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说得对,少年时林殊护着萧景琰,现在的林殊不只要护着萧景琰,还要护着他的万里江山亿万黎民。他不希望战争发生,想要凭借一已之力化干戈为玉帛将一场战争消弥于无形。
他想象不出林殊会有什么法子破解这个难题。也不知道林殊现在到底是否安好。他实在无法想象若是林殊已不在这世上,自己又将如何自处,林殊一向是他的信念。先是十二年的别离,后是两年的相见不相识,相认不到一年,便又是长达十一年的别离,总想着只要他好好的活在这世上,见与不见并不重要,相见又能如何,他们再也不回不到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如今他是一国帝王,身不由已。他却可以纵横山水潇洒江湖。可是如今,林殊知晓了自己往日的身份之后,便再次卷进了这个漩涡之中,他从没想过要逃离,只要萧景琰还在这里,他的心便不会离开金陵。即使相隔万里,即使相见无期,即使记不起往事,林殊只要活着,便不会逃避,只会勇于担起自己的责任。难道林殊的执着,只有死亡才能真正放下。其实萧景琰自己何尝不是如此。这十一年来,林殊忘记了过去,可他没忘。过往一桩桩一件件时时在脑中回放,不论是美好亦或悲伤他都忘不掉,放不下。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飞流是接受了林殊的命令,至于这命令是出事前安排好的,还是出事后才安排的,却不得而知。若是事先安排好的,便更加担心林殊安危。若是事后安排的,林殊又在哪里呢。好像在这世上凭空消失了一般。
而随着皇后病情日益加重,萧景琰更是终日脸色阴郁。他与皇后虽无深厚感情,这十余年来,却也是相敬如宾,互相扶持。如今皇后突然病重,眼见一日不如一日,心中更添烦乱。
林殊失踪一月后,北燕派使臣来大梁,两国缔结盟约,永世修好。北燕使臣一改往日的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竟是谦恭循礼毕恭毕敬。满朝文武欢欣雀跃之余,都不由暗暗佩服皇帝陛下,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惟有大统领蒙挚洞若观火,安然若泰。皇帝陛下面上无波,内心却是波涛滚滚百感交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不久,大渝亦派来使者,欲与大梁联姻,永结盟好。并提出欲将大渝长安公主嫁与秦王殿下为妃。大渝民风豪放,女子性情多如男儿,豪爽大方。这长安公主亦是统帅一方的将帅,巾帼不让须眉。长安公主的事迹,梁帝素有耳闻。秦王萧庭生今年已有二十五岁,早应纳妃。早在秦王刚成年之时,太后便张罗着为秦王纳妃。只因太后和梁帝唯恐委曲了秦王,能看上眼的宗室贵女本不多,待一问秦王意见,皆是孩儿年纪还小,暂无娶亲之意,此事便耽搁下来了。此次梁帝与太后商量后,皆认为长安公主与秦王极为般配,只是不知秦王是否中意。于是飞鸽传书相询。秦王很快回信:全凭祖母父皇做主,竟是欣然同意。
如今外患尽除,四海安定,天下太平。梁帝心中却是五味杂陈,翻江倒海。北燕和大渝向来狼子野心,对大梁虎视眈眈,究竟因何双双前来求和,定与林殊有关。林殊为大梁殚精竭虑煎熬心血,别无所求,无怨无悔,却只能隐姓埋名终老山林。思及此处,他便心如刀割,心头滴血,忍不住涕泗横流。他以前只求林殊平安一世,快乐逍遥,如今多年的思念再也抑制不住,只想赶紧飞奔到他身边,亲口问他为何这样傻,为何只会顾念别人,却不对自己好一点。可是,林殊如今在哪,是否安好,他竟然不知。
大梁天正十年是吉祥喜庆的一年,这一年南楚、北燕、大渝先后与大梁缔结盟约,自此四海安定。这一年云南大理的穆青亲王和秦亲王萧庭生先后迎娶南楚和大渝公主,皇帝大赦天下,举国同庆。
穆青和秦王的婚礼都是在金陵的迎凤楼上举行的,婚后穆青便与娴玳公主返回大理。梁帝却命秦王在京城住了下来,边防事宜暂交由秦王手下副将代为处理。
☆、三顾江左
秦王萧庭生大婚之后,每日都会携秦王妃进宫给皇后请安探视。眼见皇后病情日益加重,太子殿下终日陪伴照顾不肯稍离,秦王思及皇后昔日相待照顾之情,心头郁郁寡欢。宫中太医虽是绞尽脑汁,依旧回天乏力,皇后病情不见好转。太后精通医理,也是摇头叹息,无可奈何。
转眼进入腊月,天气日寒,年关将近,只因着皇后病重,宫中却无半分新年的喜气。
腊月初十这一天,金陵城漫天飞雪,寒风潇潇,天地万物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雪中。申时三刻皇后柳氏薨于中宫。梁帝停朝七日,举国哀悼。
天正十一年春正月,琅琊阁公布今年的琅琊榜,公子榜,美人榜,富豪榜皆无变化,唯独高手榜排名大变。高手榜第一名是江左盟的飞流,第二名仍是大梁蒙挚,第三名是去年新出江湖的一叶扁舟叶一舟,第六名是大梁萧景睿。大渝玄布自去年冬被飞打败后,便宣布金盆洗手归隐江湖不知所踪。
如今的□□便是以前的靖王府。当年秦王成年开府时,梁帝本欲与他另辟新址,修建□□。秦王却说自小在靖王府长大,对那里的一草一木皆有感情,现下靖王府也是空着,请求父皇将靖王府赐与他居住,梁帝欣然应允。靖王府成为□□后,秦王并未曾动府里的一草一木,一切皆保留原来的模样。花园中的梅花在风雪中凌寒绽放,红白相映,红的似火,白的胜雪,清冷的梅香沁人心脾。
秦王萧庭生和王妃长安公主正携手在园中赏梅,秦王随手摘下一朵最为艳丽的红梅,为长安公主别于鬓边。肌肤胜雪,红梅似火,沉鱼落雁,羞花闭月。萧庭生眼中满是宠溺,思绪却已飘远,他幽幽道”苏先生最爱梅花,以前他在苏宅时,飞流哥哥经常来靖王府中为先生折梅花。风花雪月中的落花也喜欢这满园的梅花,小时候每天训练完毕,他都要跑来这梅林呆着。后来苏先生走了,飞流哥哥走了。再后来,风花雪月也走了。远儿也是喜爱梅花的,往年也经常来。只是如今母后逝世…….”
长安公主见他睹梅思故人,脸上满是悲凄之色,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安慰道”苏先生他们吉人天相,遇事总会化险为夷的,或许不久之后,他们便会来金陵小住呢。说起来先生还是我们的大恩人,我虽未见过先生,但总听王爷你说起,对他好生仰慕,有机会一定要为我引见。”
“当日在北境时,飞花雪月说是奉先生之命前来助我戍守边防,但他们也不知先生当时人在何处,是否安好,只知这是先生事先安排好的。危机解除后,我奉命回京与公主完婚,他们四个也便离开了,说是要去找寻先生,至今仍无音讯传来,我实是忧心先生安危。”
“风花雪月与王爷自幼一起在靖王府长大,却又如何去了先生的江左盟?”
“以前我也不知他们去哪里了。直到这次见到他们,才知晓他们一直跟在先生身边。原来当年父皇查出先生尚在人世后,便派四人前往琅琊阁照料保护先生。如今八年过去了,他们长大了,功夫也甚是了得。听说先生的身体也好多了。”
秦王与长安公主在梅林中聊了一会之后,抑郁之情稍解,便回书房处理政务去了。
二月初,梁帝任命萧景睿为长林军主帅,兵部侍郎言豫津为副帅,同往北境戍守。命秦王萧庭生协助太子监国三月。遇有大事不决者,可与言侯纪王相商。
三日后,梁帝拜别太后,微服出巡体察民情,仅带禁军统领蒙挚同行护卫。禁军暂归巡防营统领列战英管辖。
金陵城郊,草长莺飞。
两骑快马疾驰而过。马上之人正是便装出行的梁帝萧景琰和禁军统领蒙挚。二人一前一后,在官道上纵马驰骋,萧景琰仿佛回到了纵横沙场的少年时光,那时身边也总是跟着一个人,一个金陵城最耀眼最明亮的少年。那时他们彼此追随,就如同光和影,缺一不可。如今,他独自行走多年,夜路崎岖前途多艰,他都咬牙挺过来了,只因为他相信他的光一直都在,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守护着他。他这次出来就是要找回那抹阳光,因为他终于想明白,他离不开阳光。离开了那抹光芒,他便不再是萧景琰了,他会变得面目全非,初心不再。而令他想明白这一切的竟然是弥留之际的皇后的一段话。
那一天,梁帝萧景琰来到皇后寝宫探视,见皇后精神竟比往日要好些,恐是回光反照,忙命太医前来会诊。皇后却摇头笑道“陛下,臣妾的身子自己明白,不用劳烦太医了。臣妾自知命不久矣,只想与陛下说会话。”梁帝心下黯然,抬手挥退殿内侍从。
寒冬腊月,宫外北风呼啸滴水成冰。寝宫中炭火生得正旺,温暖如春。
皇后倚在柔软的靠垫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容颜憔悴肌肤苍白骨瘦如柴。她温柔而深情地注视着这个坐拥天下身登至尊之位十载的男人。岁月的风霜染白了他鬓边的黑发,□□的脊梁仿若他的铮铮傲骨宁折不弯。
她的目光透过眼前的帝王,仿佛看到了当年古寺初遇时的妙龄少女和英武挺拔的靖王殿下。人生若只如初见。她对他一见倾心,芳心暗许。后心愿得偿成为他的太子妃,也曾欣喜若狂,也曾满怀憧憬。可是入宫后,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胸中的那份炙热之情渐渐冷了下来。深宫冷寂长夜漫漫,任是再火热的心终究会慢慢冷凝。
他对她礼敬有加,相敬如宾。后来,他登基为帝,她便贵为中宫皇后,母仪天下。她的独子深得皇帝喜爱,皇帝对他寄予厚望,年方十岁便册立其为太子。她知晓这世上有无数女子羡慕自己,可她内心却终究是意难平。
她对皇帝一往情深,一直渴望拥有一份两情相悦举案齐眉的世俗感情而不可得。求而不得的痛苦日夜折磨着她,她无处诉说,也不能说。
皇帝勤于朝政,日夜操劳,克已复礼,臣民称颂。这一切,她都看在眼中。她庆幸自己的夫君是一个公正严明的千古明君,她为他感到自豪。
只是她与他相遇太迟,他的心早已被人占据。十几年来,她已倾尽全力,依然打不开他紧闭的心扉。如今她自知不久于人世,逝者如斯,人世间的生死荣辱都将与她无关。这些年,她累了倦了,却仍是放不下。她放不下年幼的儿子,放不下深爱的夫君。她只是希望自己深爱的人能够放下多年的心结,看清自己的内心,好好地走完下半生。
想到这些,皇后心中激荡,气血翻涌,静静地平息了一会,方缓缓道“臣妾此生何幸,得与陛下相携十余春秋,此生无憾矣。犹记得那年初相见,陛下救臣妾于危难之中。那时,臣妾便奢望今生能伴君左右。如今臣妾大限将至,心中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远儿。远儿聪颖乖巧,只是年纪尚小,虽得陛下宠爱立为储君,臣妾作为他的母亲,却只望他一世长安,顺遂喜乐。”
梁帝当然明白皇后担心何事,便握住她枯瘦的手,动容道“莫要胡说,你年纪尚轻,很快便会好起来的,我们还要看着远儿长大成人娶亲生子呢。关于太子之位,更是无须挂心。庭生素来无意皇位,与远儿亦是兄弟情深,日后自会扶助远儿治理天下。关于庭生的身世,至今鲜有人知晓。我知你亦有所误会,今日便一并告知于你吧。”当下便与皇后讲了秦王萧庭生的出身来历。
庭生的身世困扰了皇后十几年,皇帝绝口不提,她也不好开口相询。她一直以为庭生是靖王年轻时与宫外女子所生的孩子,而那女子便是皇帝陛下一直放在心中之人,谁知其中内情竟是如此曲折义烈。
“关于庭生的身世,在他成年后,朕早已告知于他,然他却无意于皇位,只想做一个保国卫疆的将军。以后,有庭生帮远儿守着这大梁江山,我们也能放心了。”
“陛下,臣妾一向以为陛下心中一直放不下的女子是秦王生母。如今看来竟然不是。”
梁帝闻言怔愣了半天,茫然道“此话由何而起,朕心中并无放不下的女子。”
皇后见梁帝神情坦荡,便知此言不虚。思虑片刻方道“看来陛下对自己的心思亦未思虑明白,无论陛下心中之人是谁,臣妾皆无争风吃醋之意。陛下已愈不惑之年,臣妾只希望陛下早日明白自己的心意。如若此人尚在人世,便不要再继续错过。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谢空折枝。”
梁帝走出皇后寝宫时,神情恍惚。心中反复思量着皇后方才的言语,若说他心中一直记挂之人,自始至终唯有林殊一人而已。他一直以为林殊是他的挚友兄弟,记挂着他是理所当然。如今皇后提及,方才有所触动。林殊一直是他萧景琰的执念。
柳皇后逝世后,梁帝萧景琰心中既悲痛又愧疚还有感激。太子萧念远幼年丧母,更是伤心欲绝,梁帝见爱子难过,心中愈发难受,加上一直在担心林殊,心力交瘁之下,鬓边更添几绺白发。
及至翌年正月,琅琊榜公布新榜单。公子榜榜首依旧是林苏,却是江左盟宗主,不再是琅琊阁小公子。梁帝的心终是放下了,琅琊阁消息灵通,天下大事无所不晓,林殊必然尚在人世,且已回到江左盟。于是,梁帝便与蒙挚亲上廊州,求见江左盟宗主。
萧景琰心急如焚,一路快马加鞭加紧赶路,短短数日便到廊州境内。江左盟屹立江左十四州几十年,实力雄厚,治下严谨,早已俨然江湖第一大帮。其势力所在的江左十四州,民风淳朴,路不拾遗,百姓安居,商人乐业,到处一派繁华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