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肃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满是深邃的打量,裴云惜不自在地低下头,有些慌乱道:“戴、戴大人和他的胞弟们,回京后还好吧?”
“嗯……”薄肃不置可否地应道,“还不错,多谢关心”
裴云惜一想起自家大哥那遥遥无期的爱恋,心中便惴惴不安,“那戴大人,还回临安吗?”
薄肃道:“或许回,或许不回了”
不回了……?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着重音似乎完全在后面裴云惜心中一惊,怆然想到,或许一纸书信,抵得了什么呢?
“若他们不回,柳居怎么办?”
“寻到好时机,自会卖了”薄肃不咸不淡道,“此事我并不知情”
“是吗……”裴云惜苦笑,默然地垂首
而薄肃亦是不知何为,无意接话,两人顿时相顾无言,都默默地移开了视线氛围降至冰点,尴尬之极裴云惜没了谈天的兴致,何况还是与薄肃谈天
“你会,常住京城吗?”薄肃忽然问道
裴云惜道:“常住?”
“你的好友夏公子,随着夫婿搬来京城,我想或许你会长留京城”
“薄公子真是,玩笑了京城固然繁华热闹,趣物极多,但临安亦是喧嚣俗世,又有何异?”
言下之意,自然是无异,那么住哪儿不是住呢,何必硬生生赖在这个陌生的异乡呢?
许是裴云惜讥诮的神情流露过多,薄肃猛然惊醒,蓦地站起了身,“我……我先告辞了”
“薄公子?”
裴云惜感到意外,甚至露出了些许仿若不舍的目光,薄肃一震,随即敛下黑眸,抑制住起伏不定的胸膛,道:“再会,云惜”
他拂袖离去,裴云惜却被他那句“云惜”摄住了,他竟还敢叫他“云惜”?
霍龄与夏梦桥回来时,浑身沾雪,冻得不行,却是快活得很,夏梦桥连声称赞镜湖的雪景美如仙境,可惜裴云惜没去
“不过晚上,皇后娘娘倒是提到了你,云惜,她想请你去弹琴”
霍龄插嘴道:“这可是天赐的荣誉!我的好表弟,你得好好珍惜!”
裴云惜才懒得告诉他自己早已获得过此殊荣了
晚上的宴席上,薄肃的表妹素心也在场,裴云惜第一次见到如此娇弱美丽的女子,好似一棵迎风嫩柳,摇摇欲坠她坐在薄肃身旁,对面着裴云惜和夏梦桥,对人都是微微一笑,夏梦桥悄声感叹:“真是我见犹怜呐”
裴云惜又不自觉地瞥了一眼,却是对上了薄肃的目光,两人无声地对视,明明从对方眼中读不出什么,裴云惜却恍惚间失了神,想起白日薄肃的到访,他意欲何为呢,什么都没说,来得快去得更快
“今夜,本宫请了老师的小友裴云惜裴公子,来为大家弹琴助兴”皇后娘娘端坐正位,锦服披身,朝裴云惜颔首
裴云惜拘谨地起身,道:“禀娘娘,草民的琴已奉还薄公子,草民……”
“云惜”
薄肃打断他的话,又对身边的婢女道,“取我的琴来”
婢女退下,少顷,和另一婢女共同呈上两把琴,薄肃取了寄情,径直走到裴云惜矮桌前,搁下,双眸紧盯着裴云惜,道:“此琴何名?”
“……寄情”
“寄情?”薄肃略一蹙眉,眸光一跳,“寄情于琴,如此这般?”
此情非彼情,然而裴云惜却猛然臊热了脸,心神不宁,“薄公子……”
薄肃见他似羞带怯,从容不迫地退开,心情转晴,“临安一别,许久未向云惜讨教,承让了”
薄肃回位,两人对视一眼,会意于心,遂携手对弹,一时间,大殿内琴音回荡,余韵飘渺,裴云惜拨弄着琴弦,心下愈发是清醒,怕是再也寻不到比薄肃更契合他琴音的对手了,不,或者说是知音……
一曲终了,两人从容收音,薄皇后带头鼓掌,大悦道:“好,极好,本宫已多年未闻得如此默契相和的共弹了肃儿与裴公子,真真年少冠绝”
黄飞云亦是欣慰地看着两人,道:“娘娘,肃儿这一趟去临安,去得可值?”
薄皇后认了,“老师所言甚是”
原本薄肃远游,薄皇后是极不赞同的,她担忧薄肃吃苦受累,心疼得很,岂料戴洺洲一行启程时,薄肃全然未与家中招呼,就跟着走了到了临安才写信寄回,说明情形,可谓先斩后奏,气得薄皇后好几天胃口不佳
素心向来敬仰表哥,薄肃弹毕,她便娇柔地贴着他,问这问那,佯装不懂作为一位大家闺秀,琴棋书画哪样她不会的,何必装傻呢薄肃心知肚明,却不能推却
裴云惜见那素心倚靠着薄肃,识相地移开视线,婢女依次上菜,夏梦桥催他动筷莫要跑神可裴云惜吃着吃着就不小心晃到对面的景象,胃口欠佳
宴席散了后,薄皇后先行离去,黄飞云亦是跟着走了裴云惜将寄情交给婢女,请她送还与薄肃庭院外飘着雪,洒落下来犹如点点繁星寒风时不时吹过,冷得裴云惜裹紧裘衣
“怎只留了一顶伞,叫我们三人如何回去?”夏梦桥看着门外靠着的伞,“也没个人再送一顶?”
“你与我表哥先去吧,我一会儿就来”裴云惜道
霍龄道:“唉哟还是我可爱的二表弟体贴,那咱先行一步”
“你滚!”夏梦桥一脚踹过去,骂道,“要走也是我与云惜先走,你就冒雪回去吧!”说罢,拉着裴云惜欲走
“娘子你怎可这般无情——”
“我有伞,我送云惜走”三人吵吵嚷嚷的,未注意身后跨出殿门的薄肃
裴云惜看着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夏梦桥眼前一亮,喜道:“薄公子愿捎带云惜,实在是两全其美,云惜,你跟紧点薄公子呀”
遄排嵩葡Ъ访寂郏婧罄呕袅涑迦胙┲校灰换岫Я俗儆啊?br /> “走吧”薄肃撑开伞,示意还在台阶上踌躇的裴云惜
“多……谢”
雪斜着飘向裴云惜,薄肃与他换了位置,“这般可挡风雪”
他的体贴令裴云惜措手不及,害得裴云惜口不择言:“薄公子此时该多陪伴素心小姐……”
“素心?”薄肃不解
裴云惜心知自己逾矩了,讪讪地摇摇头,“在下多言了,还望薄公子莫要见怪”
“见怪?”薄肃忽的停下,裴云惜也被迫站在了寒风飘雪中,“我何曾与你见怪,你何必见怪?”
听得隐隐的不悦之意,裴云惜更是低眉顺眼,“薄公子,是在下不是”
“你”薄肃明知他有些害怕自己,不敢多说实话,却仍为他这副模样动怒
到了小院,薄肃站在屋檐下抖落了伞上的积雪,又轻轻拍去裴云惜裘衣上的雪珠,道:“时候不早,你进去吧”
裴云惜心下愧疚难当,只直挺挺地立在那里,要见薄肃离去才肯进屋薄肃本不擅言辞,他知裴云惜对他暗怀情愫,却胆怯地不敢表露他妄图靠近他,逼迫他,却仍是毫无收效戴洺洲曾说他冷若冰霜,何人敢爱,唯一破解之道,便是他主动起来
裴云惜的惶惑被薄肃当做是羞赧,两人默默无言地站了一会儿,薄肃觉得今夜仍不是最佳时机,遂撑伞离去回屋,夏梦桥愉悦地打趣他,裴云惜却是心乱如麻,不全是夏梦桥的猜测,他已然分不清自己对薄肃的感觉厌他?恨他?怒他?……欢喜他?……
“欢喜……”
裴云惜反复咀嚼着,不禁濡湿眼眶,或许早一些醒悟的话,他就不会来京城了,何必还要再遇见薄肃?他确是傲慢,确是冷情,确是高高在上,即便他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但仍不能妨碍裴云惜暗暗将倾慕投掷于他这好比,吸食阿芙蓉,明知多食致命,却仍抵不住其诱惑况且痴迷愈深,愈是遮蔽了双眼,略去了它的毒性
翌日,黄飞云寻他来散步,说是一大早薄肃不知所踪,气煞他也又道他跟着戴家小子出过京后,愈发不着边际年岁上去了,徒儿倒是一点儿也不孝敬
裴云惜觉得黄飞云也像方摒一般爱说道,但却和蔼不少
“那戴洺洲戴公子,时常与薄公子出城吗?”
“他们年轻人厮混,爱走动是常事,去临安山高水长的却是头一遭莫说皇后娘娘,我也是放心不下”黄飞云叹道,“何况此番回京,我倒是听说戴家小子惹了红尘债,恋上了商贾之女他家二小子写信来告发,气得戴侍郎头风病犯了”
裴云惜一僵,知他说的什么,问道:“然后呢,前辈?”
“我与戴侍郎交情不错,时常去他府上坐坐,这回呀,倒是肃儿出了力,是他将戴家小子拉回京里,劝他莫要犯傻了”黄飞云浑然不觉裴云惜的僵直,又道,“戴侍郎人虽清廉,但极看重门第,戴家小子原本与肃儿的胞妹有过结亲之意,肃儿自然是为着妹妹的终身大事着想”
“戴公子回京……是薄公子的主意?”裴云惜的声音微微发抖
黄飞云答:“自然”
午时,黄飞云想留裴云惜吃饭,被他婉拒了
回小院时没撑伞,裴云惜冷得连十指都无法弯曲,他失魂落魄地推开了房门,却见里头坐着一人
“云惜”那人倏地起身,周身绷着一股紧张的气息
裴云惜一怔,讶然,“你、你怎么……?”
“我已在此地等候你半日了,云惜”薄肃暗暗紧扣着身侧的衣角,与平日里判若两人的慌张,甚至是僵硬,“今日我必要将话与你说清楚”
“什么话?”裴云惜无可恋恋地望着他
然而薄肃欲言又止,神情鲜有的纠结困顿,他不住地负手踱步,在屋中数次来回,裴云惜愣愣地看着他,想知道他想作何
薄肃从未向任何人坦露过他的真心,这对他是登天的艰难,然而今日他既已至此,何不搁下自己的猜度和顾虑,统统将话说出来,那或许会使他释然
“我……我怕是必须将一些烦扰我多时的疑虑与想法告知于你,云惜”薄肃猛地一转身,情绪高涨地看着裴云惜
裴云惜看着他,不说话
“我得承认,初次见你时,已被你的琴技与气质吸引,那是我,”薄肃搜肠刮肚地形容着,“我绝无仅有的欣赏,对你,虽然你生于商贾之家,身份低微,但却拥有许多高门之士少有的琴修……”
哗啦,一堆细针插入了裴云惜的心口
“若我能将你拥为寻常知音,怕我亦不会如此烦恼,愈是多见你一分,便愈是爱怜你的为人……”薄肃说着说着,一拳砸在桌上,吓得裴云惜一抖,“我明知不日会回京,却仍是对你投注情意那夜酒醉,我与你共枕,你迷蒙娇憨,亦使我无法自拔即便你我身世背景云泥之别,却挡不住我对你的爱惜之意从未有人走入我的心间,你是第一个,云惜!”
他说罢,急喘几声,这怕是他少有的长篇大论薄肃为自己的英勇而赞叹
裴云惜静静地看着他,眼中好似蒙着一层薄雾,“薄公子,你说完了?”
薄肃愣了,点点头
裴云惜露出一丝无措的微笑,微微垂首,道:“或许,我该说荣幸之至,竟能得薄公子赏识然而后头的话,其实不说也罢,不是吗?”
“那是我的肺腑之言”薄肃愕然,随即强调
“既对我有爱怜之意,何必几番提醒身份之别?这爱,怕是多不过怜吧!薄公子想必挣扎许久,若对我这等商贾之子低声下气,怕是极伤颜面的事,今日何必勉强自己?”裴云惜说着说着,泪雾朦胧,“还请薄公子安心,我并无攀附之意,亦多谢公子的欣赏之情”
屋中霎间寂静,半晌,薄肃才道:“这便是你的答复?对我,毫无情意?”
裴云惜冷笑一声,道:“薄公子怎敢谈情意二字呢?你的情值钱,怕是我大哥的情是不值分毫了吧!”
“你大哥?”
“何必佯装无知呢,薄公子,戴大人是你劝回京城的,不是吗?”
“这,我并不否认……不过这是权宜之计,戴伯父不会放过他们的”薄肃抿唇,神情焦躁,“他们的事,你何必插手?”
“见我大哥饱受相思之苦,我怎不心疼?怕是薄公子不以为然,我大哥卧病在床,以泪洗面的场景,你是想象不到的……”裴云惜想,薄肃这般冷酷无情的人,怎会体恤他人的苦痛呢,“既然今日说开了,想必薄公子定是忘了自己冤枉家中老管家偷琴,将人活活气死,又逼迫他儿签下卖身契,苦力还债吧?”
“……你在说贺管事?你怎认识他?”薄肃错愕问道
“这不重要吧,贺廉脱离魔爪,孤苦无依,浪迹天涯,他吃的苦,薄公子又怎知?”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薄肃被他弄得一头雾水
“可能贵人多忘事吧,薄公子许是不知,我早前一直想避开你,自认不敢高攀,几次阴差阳错,却是令我们相知过深”裴云惜悲哀地笑笑,“愈是深切地相知,便愈发明白薄公子是个清高自傲的高门之士,我等难以企及今日这些话,便当作门外飘雪,落地即化吧”
薄肃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在自己掏心掏肺地坦露真心后,得到的却是这样无情的拒绝?
“此话当真,云惜?”
“再真不过”裴云惜侧过身去,不愿再多看薄肃一眼
“……”薄肃沉静片刻,了然地点点头,“怕是我的顾虑,全然没有必要我先告辞了”
门被打开,风雪灌了进来,裴云惜心碎地闭起了眼
第二十一章
薄肃一头扎进风雪之中,浑然不顾刺骨的寒意钻营进衣缝
他自以为澎湃炽热的告白,却换来对方的一句分毫不值!那双眼眸对他的探究,流露的羞怯,琴音的相契,莫非都是自己的错觉?
薄肃呵出的白色雾气,散落在飘雪之中,他钉在原地,想,贺廉的事为何裴云惜会知晓呢?那人自愿签下的卖身契,而后又偷带着贺管事的骨灰连夜出逃,自己并未追究于他,何来逃离魔爪浪迹天涯一说?
裴云惜怕是道听途说,误会他了!
薄肃如此一想,为自己愤懑不平,好似受了极大冤屈,他快步走回小筑,进屋褪下披风,眉睫上仍结着霜雪,便提笔想写下辩解之词然而十指受冻,冷得快要捏不住笔身,他写了个开头,字抖了一笔,便扯去纸张,再写一张,又歪了一道,再扯下掷于地上,再写结果仍是不满,他不免气恼,却慢慢地停下动作,冷静下来
此事解释清楚又如何呢?他劝戴洺洲回京是真,他对裴云惜家世怀有芥蒂亦是真,没想到自己一番直白之言,却是暴露了自己最不堪的品性裴云惜已婉拒了他,说什么清高如他,难以企及,自己失言,确实怪不得他讥讽自己
眉毛和睫羽上的雪化了,顺着脸颊侧面慢慢地滑落,好似一滴泪滴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墨渍,将自己方才一腔的委屈统统化开薄肃抿着嘴将信纸拿起,对折,撕开,自知者明,他在裴云惜面前失了君子操行,实在无颜面为自己狡辩!
屋外飞雪连天,薄肃抱起裴云惜的寄情,用锦袋装好,独自出门而去
待到婢女察觉他已不在万梅园,禀告了薄皇后,气得皇后额上筋络跳突,直喝水压惊
另一头,说来也是惨
当夜睡到后半夜,裴云惜浑身发烫,呻吟不止,夏梦桥听得了声儿跑来瞧他,却见他满面通红,额上冒汗许是受凉起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