出鬼没,虽是一同出门,却时常不见他的身影。待林苏想起他时,一声呼唤便即现身。他现在功夫已在蒙挚之上,身法自是比少年时更快了些。
江左盟是天下第一大帮,向来行的是除暴安良济贫扶弱匡扶正义之事。在江左十四州境内有口皆碑妇孺皆知。关于江左盟前任宗主梅长苏的传奇故事,一直流传于茶楼酒肆勾栏瓦舍宣讲传奇的老者口中。廊州城内传奇讲得最好的便是孙老先生,老先生年近花甲,每日午时在淡月楼准时开讲,几十年来风雨无阻从无间断。最近讲的恰是江左盟梅长苏宗主以病弱之躯治理江左,后入金陵辅佐当今梁帝登太子位,平反赤焰冤案,最后战死沙场的故事。江左百姓甚是爱戴梅宗主,故淡月楼近日生意兴隆日进斗金,胖掌柜终日笑得合不拢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