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逸尘看着那些精致的器具,嗅着空气中馨淡的药香,眼神柔和了不少。
小婢女捧着药箱来了。雪娘开箱找出几根银光闪闪的长针来,忽然想起了什么对蔺即川和任逸尘道:“你们回避一下吧。”说着拉了一下串绳,放下了垂帘,将诊室分成了内外两部分。
“我们出去走一走吧。”蔺即川道。
两人走出了诊室,在偌大的花园里又逛了一圈。
任逸尘看着周围锦簇的花团,闷闷道:“你是不是喜欢她啊?”
蔺即川可疑地微红了脸,咳嗽了一声道:“哪有的事,大家都是江湖中人,互帮互助你我他,你不要思想那么龌鹾。”
盯了一会儿他的侧脸,任逸尘冷冷地自他身边大步走开。
“师弟,你去哪儿?”蔺即川不解地啧了一声,只好快步跟了上去。
任逸尘心下烦闷,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医馆的门口。
夜色渐起,医馆门口也点起了灯。任逸尘还未踏出台阶,就看见了门口聚集的众多人。
“来来来,赶紧快把姑娘抬进去。”
此时,人群四分开来,几个青年抬着一张简易的担架,上面躺着一个道袍少女,正苦着脸在呲牙咧嘴地哎哟叫唤。
任逸尘见状,迅速地让开了路,让他们把那个女孩抬了进去。
蔺即川绕过人群,皱着眉问:“这是怎么回事?”他又扯了扯任逸尘的袖子道:“师弟,我们回去吧,那边应该也差不多了。”
好说好歹把板着一张脸的任逸尘拖了回去,就见原本空旷的诊室里站了不少人,簇拥围着被放在担架上的少女。有人隔着帘子喊道:“雪大夫,麻烦您快点来看看病人!”
帘子一掀,雪娘探出头来,望了眼道袍少女问道:“这是怎么了?”
“哎哟,您不知道,我们是杂耍人,小姑娘好玩,愣是从我们的高空铁索上掉了下来!还好她会点功夫,摔在了树枝上扭了腰,您赶紧给看看,我们担不起这个责呀!”一老者满头大汗,搓着手解释道。
雪娘唔了一声,又把帘子放了下去:“好的,再等一会儿就行了。”
没过一盏茶的时间,雪娘帘子一掀走出来道:“把她抬进来吧。”
阮少嫣也边整理着衣襟边低头出来了。
青年们此时正好抬着担架要进到帘子里去,阮少嫣侧过身子给他们让路,随意地一瞥,她骤然尖叫起来!
“阮少矜!!!”
她扑过去一把揪住了道袍少女的领子怒吼道:“终于被我抓住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给我从实招来!!!”
“姐……姐姐……我、我的脖子……”阮少矜痛苦地哀嚎:“我错了!先放开我啊!我不能呼吸了……”
深夜,白雪医馆的房间里。
阮少嫣阴沉地瞪着趴在床上的阮少矜,正在砸核桃的手一个用力,核桃应声碎裂。
蔺即川打了个寒颤,赶紧笑道:“好了好了,你妹妹不是没大事么?小孩子嘛,淘气一点很正常!”
任逸尘无语地看了眼床上明显已经不属于“小孩子”范围的阮少矜。
“你明天就跟着我回去!看爹不打断你的腿!”阮少嫣骂道:“学人家玩杂耍的走铁索?你行啊你!果然活腻味了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阮少矜扶着腰,哼哼唧唧地反驳道:“我只是想试一试刚学的腾云术……”
“狗屁!你那三脚猫功夫就别拿出来丢人了!”因为有外人在旁,阮少嫣格外地觉得没有面子,她将核桃夹得碎淋淋的,心里的火气越烧越大,恨不得直接把惹祸精妹妹一脚踹回北俱芦洲。
忍着疼痛扭过头来看着阮少嫣,阮少矜眨巴着浅蓝色的大眼睛祈求道:“姐姐,我还想看一看千灯会呢!我们看完千灯会再走不行么?”
“滚。”阮少嫣心力交瘁地说。
走出房间,蔺即川伸了个懒腰,看着天上的明月问道:“哎,师弟,咱们要不要去看千灯会?听说真的是一千盏灯喔!”
任逸尘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他想了想,刚开口道:“我……”
话未说完,蔺即川又笑道:“啊哈哈哈哈哈,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开玩笑的!是师兄不好,你要赶紧回去练剑才是正经事!好了回去睡觉吧!”
任逸尘看着他的背影,面无表情地掰断了核桃钳。
第二天一早,阮少嫣就雇了辆马车,带着阮少矜急匆匆地赶回去了。
“真的很感谢你们的帮忙,我们要回去了,不然真的来不及。”阮少嫣微笑道:“真遗憾,本想看完千灯会再走的,但实在是没时间了。”
蔺即川便道:“没关系,你们有时间再来啊。到时候可以再来找我,我带你们去游览。”
阮少嫣不好意思地说:“嗯……谢谢。”
她最后看了看蔺即川,又看了眼一言不发的任逸尘,冲他们两个微笑道:“那么再见啦!”
马车杳杳而去,蔺即川直到望不见了,才失落道:“师弟,咱们走吧。”
任逸尘冷眼看着,马头一调就走。
两人一路无话,蔺即川心思飘渺,思绪不知道飞去了哪里。而任逸尘也垂着眼兀自沉默。
他伸出手去,紧紧握住剑鞘,眼神落在蔺即川的背影上,晦涩难明。
“才回来!哎哟,小宝又瘦了!”
刚回到家,蔺泓就凑上去对任逸尘嘘寒问暖,心疼地直抽气。蔺即川在一边看着,嘴角抽搐地别过眼去。
第二日,蔺即川就没看到任逸尘的身影了。
“啊,你问小宝?”蔺泓十分平静地说:“他没告诉你吗,从今天开始他要闭关修炼。”
蔺即川哈了一声:“什么?怎么突然想起来要闭关呢?他要闭多久?出来后会不会变成骨瘦如柴的白发老头子啊?”
蔺泓只说:“就等着吧。”
从那之后就过了五年。
任逸尘什么时候出关的,蔺即川也不知道,他只从蔺泓口中得知,师弟已经走了。
蔺泓说:“他走之前让我叫你去千灯会。”
蔺即川叹了口气,他实在弄不明白自家师弟的脑回路。
他依言去了望京,还没见着任逸尘就先遇到了阮少嫣。
“蔺兄你也是来看千灯会的么?”阮少嫣笑道:“今年我终于抽出了时间来看看,听说千灯会上足足有一千盏灯,是真的吗?”
蔺即川愣了一下,才道:“哦?是啊,是真的啊。”
很小的时候,任逸尘也问过他相同的问题。
“师兄,听说千灯会上足足有一千盏灯,是真的吗?”
任逸尘靠着他的肩膀,两人坐在房顶上,蔺即川对着月亮给他比了几个手影,才笑着捏捏他红扑扑的小脸说:“我怎么知道?你自己去看嘛!对,等你长大了就带师兄去看,我们亲自去数一数,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一千盏!”
任逸尘没得到准确的答案,不高兴地鼓起了脸。
那一年的千灯会的灯,全是流光溢彩的红石重莲。那片点灯的杏子林就在蜉蝣山脚下,蜉蝣山终年积雪,是望京一道独特的美景。
此时,自山巅飞下了一只飘逸的仙鹤,长鸣三声后,悬挂着的红石重莲灯依次点燃,那些灯一盏又一盏,一朵又一朵,挨挨挤挤,层层叠叠,把黛蓝的天都映出了淡淡的红色。
蔺即川和阮少嫣并肩穿行在人群中,抬头就看得到那肆意盛放的莲花灯,两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一层朦胧的浅红。
此时,自那一千盏红石重莲灯之上,骤然出现了比雪还臻洁的一抹白,正向蜉蝣山顶御剑飞去。地面上的游人都纷纷惊呼起来。
“那是谁?”阮少嫣也眯起眼睛望去,在看清那抹白色后,她兴奋道:“蜉蝣山这么高,他直接就能御剑而上,太厉害了!”
蔺即川也仰望了半晌。
凭着多年的相处和直觉,他越看心里越觉得不对劲。
“师……师弟?”蔺即川喃喃自语道。
身旁有人大喊道:“来了来了!是向剑道顶峰挑战的人来了!”
“什么剑道顶峰啊,冷独听已经走火入魔成为武林魔头了!真希望那位少侠能够打败他,顺利为武林铲除一害啊!”
蔺即川浑身发冷地看着悬崖上那两个小黑影,他根本不认为闭关才五年的任逸尘能够打败剑道顶峰!就算他再天赋异禀,就算他再勤学苦练,就算他有盖世神功……
阮少嫣奇怪地看了眼微微发颤的蔺即川:“蔺兄,你没事吧?”
蔺即川缓慢地摇了摇头,他愣了一会儿,才猛然醒悟过来:“不行,不行!我得阻止他……我得……他是疯了吗!”
他对阮少嫣喊了一句:“我过去看看!”便转身挤进了人群里。
阮少嫣急忙也跟了上去:“蔺兄!你等等我!”
两人犹如身在水中,人群变成了鱼群,他们逆流而上,被汹涌的浪潮一波波不断地打回去。
当他们终于游出了一个缺口时,悬崖上已经只余下了那抹显眼的白。
任逸尘白衣负剑,剑上有血。他望着那把连带剑鞘插在地上的剑,久久没有言语。
他往下看去,千丈山壁,无尽深渊。
蔺即川和阮少嫣气喘吁吁地跑到了蜉蝣山的山道。任逸尘自悬崖上御剑而下,堪堪从两人头顶掠过去,一眼也没看他们。
蔺即川站在原地,只觉如鲠在喉。
“那个人,难道、难道是你师弟任逸尘?”阮少嫣惊讶道。
蔺即川叹了口气。
“你累了么,找一家客栈歇着吧。”他道。
那晚,在酒的作用下,两个人都醉了。
醒来的时候,蔺即川只看见那团寂寂跳动的火焰,扑哧一下暗下去,暗下去,直到重新亮起来,结出了一小朵烛花。
作者有话要说: 本仙女要开学啦……qwq
☆、第 31 章
琴者,禁也。
儒风雅韵,清正疏和。
浅褚色画屏配着沉香木托,用淡墨绘着奇石远潭,学士倚松抚琴,焚香缭绕着飞鸟,一派幽深清雅的气象。
端丽的女子跽坐在画屏后抚琴,琴声寂然,阵阵回荡在宽阔的房内。
八月初九,小琴会。
逸曲莺一曲弹完,台下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掌声。她起身敛衽致礼,抱着琴走下了台。
多梅仙靠在柱子上对她说:“逸曲莺,吾赌汝这次不会赢。”
“喔,”逸曲莺毫不在意地勾唇一笑:“谁和汝打赌了?”
指了指自己,多梅仙又点着逸曲莺手中的七弦琴道:“吾。吾和汝打赌,汝这次不会赢。”他挑起的长眉太过飞扬跋扈,逸曲莺看着看着,突然冷淡地嗤笑了一声。
她绕过多梅仙那绣着嶙峋梅枝的衣角,在离去前开口问道:“那汝下的什么注?”
多梅仙望着她傲然的背影冷声道:“名琴听夜。获麟操。”
逸曲莺的脚步顿了顿。
背对着多梅仙,她露出了一个势在必得的微笑:“成交。”
当多梅仙走入儒门琴舍内时,就看见神竹秀目光呆滞地盯着手中的令牌,专注得连房门吱呀一声开启了都没反应。
多梅仙几步走过去,夺过了他手中镌刻着竹枝的牌子:“汝最近到底是怎么回事?傻了吗?”
“啊?”神竹秀迷茫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回过神来:“不对,吾还得去向主事报告小琴会的举办情况,以及九月御琴会的各项事务还没结算清楚……”
“汝老实说吧,到底出什么事了?”多梅仙不客气地一脚踹在了他直起的膝盖上,神竹秀哎哟一声又坐了回去。
拔出发髻上梅枝模样的簪子抵在了神竹秀的咽喉上,多梅仙冷笑道:“神竹秀,吾自二十四年前认识汝以来,汝的一举一动何曾瞒的过吾?”
神竹秀苦笑道:“梅君,吾真的没事。这几日天气转凉,平淑又染上风寒了,昨夜咳嗽时,吾见那帕子上竟有不少血迹,故而担心至极,少不得整日神游。”
“平淑这孩子从小就多病多灾的,汝也是费心了。”多梅仙将簪子重新插入发中,顺手又替他理了理衣襟。
神竹秀惨淡地笑了下,又道:“小琴会结束了么?”
多梅仙哼了一声。
“此前听闻梅君弹琴也是一把好手,若是有朝一日神竹秀能有此耳福便好了。”神竹秀笑道。
多梅仙看着他,没有出声。
“看来吾还是得再去抓几副药来。”神竹秀一边自语一边推门走了出去。
多梅仙坐到他方才坐过的椅子上,拣起了桌上遗留的几缕青丝。
“吾是脑袋有问题吗?”他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
真儒成学,贤君舍。
帘卷书香,烟散墨馨。
登上六九五十四层台阶,神竹秀推开了贤君舍那雕刻着“中庸”二字的大门,没有直接跨进去,而是先恭敬地呈上了手中的竹枝令牌。
大门口处立着的两只一黑一白的玉雕麒麟此时张开了紧闭的嘴。
神竹秀见状,收了令牌便走了进去。
“禀主事,今日小琴会开幕,三教琴舍安排妥当,没有任何特殊状况。并且在这两天内,释、道、儒三教都会派出各自的执守,以保证小琴会顺利结束。”神竹秀拢袖朗声道。
隔了一会儿,才见屏风后现出了一道隐约的身影:“如此甚好。今早小琴会开幕,儒门的琴者表现如何?”
房内的人半晌没等到神竹秀的回话,不禁疑惑地嗯了一声:“竹君,汝在听么?”
“……啊!主事,十分抱歉。”神竹秀弓身谢罪,额上冒出一滴冷汗。
“汝无事吧?吾听说近来平淑的身体又不太好了。”那人问道。
神竹秀惶恐道:“无事,劳主事担心了。”
立在窗边的人影微微颔首,道:“汝下去罢。”
待神竹秀走后,另一道人影自层层葛帘后的案几上抬起头来笑道:“这神竹秀可真好玩,比多梅仙那个讨人厌的刻薄鬼要好多了!”说着就卷起了葛帘,露出了一张俊俏中又略带邪气的面容。
“唐主事,请汝严肃一点儿好吗?”
一名身穿淡荷色罗裙的女子发挽素钗,十分不赞同地看着歪在椅子上没个正形儿的唐多令。
唐多令笑道:“汝要吾严肃,好呀,从现在起吾便不说一句话了。聂主事,汝看这样的话吾严肃么?”
多年的同窗及同事,聂淮裳已经对他麻木了:“汝随意。”
坐回案桌前继续披阅卷折,聂淮裳很快就蹙起了眉:“这次御琴会分给儒门的参赛名额为何减少了?”
唐多令悠闲道:“还不就是执令决定的么。连两位辅君也同意了,就知道宗主肯定又是不插手。”
聂淮裳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执令从未与吾们商议过此事。”
“那个老古板,做事一板一眼的,你等着吧,他会来与汝说明的。不过这名额减少也未必不是好事,万里挑一的去参加,说不定可以一洗吾们儒门十七年来未夺得魁首的耻辱呀!”唐多令笑嘻嘻地说。
而聂淮裳一时出神,手里不由自主下了死劲,一管上好的紫竹狼毫竟生生地折成了两半。当事人未曾说话,唐多令却在旁心疼地直抽气:“败家娘们,这可值五十两啊五十两!”
背脊一僵,聂淮裳被对方粗俗的话语震住了,停了半晌才毫无气势地骂道:“枉读圣贤书……”
唐多令踌躇了一会儿后说:“君子坦荡荡。”
出了贤君舍,神竹秀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琴舍那边有多梅仙坐镇,也许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去医馆给平淑抓药。
思及此处,神竹秀便离开了真儒成学,往医馆而去。
路过一间小小的寺庙,香烟缭绕的门口摆着几个蒲团,里面垂着竹帘,隐约可见摆着的菩萨像。
神竹秀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走开了。
他不能信道,不能信佛,其实信了又能怎样呢?这人世间的爱苦别离太多了,菩萨也无法渡他出苦海。
一声叹息,神竹秀继续往医馆走去。
益康医馆里,钱大夫正抖着手,浑身冷汗地拆着蔺即川身上的布条。一个不小心用力过猛,蔺即川当即疼得啊了一声,布条上赫然可见一小块被扯下来的皮肤。
沐如杭忙道:“大夫,您看这样子要怎么办?”
钱大夫抹了把汗,苦笑道:“哎哟,这位公子应是中了奇毒,但是这毒如此古怪,我从医二十多年都未曾见过。”
任逸尘心疼地看着那染上了斑斑血迹的布条,想握住蔺即川的手,又怕自己碰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