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娇月自是没有什么不愿,从怀里将包着绣品的帕子拿了出来。
许掌柜的眉,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她听手下伙计说有个看起来很不错的绣娘来卖绣品,还曾想是不是有什么好东西,如今看这体积恐怕是她妄想了。同时,她不禁有些自嘲,她最近也是忙昏了头,才会想这些有没有的,这万年县附近手艺稍微好点儿的绣娘差不多都被锦绣坊给网罗了,她就不该抱有此幻想。不免就分了些心思在想之前自己发愁的事情,她该如何才能从锦绣坊手里,抢几个手艺好的绣娘过来。
可是紧接着她的目光就凝住了,因为卢娇月已经把手里帕子打开,将里头的绣品拿了出来。
“这是双面绣?”
许掌柜眼中不禁闪过一抹诧异。
以她的见识来说,并不是没有见过双面绣,包括现在这家店里就有不下于两幅,可俱都是从南方那边店里调过来的,当做镇店之宝放在店中最醒目的地方。
不是没有人想买,而是俱都被她拒了。
说白了,她不过是拿着当个噱头,你有的别人没有,以显示自家与其他绣坊不一样。
可如今却有一副双面绣出现在自己眼前,还是眼前这个绣娘绣的。不得不说,许掌柜有些惊喜了。
“这是你本人绣的?”
卢娇月只是略微犹豫了一下,便点了点头。在她想来,这种东西虽然罕见,但并不稀罕。
许掌柜不禁上下打量她一眼,道:“看这针法,姑娘学得应该是苏绣,手艺真不错。难道姑娘是南方人?”
卢娇月腼腆地笑了笑:“谢谢掌柜的夸奖,我并不是南方人,不过外祖母是南方人,以前做过绣娘。”
“那就对了,看这针法和配色,姑娘的外祖母恐怕还是秉承了苏绣中的一大派。至于是哪一派,我虽是做这行的,却不精通,并不能看出来。”
卢娇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笑而不语。
许掌柜也并未继续絮叨下去,而是很快切入正题:“你这绣品我看过了,技法纯熟,配色和图样也称得上极好。只是篇幅太小,可能卖不上什么大价钱。这样吧,我们天衣阁出二十两银子,你看这笔生意可做得?”
卢娇月在心里估摸了一下,像这种小绣件儿,她上辈子差不多也是卖这种价格,甚至天衣阁出的价钱还要高一些,这笔生意自然是做得的,她心里的预期价格差不多也就是十五两到二十两之间。
她点了点头。
许掌柜露出一抹笑容,又道:“咱们天衣阁刚来万年县没多久,对姑娘这种绣艺精湛的绣娘也是求贤若渴。为了以表诚意,我做主将价格再上浮两成,以后若是姑娘还有绣品卖,只要卖到咱们天衣阁来,都按照此规矩行事。”
这倒是让卢娇月有些诧异了,没想到卖到一个不错的价格,这掌柜还坦诚公布说还要再加钱。不过对于对方的想法,她还是能够理解的,一个好绣娘对绣坊的寓意,不言而喻。
许掌柜只看对方表情,便知道对方是明白自己的意思了,对能网罗住这个绣娘,心中也更有把握了一些。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许掌柜将卖绣品的银子交给卢娇月。
卢娇月不是第一次卖绣品了,卖的比这次钱更多的也不凡几,只是莫名的这次心情十分好,简直就是狂喜了。
也因此当她从天衣阁走出来,眼泪刷的一下就掉了下来。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韩进有些手足无措,他正准备将马凳放下,扭头就见她掉起眼泪,差点没把手里的马凳扔出去。
“娇月,你怎么了?”
可是方才那女人给的钱少了?韩进心里冒着各种阴暗的想法,决定若真是如此,他等下就带人去砸了对方的店。虽然对方的店一看就是势力很大,但韩进此时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
“没什么,进子叔……我没事,我就是太高兴了……”卢娇月又哭又笑,用衣袖不停的抹着眼泪。
高兴了也要哭?
韩进实在不清楚这是个什么反应,他努力的回忆他生命中唯一算得上是女人的两个人,他娘和他姐。他娘就不说了,他姐从来不哭,恐怕是做不了例子来参考。
卢娇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想笑,可流下来的却是眼泪。
这就是所谓的喜极而泣吗?
“进子叔,你不知道,我卖到钱了,我大哥终于可以成亲了……”
重活回来,没人知道卢娇月承受着怎样的压力,归咎于上辈子的悲剧,她总怕自己即使重来一次,也做不好,致使悲剧再度发生。没人知道她对她娘说不的时候,有多么艰难,没人知道她夜夜睡不安稳,就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又让家人走了上辈子的老路……
看似她面对卢广智的时候,说得自信之极,她一定能攒够给大哥成亲的钱,实则她心里是没有底的。
她是一个异类,她明明死了,却又重活了回来!
没人知道,只有她自己知道!而她谁也不能说!
所以她对任何事物都极为不确定,那种不安全的感觉太过浓重,浓重到明明刺绣是她最擅长的,可她依旧不确定。尤其之前杜家的婚事,以及家里分家,她都觉得自己并没有做什么,事情就进行了戏剧化的转变,这让她即是气馁又沮丧,更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直到她将靠自己这赚来的二十多两银子真正握在手中,她才有一种掌握自己命运的真实感。
没关系,她能挣钱,她能挣钱让大哥成亲,让二弟不用娶那个女人,让父母不用在为儿女为家里日日疲惫不堪,累垮了身体……
所以,她一定行的,不是吗?
也因此,她失态了。
以外婆对她从小的教养,女子不该如此无状,当着一个男人的面就哭了出来,可卢娇月实在忍不住了。
她太高兴!
而韩进获知她喜极而泣的真正原因,一阵怜悯之意袭上心头。
这是一个善良而又柔弱的姑娘,她明明双肩单薄,却承担着不应该她来承担的东西。恐怕那日她见到自己弟弟,明明那么年幼,却出去做苦力赚钱,对她的打击极大吧。
若不然,何至于如此。
心思各异的两人,杵在大街上许久,直到来往行人忍不住打量着他们时,才猛地惊醒过来。
卢娇月心里哀嚎一声,捂着脸就钻进车里。
她居然做出了这样的事!
而韩进,掩饰性的轻咳了两声,才坐上车辕,赶着马车离开。
当马车走到一处人少的地方时,韩进低声道:“既然是高兴的事,就不应该哭,你大哥若是知道他有个这样的妹妹,恐怕也会以你为荣吧。”
韩进并不擅长安慰人,所以他觉得自己的言语即苍白又无力,实在无法表达他此刻的心意。
正懊恼着,里面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谢谢你,进子叔。”
这句谢谢,韩进并不能懂得其中的意思,只有卢娇月明白是为什么。
“也就是说你背着咱们做绣活儿卖钱,还卖了不少钱,够给你大哥成亲了?”
卢家二房的堂屋里,此时完全是一副三堂会审的景象。
梅氏和卢明海高居炕上,几个儿子站在一旁。本来卢娇月也是上炕的待遇,平时她娘收拾二弟的时候,她就是坐在炕上的,她在炕上劝,她哥在炕下劝。可惜这会儿她却丧失了这个待遇,而是取代了卢广智的位置。
卢娇月愣愣的,有些反应不过来,家人不应该是很高兴才对么?
归咎于之前卢娇月狂喜的心情,这种狂喜持续了整整一天,直到晚上家人都凑齐了,才爆发出来。她根本没有去考虑她娘听到后,会是个什么反应,就将自己卖绣品赚钱的事都说了出来。
哪知她爹娘却完全没有高兴的样子,反而一个怒气腾腾,一个苦大仇深。
梅氏去拿放在炕柜上的鸡毛掸子,拿在手里后才发现下面站的是她女儿,不是她那皮粗肉厚的儿子。想放下吧,觉得有损自己威严,不放下吧,她还真下不了手。
这时,卢明海出面解围了。
“他娘,多大点事儿啊,你看你把咱们女儿吓得。”
梅氏这才神情讪讪的放下鸡毛掸子,又坐了回去,可眼神依旧严厉。
“你忘了娘是怎么交代你的?”
卢娇月一愣,她自然没有忘记,她娘让她要好好爱护自己的眼睛,能不动针线最好不要动,尤其是复杂的绣活儿,最好沾都不要沾。
可,那不是为了给大哥娶媳妇吗?
梅氏自然看懂了女儿的表情,斥道:“你忘了你外婆的眼睛是怎么不好的?当初你外婆要教你双面绣的时候,娘就不愿意。做这种东西有多么费神费眼,你以为娘不知道?”
卢娇月小声辩道:“女儿会经心一些,不让自己伤到眼睛。”
“你还说!”
这还是第一次梅氏用这么严厉的口气与女儿说话,卢娇月一时有些接受不了,可能也觉得有些委屈,明明她是为了大哥,不是吗?为什么娘竟然是这样子。
不禁的,眼泪花在眼中打转,她强忍着不让它落下来。
卢广义忍不住出声了,“娘——”
卢明海叹了一口气,说道:“好了,他娘,别吓到孩子了。有些事情你从来不说,孩子又怎么会知道你的顾虑。”
听到这话,梅氏露出一抹惘然之色,然后她便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的主角是卢娇月的外婆,柳氏。
柳氏是南方人,出生在一个绣艺世家,家中的女人世代都是做绣娘的,都是母传女,这么一直传下去。不过柳氏的命并不好,早年在家中也是千娇百宠,后来嫁了人,可惜遇人不淑。
是的,柳氏在嫁给梅老汉之前,还嫁过一次。
据说那家早先也是一富户,只可惜家道中落,等柳氏嫁进门的时候,家里情况已经很不好了。而作为一个远近有名绣娘的柳氏,于对方来说,无疑是一根救命稻草绳。要知道一个好的绣娘,一年不怕辛苦的做下来,不光吃喝不用愁,还可以攒下一份不薄的家业。
一家子都不中用,就只能靠柳氏刺绣挣钱养家了。
柳氏日以继夜的做,累弯了腰,累花了眼,可对方不但不感恩,还拿着她赚的钱去包粉头养戏子。柳氏知道后,非常伤心,终于有一天下定决心,逃离了那个家。
要知道在柳氏从小生长的那个地方,对妇德妇道极为讲究,寡妇不能再嫁,贞节牌坊比比皆是,坏了妇德的女子,除了浸猪笼,不会有别的下场。所以女子想要和离极难,更何况对方早已视柳氏为摇钱树,又怎么可能会放妻。
所以她只能逃。
柳氏抱着必死之心逃离家乡的,之后流落到了民风相对开放的北方,机缘巧合下嫁给了彼时一直打光棍的梅老汉,然后便是在梨花岭扎根儿下来。只可惜她早年身子落下了病根,所以柳氏的身体一直不好。
这件事卢明海早就知道,他也是从媳妇那里听来的,所以他能明白媳妇在女儿刺绣的事上,为何会表现得那么严厉。
听完这个故事后,一屋子人都陷入震惊。
“外婆以前不是哪个大户人家的绣娘吗?”卢广智喃喃道。
梅氏没好气的说:“这种事能拿出来说?”
女子逃离夫家再嫁,哪怕是在民风相对开放的北方,也是骇人听闻的。也因此柳氏才会找了这么个借口做遮掩,不过知道这件事的人极少,也就梅老汉和几个子女,连梅氏的两个嫂子都不知道。
“这件事你们听了也就算了,谁也不准往外说。”梅氏又道。
卢广义几个人又不傻,这种事自然不会拿出去往外说,都点了点头。
卢娇月久久回不过来神,她上辈子与外婆的遭遇何其相像,只是外婆逃了,运气好的遇上了外公,一辈子幸福美满,而她却死在了杜翰林家的门前。
所以说,娘一直不让她学刺绣碰针线,其实并不光是为了怕她坏了眼睛,累坏身子,还有另一层原因吧?
“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乍一听去似乎是贬斥女子的,可认真来想,其实并不是没有道理。这个世道男主外女主内,乃是伦常。女子有才能赚钱是好事,可若是遇人不淑,就是一件祸事了。你外婆是运气好,虽路上吃了些苦,到底也没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一路逃到北方,又遇上你外公。若不然,你觉得你外婆继续留在那个家里,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心血耗尽,累瞎双眼,然后落得个丈夫另娶自己被弃的下场。
这就是她上辈子的下场,卢娇月自然记忆深刻。
卢娇月陷入良久的沉默。
她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难道会一手技艺精湛的绣艺,是外婆是她的错吗?并不是,只能说外婆和上辈子的她都遇人不淑。难道遇人不淑,是她们的错吗?也不是,只能说是这个世道待女子太过刻薄。
且她这并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大哥,为了家人。
若是上辈子的卢娇月,恐怕就听信了她娘的说辞,不能说她娘说的不对,只是有所偏颇。可经历了这么多的卢娇月,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单纯听话的姑娘了,她早已在上辈子的境遇中,学会了明辨是非和对错,也学会了自己去思考。
卢娇月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又道:“娘你和爹还有大哥二弟小弟,会害我,会把我当做摇钱树吗?”
梅氏没有说话。
“所以会刺绣并不是我和外婆的错,只要我们懂得保护自己便好。女儿会吸取外婆的教训,好好保护自己。你和爹还有大哥二弟小弟,也都会保护我的,不是吗?”
“当然。”卢明海点头道。
卢广义和卢广智也是同样的表示,连五郎也挥舞着小拳头说谁若是欺负大姐了,他非揍他不可。
梅氏哑口无言,陷入沉思中。
曾经她娘与她也说过同样的话语,只可惜她听不进去,可此时听女儿也这么说,她不得不深思。
卢明海也劝道:“他娘,我早就觉得你这种想法不对了,只是你一力坚持,我也不好说什么。女儿有手艺是件好事,你又何必将事情想得如此坏。”
梅氏不说话,卢明海又劝:“其实你换个念头想想,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咱们的燃眉之急被解了,家里的地也不用卖了。”
梅氏瞪了他一眼:“好大的出息,咱们做爹娘的还要让女儿操心赚银子!”
卢娇月有些不赞同这种说法,道:“娘,你说什么呢,难道我就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了?”
“好了好了,我没出息,这下你不生气了吧。”卢明海对梅氏陪着笑,扭脸又对卢娇月有些愧疚的道:“月儿,都是爹没有本事,让你为家里操心了。”
“小妹……”卢广义也是一脸愧疚。
卢娇月十分无奈:“爹,你不也在每天很辛苦的卖豆腐挣钱吗,还要去地里做活儿。还有大哥,你每次做工回来,总会给我买许多东西,难道我这个做妹妹的,不能为你做些事?咱们不是一家人吗?”
是啊,我们是一家人。
“所以,只要咱们齐心协力,家里的日子一定会过得越来越好的。”
卢明海和卢广义都不是矫情之人,所以很快便释怀了,当然两人更是打定主意要努力赚钱,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就暂且不提了。梅氏似乎也放下了自己的成见,偶尔见女儿在屋里做绣活儿,也不会出言阻止,只是叮嘱她不要做太久。而卢娇月为了不触动她娘脑子里的那根神经,即使心里十分迫切的想赚钱,也十分克制。
至于卢广智,经历大姐被‘三堂会审’这一幕,彻底不敢将自己在赌坊做工的事,告诉家里人了。尤其如今家里也有钱给大哥成亲,他赚的那些钱,拿不拿出来似乎并不重要。
就在这一家子齐心协力想过好自己日子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这个不速之客,正是胡氏。
胡氏来的时候,二房一家人正在吃饭。
见到胡氏走进来,梅氏的脸当场就拉了下来。几个小的脸上也没有一丝笑意,只有卢明海神色复杂地站起来和她打了声招呼。不过从他表情可以看出,其实他心里对胡氏也是颇有隔阂的。
胡氏似乎感觉不出来二房一家子对她的不待见,笑着道:“都在吃饭啊,我今天来也没别的什么事,是爹娘让我来的。事情是这样的,桂丽和廉儿的婚期已经定下了,就在这个月二十四,爹娘叫二弟和他二婶过去一趟,想商量一下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