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陈博涉一箭救了他,但他也算救了陈博涉一命吧。虽然那个青年也不一定能刺杀到陈博涉。
陈博涉的身手那么好,警惕性那么强,他的身边又是大将环绕,个个武艺高强。那个青年大概还没冲到陈博涉的身边,便会被拦下。
即使能冲到陈博涉身边,大概一招也就被陈博涉晃过了。再一招就没有机会,被制服了。哪里轮得到自己呢?这样仓皇地跑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反而引人注目,更加可疑。
但当时,他看着那个青年执刀冲出去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想,身体先于脑子做出了行动。
*
站在远处的军头和营头跑过来,拖走了倒在地上已经咽了气的青年。云霁站起来想退到人群中去,却同样被扣押了下来。
大概是被当成刺杀陈博涉的同党了。因为胆怯而临时后悔,想制止,所以抱住了同伴的腿。
于是他被反剪双手压到了陈博涉的面前。
“将军,这人怎么处置。”
陈博涉指了指台子旁边,“先押过去,等我讲完话。”
这是云霁第一次以这个角度来仰视他。
以前总是站在他身后或者身侧,可以看见他的脸。
现在虽然也站得很近,但一个站在高台之上,一个却被押在高台之下。一个是三十万军统帅,一个是新兵卒子,还是个有些嫌疑的新兵卒子。
讲完话之后,全军鼓掌,掌声雷动。
云霁却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只想着一会儿要如何应对陈博涉的问话。但实际上,作为三十万军统帅的陈博涉,根本没有时间去审问他,也没有功夫去追究他到底是刺客还是不是。
“有证据的话,斩立决。没有证据,就把人给放了,行个赏。”陈博涉匆匆说完之后,看了他一眼,便转身上马了。那眼神只是寻常地一扫,没有任何波澜,也没有发现任何端倪,平平常常的,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云霁第一次觉得二人的距离是如此之远,二人的身份是如此悬殊。
那个寻常的眼神,令他生出了一种错觉。觉得曾经的那些亲密,都只是他的回忆,都只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而已。
这一辈子,他和陈博涉从来就没有交集,也不相知。甚至连对视也只是匆匆撇过,再无其他。
第67章 .行伍
如果不见面,也不认识的话,现在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云霁看着陈博涉的快马,在人群中疾驰而去。
大概就不会有这种既挂牵,又逃避的矛盾心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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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霁被带下去审问,问他和那个刺杀陈博涉的青年,到底有没有关系。
那个青年是香南国人,因为国灭城破,亲族被杀而记恨着陈博涉。都头从他的衣物里面搜出了半块干粮和一个木制的发簪。
发簪看起来像是女性的物品,材料和样式是市集中常见的款式。簪入发丝的尖细的一头被磨得有些钝圆了,看来应该是曾经被人频繁使用了的。
不知使用这支发簪的人,是青年的恋人还是母亲,但无论是谁,应该都在这场战事中亡故了。所以青年才会把她的遗物带在身上,才会混入征兵的队伍之中,要杀陈博涉。
只可惜,不成功,便成仁。
云霁看着那具尸体盖着白布被抬了下去,有只手从担架上垂了下来,是消瘦而有力的手臂,却在军队的铁蹄面前,手无缚鸡之力。
这种无力的感觉,使得云霁想到小时候曾经经历过的一次扫荡。那次那些高大的士兵冲进他家,搜刮一切,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而束手无措。
看着粮食和金银被搜刮一通,看着父母被绑到院子里,而自己却什么都不能做的感觉,真是比被杀了还要难过。
所以他逼迫自己一定要心狠,要决绝,要果断,要变强。在这个以暴易暴的世道上,作为一介谋士,行尽挑拨离间之诡计。
但现在看着由于自己的计策而成为焦土的城市,由于自己的计谋而成为尸体的人们,他心底的难受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更甚了。
*
“你认识那个人吗?”都头指了指被抬出去的青年的尸体。
云霁低着头没说话。
“你是怎么看见他要行刺的?”都头又问。
“我看见他的表情有些变化,又在队伍之中往前移动。”
“只是这样而已?”都头的脸上浮现出了不信。
云霁点了点头,不知道还应该怎么说。难道让他说他知道陈博涉树敌无数,当他看到青年的动作的时候,下意识地就主动跟了过去,就怕万一吗?
“好了好了,不要为难他。”都头旁边的人道:“能在万人之中看到一个人的表情与众人不同,说明他眼力好。看到之后便猜测可能会行刺将军,说明他警觉性好。立即跟上还能及时阻止,说明他行动力好。你这么审问下去,可是要把一个好苗子扼杀了。”
“是是是。”都头急忙唯唯诺诺地点头,看来他身边的这个人,职位应该比他高很多,是个军长或者十将之类的。
“这样吧,这个兵我就带走了。”那人道:“陈将军需要个护卫,这个新兵正好培养。”
“可是……”都头有些迟疑,“这个人可是香南国的人啊,亡国之人被安排到主公身边,难保不是下一个刺客。”
那人倒是不以为意,“公道自在人心,之前的香国公怎能比得上陈将军英明?我相信这位小兄弟也是深有同感,所以才会冲出来保护陈将军的,是不是?”
云霁看了看都头,又看了看问话的这个人。此时,若他说不是的话,恐怕立即会被都头以刺客同党的身份,斩立决吧。
他只好点了点头,但想到要被调到陈博涉身边,又急忙开口,“我想上前线!”
“前线?”那人打量着他的身板,笑了笑,“你还太小,拿得动刀枪吗?要是你连累了他人,拖了队伍的后腿,还不如趁早不要去。等再练几年,功夫练好了再去,好不好?”
那人说话的语气颇有耐心,像是在哄小孩子。但字字句句说得在情在理,云霁也无法辩驳。他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若真的上了前线,恐怕只能给别人添麻烦而已。
“这样吧,你先随着新兵练些日子,等到分派军营的时候,你再来找我。”那人道。
云霁满脸惆怅。
那人转脸又叮嘱都头,“你也要记得这件事,将这个伢子好好教。日后他可是要保护陈将军的,功夫一定要练好。”
*
谈话结束之后,云霁走出营房的时候,有些垂头丧气。怎么自己当时就是忍不住冲出来,结果就被人注意到了呢?
应该让那个青年冲出去,直接刺杀陈博涉算了。反正陈博涉战神附体,捅一刀应该也不会死。
这么想着的时候,云霁又觉得有些心疼。
上一世中,他也曾刺杀过那个男人。
如果比较的话,他当时的那一刀,绝对会比这个青年即将捅的这一刀要狠。因为当时,那个男人是全无防备,只穿亵衣。
既然当时那一刀没把男人捅死的话,这个青年的这一刀,应该也不至于使得陈博涉毙命。而且更有九成可能,当那个青年还没冲到陈博涉近旁的时候,便被各种人拦下了,使得他根本无法刺杀陈博涉。
自己真是多此一举。
不过没什么事发生,看到陈博涉还是毫发无损,意气风发的样子,他心里又是有些高兴的。
*
回到新兵营中,蒲功才和将他拐进兵营那个小子正在军营外等他。
那个小子名叫萧贵,十四岁的年龄冒充十六岁,本来想着骗些军饷,但没能及时逃走,阴错阳差成了一个娃娃兵。
“哥,你没事吧。”萧贵似乎是想把云霁的便宜占尽了,入伍之后一直没改过口,一声一声的“哥”叫得很是亲昵。理由是,不想叫人怀疑。
“没事,就是被问了一番话。”云霁道。
“马上就要分营了,希望我们还能被分在一起。”蒲功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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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兵分营之后,果然如蒲功才所愿,他们三个全部被分到了琛州城近郊的兵营里。
不同地方的兵营有着亲疏远近之分。
琛州城近郊的军营是陈博涉经常来视察的营房,一旦有表现优异的士兵,便容易被提拔到陈博涉直属的精骑兵中,因此算是兵营之首。
云霁能被分到这里,大概多少是因为那个人嘱咐都头的,所谓照应。萧贵能被分进来,估计是因为他这个“哥哥”的原因。至于蒲功才,大概是因为会读书识字吧。这样的文化人本就不多,所以几乎全都被分到琛州城近郊的这个兵营里了。
“听说这个营是最好的。”蒲功才满脸喜悦,“离都城近,被赏识的机会高,被提拔的机会大。”
云霁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句。
他倒是想去什么南粤的兵营啊,西川的兵营啊,去远处看一看,可惜没给他那么多选择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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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了营之后就算正式入伍了,新兵们被分发了被褥,分了帐篷。
帐篷里面是两个大通铺,非常之宽,几乎横亘了整个帐篷。每个通铺能睡十人。
两个大通铺之间是个两个炭火的坑,里面的还散落了些燃了半截的木炭。上面分别架着个铁炉子,用来煮水,却不是用来做饭的。
做饭的地方在营房之外,有露天的炉灶和火坑,五百士兵共用一灶,伙食是些白菜和糙米。每当放饭的时候,饥肠辘辘的新兵们都眼巴巴地盯着那个大铁锅,恨不得把铁锅看穿了。
不管是这一世还是上一世,云霁都是养尊处优的命,没吃过多少苦。
训练的头几天,他还能斯斯文文地排在队伍里面,耐心等着自己的份子。后来每天都饿得饥肠辘辘,他也就顾不得了,像其他士兵一样眼睛发绿等着开伙,当轮到自己的时候,遇到那些往前挤的,他也毫不留情地怼一锤,或者踩一脚。
“当兵真累啊。”蒲功才端着饭盆坐在他旁边,“训练量大,吃不饱,晚上的时候,炭坑总是熄了,睡到半夜要被冻醒了。”
新兵训练的内容主要是体能、刀戟、箭弩和行列占阵的操演。每天卯时起床出晨跑和晨操,早饭之后是兵器训练,午饭之后是阵法训练,晚上有时还要被分配去伙房帮忙,不去伙房的人便听着都头的训话。
“嗯嗯,”云霁潦草地回答着,塞了一满口,急着咽下去。
“晚上真冷啊,马上就要入九了。”蒲功才自言自语,“不知道冬至那天能不能吃到饺子。”
饺子啊……云霁之前倒没有多大兴趣,现在听到蒲功才这么一说,口水都有些要流下来了。
“晚上那么冷,也没有香玉满怀。”蒲功才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晚上没人抱着,真冷啊……文兄啊,不如让我抱抱你吧。”
云霁差点把口里的饭全部都喷出来。
打了饭朝这边走来的萧贵耳朵尖得很,听到了之后,阴阳怪气地起哄:“抱什么抱啊?蒲兄啊,你要抱我哥哥啊?你们俩不是睡在一起了吗?干嘛还要抱啊?”
“少胡说。”云霁急匆匆地塞完饭菜之后,提着饭盆走了。
难道这人是在兵营呆久了,便连男人也肖想了起来吗?
蒲功才看着云霁的背影,跟萧贵打趣,“不说别的,你看你哥那白脖子,小细腰,从背后看真像个娘们。”
萧贵是个在市井之中混大的流浪儿,人小鬼大,通人事得不得了,什么都见识过了。听着蒲功才的话,便也打量了一番,得出了个结论,“没女人屁股大。”
第68章 .饺子
“你该不会……是那个刺客的同党?否则你怎么会有匕首的?”
蒲功才说这句话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些,但还是不大,周围睡得正香的兵卒子们,无一人醒来。
“你不要乱说话。”云霁匕首的刀锋,在唯一的一丝月光中闪了一下,“你我都忘了今晚的事情吧,当作没有发生过。”他不想让人知道他偷偷带了匕首的事。
“知道了。”蒲功才点了点头。他也不想让人知道他方才的行径。
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蒲功才再也不敢有越界之举,因为云霁的警惕性提高了。他稍微动作一下,就能看见云霁右手的被子动了一下,是在抓匕首,准备捅他。
*
很快便到了正月,琛州城来人说要挑两个人去给陈将军包饺子。
因为陈博涉身边的参将和卫兵都是宣国人,跟着陈博涉远征出来也有两年的时间了。现在局势还算稳定,南北两边的战争还没有打起来,所以过年的时候都打算回乡。
这样一来,陈将军的近旁便没了人伺候。
而新兵这边则是刚刚被征上来,没那么多的思乡之情。加上都是香南国的人,离家也近些,所以过年时候还留在了军营里。
“那就文家两兄弟吧。”
都头唤了云霁和萧贵,反正云霁是陆将军指名,以后要分配给陈将军的人,现在去伺候一下正好练练手。而俩人的年龄又小,看着也招人喜欢一些。
云霁没想到居然这么快便又能见到陈博涉了,还是在陈博涉琛州城的宅子中。
这个宅子是香南国的一个亲王的府邸,丹楹刻桷,画栋飞甍,单是客房就有七八间,比陈博涉邺城的宅子要气派得多。只是屋子里却没什么摆设,空空荡荡。
当初这位亲王在早早获悉了,宣*队要攻打琛州城的消息之后,便搬空了府里的金银珠宝而外逃了。留下了这么个气派的空架子。
不过陈博涉就这么住进来倒觉得舒坦。他军旅出身,最忌讳铺张浪费,这空荡荡的屋子,他看着倒觉得眼前开阔,少了很多碍眼的东西。于是草草收拾了一下,便住了进来。
现在整栋府邸,除了陈博涉和几个仆役居住的屋子好歹是放了铺盖,挂了床帐,糊了窗户。其他的空屋子就那么空着了,没人休整,也没人打扫,积了厚厚的一层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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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霁进府走了一刻钟才走到了伙房,伙房里面的仆役正在和面,但却不是用面粉,而是米粉,所以面团看上去有些透白。南方多稻少麦,他们也只好这么将就着了。
“来来,别站着,洗洗手过去拌馅儿。”厨娘吩咐着。
馅儿是猪肉白菜,只是猪肉并不是什么好猪肉,有筋有肥,粘粘连连,没准儿还有些槽头肉。
陈博涉现在的生活,比在邺城之中可差多了。云霁想到此,便觉得有些难受了。
不知这人是怎么想的,放着好端端的宣国大将军不做,跑到这个南方的城市之中来自立。
住着别人废弃的府邸,吃着比寻常百姓还差些的伙食,又要招兵买马,统帅千军。他身上的担子,是该有多重?
云霁一边包着,一边想着。想到自己竟然还一直躲着他,不能为他分忧,心里便更不是滋味了。
手中的动作没停,眼睛里的泪花却泛了出来。
“哥,你怎么了?”萧贵有一茬没一茬地跟旁边的仆役搭着话,但旁边的他“哥哥”却一声不吭。他转头看时,发现他“哥哥”眼圈泛红。
“馅儿有些呛,我被熏了眼睛了。”云霁甩甩手起身,走到屋外去抹抹眼泪,不让自己的泪水掉下来。
留下一连纳闷的厨娘,“这饺子馅儿里面也没掺和什么辛辣之物啊。”
云霁回来之后,默默地坐了回去,赌气似的快速包着。
冬天水冷,面和馅儿都冷,一般人包一会儿便搓搓手,烤烤火,嬉笑一会儿。他却一直埋头包着,两只细白的手冻得通红。
“陈将军昨晚吃了什么?”云霁憋了一会儿,把眼泪忍回去,然后忍不住问道。
昨天是除夕,他记得军营难得给他们的伙食里加了些荤腥,吃得萧贵满口流油。
“昨天……陈将军还在和几位参将讨论事情。就随便吃了点儿。”厨娘回忆,“两个菜和两碗糙米,端进去端出来都过了两个时辰了,也不知道陈将军是什么时候吃的。”
云霁听她这么说,刚刚崩住的眼泪,又要掉下来了。
日子过得苦了不说,这人偏偏还不会照顾自己,怎么这么傻啊……
但这个傻子,偏偏就是让人放心不下。
*
饺子包好了也到晚上了,云霁主动提出想给陈将军端过去。
“哎哟,小子,看不出还知道来事儿嘛。”厨娘揪了揪他的耳朵,“看你蔫了吧唧的,倒是有心眼儿啊。怎么,想在将军面前露个脸,讨个好,让他提拔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