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失去了那个目光,他有些不适应吧。
对,不适应,一定是这样……但只是这样而已吗?
在限时射箭之前,参赛的三名士兵必须要在箭筒里面塞足够多的箭。
云霁掐了掐掌心的疤痕,提醒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专注于眼前的比赛。手中的动作。但一不小心,他的手指被锋利的翎羽划伤了,血将那几片羽毛染上了殷红。
收拾好箭筒之后,比赛立即开始。要在规定的一刻钟的时间里,射出尽量多尽量准的箭。
云霁恰好划伤了拉弓所需要的拇指和食指,每拉一下弓,弓的利弦便在他手指的伤口处绷一下。
应该是很疼的,因为只射了两支箭之后,白色的弓弦便被染红了。
但他却还想让那些疼痛更痛些,好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妄图以眼前正在做的事情,去充斥着他的脑袋,好让他无法分神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时间终于结束的时候,云霁已经流了满手的血。他站着的地面上,他的箭筒里,他的箭的翎羽上,他的弓和弓弦上,斑斑点点沾着的,全是血。
“你怎么,受伤了?”魏和关心地捧起他的手。
云霁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鲜血淋漓的,很是吓人。
方才他为了无视内心的波澜,不停地拉弓,射箭,拉弓,射箭……没感觉到疼,也没注意到本来被翎羽划的小伤,在一轮一轮的拉弓之间,撕裂了,变得很深。
“没注意。”他淡淡地说了一句,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
“先下去吧,让大夫包扎一下。”岑进催促他们。紧接着还有其他的营队队伍的比赛,他们不能一直站在场地中间浪费时间。
云霁又看向陈博涉。他竟然想以受伤来引起陈博涉的注意。
陈博涉果然看向了他,却只是例行公事一般看着。
云霁别过脸去,撤回看向陈博涉的目光,不想让自己变得太奇怪了,转而看向自己的手指,发现魏和竟然将他受伤的两只手指,含进了嘴里,舔舐着。
“大夫一会儿才来,这样可以先止血。”岑进见他眼神诧异,便解释道。
“不了,谢谢。”他惊慌地抽回手,魏和也没强求,张嘴让抽了回去,然后吐了一口血红色的吐沫,将舔掉的他手指上的血全部吐掉。
似乎是好了一点,但只止住了一会儿,血又渗出来了。
“要不,你自己舔舔?”魏和道。
云霁垂下了手,“不碍事。”他再看向陈博涉的时候,陈博涉的目光居然还没有移开。
他在看着自己吗?以什么样的想法,什么样的心情看着自己?还是单纯只是看着一个士兵和另一个士兵……
云霁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魏和本来是一片好意,却被他想成了,对他怀着那样的心思,真是该死。
*
军中大夫迟迟地赶来,为他包扎了手指,都头有些担心地问:“怎么样,还能参加第三场吗?”
云霁活动了一下被包住的指节,点了点头,“能。”
若是获胜的话,便能得到陈将军亲自颁发的奖品,一柄紫衫木的良弓。
当初他参加比赛的时候,并没有将这个奖品放到心里去。但现在见到陈博涉之后,他便有些克制不住想见他的心情。
想见他,想见他,也想让他看着自己,用在邺城中那样胶着的目光注视着自己……
这样的要求可能很任性,也很蠢……
但云霁不知为什么,心里生出了这样的情绪之后,便一直化不开了。想这次就这么任性下去。
他一直要求自己克己复礼,也一直教育陈博涉要恪守君臣之道。
现在陈博涉真的是以长官的目光审视着他,以看着寻常士兵的眼神掠过他的时候,他又有些受不了这种感觉。
仿佛被抛弃了,被忽视了一般。
所以他想要得到这个机会,这个让陈博涉给他颁奖的机会,他要让陈博涉专心地看看他,只看着他。
就随着自己的心意,任性一次吧。
“那就克服一下,若是疼的话,给你上麻药。”都头道:“第三场是个人赛,决定胜负的一场,你可要好好表现。”
云霁活动了一下手指,疼痛倒是其次,只要不影响拉弓力道的话……但包扎了的地方,很明显会有些阻碍。因为他被包裹了的指腹,无法正确感知弓弦的松紧。
在这样一个风向和风力都有些变幻莫测的春天,根据现场情况,实时调整弓弦状态十分必要且关键。
云霁将包住的布条一圈一圈地撕开,“不要包扎,也不要止血散和麻药,会影响手指的感觉。”
都头赏赞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臂,“看不出你小子文文弱弱的,倒是个硬脾气。”
*
第三场是个人赛,分五轮。
前一、二轮分别用立姿和跪姿射十支箭。第三轮是在一刻钟的时间内,比射出的箭数和取得的点数。第四轮是射移动靶。最后一轮是骑马射箭,射移动靶。
岑进和魏和比试完了第一、二轮,回来的时候都摇了摇头。
“风变大了,箭不好控制。”
“土地还是潮湿的,有些软。我跪着的时候,膝盖滑了一下,姿势就有些歪了。”
云霁俯身摸了摸土地。冬雪消融之后的雪水全部都渗入了土地之中,一时半会儿还没全部渗进去,所以地面实际上是半干不湿的,有些泥泞的状态。
若是跪到了不平的地面,的确容易滑。射箭对姿势的要求极高,姿势稍微变形一点点,便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怎么办呢?
“文舟,该你了。”
云霁站在场地中,感觉了一下风的方向。这个程度的风应该不会影响他的发挥。
他又剁了剁脚下的土地,确实如魏和所说的。但他凭借着刚才踏了两下脚下的感觉,便想到了一个方法。
在比完了立姿射箭,即将比试跪姿射箭之前,他用脚在地上剁了一个小坑,跪下去的时候,让膝盖正好卡在那个小坑里,再调整身形。这样的话,便更容易稳住身形。
风不是问题,土地不是问题。
唯一的问题,是手指上的伤。
由于风变大了,他必须用更大的力气去拉弦,而弦又正好磨在他的伤口上,他若换了手指的其他位置去拉弦,又不能灵活地调整箭的方向。所以他只能忍住疼痛,一箭接一箭的放出。
二十箭结束,云霁暂列第一。
走下来的时候,手指上的伤口滴了一路的血。
“你还是包扎一下吧。影响准头也是没办法的事。”都头劝他,“最要求精准度的两项已经过去了,接下来还要比试快射,一刻钟拉几十支箭,我怕你的手指撑不住。”
云霁估量了一下,妥协了,点点头,让大夫重新给他包扎了伤口。
大夫包扎的时候,他又管不住自己,看向了观礼台的方向。这一次,陈博涉的目光跟他碰了个正着。
目光交错,四目相对。不是浮光掠影,而是只看向他。
云霁的心里有一丝喜悦,甚至还有一丝想邀功讨赏的意味。恨不得冲到他面前说,你当初教我的射箭,我学得很好。
但没停留多长时间,陈博涉再次看向了场中。
*
第三轮的限时射箭,对云霁来说是一个挑战。
即使包扎了,伤口还是被硌得很疼。血不一会儿便渗出了包扎着的布条,却毫无办法,只能忍耐。
若是在战场上,敌人可不会因为你受伤了,拉弓不利索,而不去射杀你。你也不会因为手上的伤,而将弓箭弃之一旁。
生死只在旦夕之间,不到最后一刻,就不知道成败,也不能放弃。
云霁咬着下唇,一箭接一箭地放出。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额头滴下来,流进了他的脖子里,湿了他的衣襟。
第71章 .念想(大修)
他不能停,也不能不集中精力,一箭接一箭的速度之快,他甚至无暇去变换手指。
这一轮下来之后,云霁几乎把嘴唇都咬紫了。走下来的时候,只觉得脚步有些浮虚。
“还是有点疼啊。”云霁苦笑着。他面具下的脸是满头大汗,满脸苍白。
大夫解下布条,看了看伤口。伤口已经被弦二度割伤了,现在略微有些外翻,很不容乐观。
“要不然……就放弃吧。”大夫道:“再这么折腾的话,恐怕弓弦会勒到骨头。”
都头听着心里也是一惊,“文舟,你别参加了,以后的日子还很长。”
云霁摇了摇头,“不,我要参加。”
他就想任性这么一次,让陈博涉好好看看他,不管是赞许的还是怀疑的,他就是想见他而已。
“包扎起来,就没事了。”云霁看了一眼他手上伤口的骇人状态,却是一脸平静,淡淡的说:“我换个拉弓的姿势。”
他本来习惯是用食指和中指拉弓,并夹紧箭尾。但现在伤口开裂得太厉害了,他不得不在下一轮中,采用拇指和食指夹住箭尾的姿势。
都头又给他换了一张弓。
其实换弓对于比赛是非常不利的。新弓的弦紧,拉开的时候,又要费些力气。所以参赛的弓箭手们,都是用着自己惯用的弓箭。
但云霁惯用的那张弓,早在上一轮的时候,便被染得一片血红,弦都被血浸透了,没法使用。只能在每一轮结束之后,再换一张弓。
*
第四轮的移动靶射箭开始了。扛靶的士兵时快时慢,时远时近。
云霁试了一下姿势,一箭放出去,居然射了个空。他前三轮成绩都很好,这一轮居然第一箭连箭靶都没挨上,惹得旁边观战的士兵议论纷纷。
有士兵看到了他手上的伤,也看到了他别扭的姿势。
“看来是临时受伤没办法,才变换姿势的。”
“世事难料。他比第二名多了十二点,一箭放空可能还能追上来,但若是再放空,恐怕就悬了。”
第二箭没有放空,却只射了七点。与他之前动辄九点十点的成绩相差甚远。而第二名射的两箭分别是九点和十点。
差距正在慢慢缩小。
第三箭,还是七点。换了个姿势果然有些不适应。云霁除了懊恼刚才的一箭又射偏了之外,也后悔自己准备得不充分。
他之前就应该想到,比赛时可能会发生的各种各样情况,应该将两种姿势都练一练,甚至把两只手都练一练的。
只是那个时候,他并没有多少参赛的*,也没有什么强烈的动机和野心,完全属于是被赶鸭子上架。
但现在则不同了,陈博涉越是不看他,避开他,他便越执着,越固执。
大概是因为之前逃避了太多次,又那么长时间没见了,他才格外想任性这么一次吧。
*
云霁还是换回了之前惯用的姿势,即使箭弦将他的伤口又勒出了一圈血,他也顾不得了,一箭接一箭的放出。
但无奈之前差距被拉大了,他连着射中了三个十点,却还是没能把差距追回来。
输了吗?云霁走下场的时候听获者报着的靶数。
输了。
“就差一点。你已经尽力了。”都头安慰性地想拍拍他的肩膀,却发现他的肩膀微微有些颤抖。
还是没能进入最终一轮的比赛,失去了决赛的参赛资格。云霁低着头,难过得想哭,但眼睛里还是干涩的,眼泪没能掉下来。
没办法让陈博涉给他颁奖了,也没办法让陈博涉看见他了。
心里仿佛也被划了一道口子,不停得折腾,生疼生疼的。
“你的手指。”魏和担心地捧起了他的手,包扎着伤口的布条已经被磨散了,血又渗了出来,“再包扎一下吧。”他拿了些白布,温柔地一圈一圈地缠着云霁的手指。
*
云霁浑浑噩噩地走出了射箭场,留下场内的一片喧嚣。
他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应该走到哪里去。一路想着想着,还是走到了营房。
因为士兵们都去看比赛了,整个营房空空荡荡,他想去摸他藏在床铺下的匕首,却摸了个空。
被人偷走了?
正想着的时候,蒲功才走了进来,手里拿着的正是他的那把匕首,有意在他面前晃了晃。
“怎么提前回来了?”自从上次威胁过蒲功才之后,这个家伙好一阵子不敢靠近,但现在偷到了云霁的匕首之后,胆子又大了起来,气焰也嚣张了。
“不就是这么个东西么?”蒲功才拿着匕首慢慢靠近,将刀尖抵到了云霁的脖子上。
“你还给我!”见不到陈博涉,便连他的东西也变成了一个念想,云霁想把匕首夺回来。
蒲功才却更把匕首顶了一寸,整个人跨坐到了他的身上,语气变得焦躁了起来,“你让我亲亲,我就放了你……整天睡在你旁边却不能碰你,我想得厉害,想死了……你的身子……好看得很……”
“你!”云霁没想到蒲功才会说出这种流氓话来。他原以为上次威胁了一次之后,这个登徒子便老实了,没想到这次趁着四下无人,他竟然偷了匕首,还转过来威胁他。
“我想你想得紧,每次看见你就想摸你啊……你怎么长得这么勾人啊……”蒲功才的话越说越下流,一手用匕首抵着他的脖子,一手去解他的衣服。
该死!云霁挥拳打在了蒲功才的脸上,蒲功才大概是被散了的领口露出的一片白皙的脖子给缠住了视线,被打了个正着,身子歪了一下。
云霁乘机曲膝撞到他的腹部,他吃痛地滚到了一旁,云霁急忙起身往帐篷外面跑。
刚跑到外面的时候,就被蒲功才一个箭步追上,从后面抱住了他,把那柄匕首横在了他的脖子上。这次他下了点狠手,将匕首下压了几寸,在云霁白皙的颈子上划了一道口子。
“你……你别动啊……”看到那道伤,蒲功才的心里也有点心疼。把这么妙人儿折腾坏了,可不是他的本意,“你让我亲亲摸摸,我就放了你……我实在是想得慌……”
他说着便凑上来,想在云霁的脸上亲一口。
云霁从袖口滑出了一截软金丝,准备一反手扎在蒲功才的太阳穴上。这个东西如果真的出手了,肯定会一击毙命,所以他之前一直忍着没动手。
但现在,蒲功才的话令他恶心,蒲功才呼在他耳后的气息令他反胃。他宁可让蒲功才死了,也不想让蒲功才碰他。
任何人都不行,除了那个人,他不想让任何人碰!
他扬手准备朝着刺向蒲功才的太阳穴的时候,蒲功才本来还要凑过来的动作却突然僵住了。
察觉到了吗?
云霁感觉到架在他脖子上的匕首,有一丝松动。紧接着,抓着他力道也放松了,一点一点地滑了下去。
放弃了?
云霁转身去看,发现蒲功才跪在地上,背上还插/着一支箭。他抬眼望过去,看到了不远处的的魏和。
那支箭是魏和射出的。魏和救了他。
“你没事吧。”魏和跑过来,掰开了蒲功才还攀着云霁的手。
“我……没事。”云霁摇了摇头,不动声色地将软金丝收到了袖子里,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蒲功才。
魏和的箭射中了他的右肩,不致命,却足以卸了他抓着匕首的力气。
“比赛刚结束,我见你的弓和箭筒没拿,就给你送过来了。”魏和说明了来意,将手里弓挎到了他的肩上,又把箭筒递给他。
“谢谢。”云霁接过箭筒,淡淡地说了一句。他看见蒲功才吃痛地将匕首丢到了一旁,便急忙过去将匕首捡起来,握在手中。
魏和看着他宝贝似的,将那个匕首夺过来的样子,笑容有些苦涩。他以为文舟至少会对他多说几句话,却只听到了一声敷衍的“谢谢”。
“这个东西,对你来说……很贵重吗?”魏和忍不住问。
“一个人给我的,那个人,对我来说……很重要。”云霁捏着匕首仔细擦了擦,怕是被蒲功才抓脏了似的,直到确认通体都擦过了,才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怀里。
“是……什么人?”魏和看到他对待那柄匕首的样子,很难想象这是亲人或者朋友送的。而且“那个人”的说法,也有些语焉不详,令人不得不多想。
“是……”云霁不知道该怎样说明。陈博涉对于他来说是什么?主公?朋友?主人?
似乎两人之间的关系,从来都没有被定义过,也没有被澄清过。
“我以前的……雇主。”云霁从脑海中想到了这个干巴巴的词,他的确是从陈博涉那里领着一份奉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