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老爷子和关父一点儿也没有怪罪掌上明珠的意思,只惯常出行,处之泰然。他们知道,此事若无人推波助澜,定不会闹得这样大,明面上看似针对依依,实则却剑指帝师府。然他们问心无愧,自是临危不惧,等了三日,终于等到有人在朝上发难。
刚调入尚书台,虽才二十出头却担当法曹驾部曹尚书的宋玄宋大人握着玉笏,上前一步,“启禀皇上,微臣有二人须弹劾。”
“准奏。”圣元帝眸色沉沉地瞥他一眼。
“微臣欲弹劾帝师与太常教子无方,私德有亏,挑唆关氏亵渎遗体,触怒鬼神,行妖魔之事。尸骸被剖,亡魂蒙难,实乃世间罕见之罪行,亦为灭绝人性之大恶,还请皇上秉公处置,为亡魂昭雪,让死者安眠。”
他话音刚落,又有几人站出来附议,均为颇有权势根基的世家勋贵。
圣元帝正待发怒,关老爷子与关父却慢慢脱掉冠冕,去除官袍,大步走上前跪拜。关父拱手,语气凛然,“启禀皇上,小女剖腹,不为亵渎遗体,冒犯鬼神,而为救助腹中待产胎儿。佛语有云:‘上天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俗言又道:‘人命关天,不可轻忽’。小女未杀一人,反救一人,微臣着实想不明白她错在何处。然世人既都说她救错了,那便错了吧,微臣与父亲用这两顶乌纱换取一条人命,未曾觉得亏了一星半点,反倒大感庆幸!这便辞官归家去了。”
老爷子也拱拱手,慨然道,“公道不在人心,善恶自有天定。老夫的孙女儿是不是妖妇,神明在看着,亡魂在看着,那侥幸存活的孩子也在看着。老夫非但不觉她私德有亏,还要赞她一句功德无量,铜心铁胆,敢为人所不为,敢担人所不担,是我关家教养出的绝顶好的女子。今日老夫为她辞了官,老夫不觉可惜,只觉畅快,我关家千年家训只一句话——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她俯仰无愧,我亦无怨无悔!皇上,老夫告辞了。”
话落也不等皇上反应,领着儿子大步退走,清风两袖。
听了他慷慨激昂,正气凛然的一番话,又见他丝毫不恋栈权势,说走就走,稍有风骨的文臣已被他深深折服,而众武将早就对老爷子心服口服,自是轰然发声为他求情,有几个已拔出刀剑,要当场劈了宋玄。
似关家父子这样的人,实乃朝中一股清流,无门第之见,无党派之分,无文臣、武将之争,你有道28 理,他们就维护;你触犯国法,他们就弹劾,从来只对事,不对人。小人畏之,君子敬之,脑子素来一根筋的武人更是对他们亲近非常,五体投地。
倘若帝师与太常离了朝堂,文臣、武将怕是会争锋相对地干起来。
圣元帝压根没料到二位泰山竟如此决绝,说走就走,等回过神来时唯有苦笑,笑罢想到备受非议的夫人,又是一阵心痛。
他眸色森冷地朝宋玄看去,一字一顿道,“如果朕没记错,宋大人刚入尚书台,担法曹驾部曹尚书的职位,司法参军事,掌鞫狱丽法,督盗贼,知赃贿没入,复审各地要案,然否?”
宋玄不明所以,唯唯应诺,“然。”
圣元帝又道,“日前民刑之法已修订完毕,其基准为何?”
“以人为本,人命关天。”说出这句话,宋玄才开始冒汗。他只知关氏剖了遗体,其行为惊世骇俗,有违人道,却忘了她的初衷是为顺应天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祖都不会怪她,又哪里轮得到凡人置喙。
“难为你还记得。”圣元帝似乎很欣慰,却又飞快沉下脸追问,“其中第六条第七款是何内容?”
宋玄脑子蒙了片刻,再开口时嗓音已沙哑如砺,“第六条第七款,各地若发生人命官司,事涉死罪,当地官府不得擅专,须层层上报,层层审批,一应死囚唯复审过后才可秋后待斩,秋冬之前若有冤屈,还可投递诉状,尽陈内情,每有状纸,官府必查,责无旁贷。”
“原来你都记得。”圣元帝环视鸦雀无声的朝堂,徐徐说道,“对待死囚,朝廷尚且留给他一线生机,对待无辜婴孩,只因他弱小,口不能言,腿不能动,便可以视而不见吗?你们觉得关夫人救错了,那明知腹中胎动,还把孩子与母体一同埋葬,就是做对了吗?你们的是非观,善恶感,朕着实不懂。”
他盯着宋玄,语气冰冷,“明知人命可救而不救,且反过来责备旁人救错,这种糊涂之语竟是从法曹尚书口中说出,朕深感震惊,亦失望已极。倘若日后有人命要案报予你处复审,你是否也会像今日这般黑白颠倒,善恶不分?”
他提起笔,一面缓言一面写下罢免文书,“国法乃稳固社稷之基,不可轻忽。朕断不敢将国法交予是非不分,善恶不明之人手里。明知里面有一条小生命,却连一层肚皮都不敢割开,宋大人既无胆魄,也不仁义,还毫无血性,着实没有半点可取之处,这驾部曹尚书的职位你就别坐了,让给别人吧。”话落看了看附议宋玄那些人,摇头冷笑,又指着为二位泰山进言的一名提刑官,说道,“新任法曹尚书,报上名来。”
那人万没料到天上竟掉下一个硕大的馅儿饼,砸得他脑袋发晕,恍惚中报了姓名,便见皇上在任命文书上落了御笔,盖了印玺,而后甩袖离去。
方才还踌躇满志的宋玄已面无人色,瘫软在地,被两名内侍拖出去,扔下台阶。他的拥趸莫不捶胸顿足,大感懊悔。
第88章 闹事
关老爷子和关父辞了官职立即出宫准备搬家。他们现在的居所乃皇上所赐,原是前朝某位王爷的家宅,规制很高,自是不能让平民居住。仲氏一句怨言都没有,立刻命仆役整装行李,又说阮家人今日格外闹腾,搬回老宅的路上可以顺便去看女儿,宽慰宽慰她,然后各自给阮氏上一炷香。
众人无有不应,利利索索地忙乎起来。
父子俩刚脱掉官帽,走出禁宫,阮家人就得了信,知道事情已经成了,尽可以打上门去好好羞辱关氏一番,扒下她一层皮。哪怕她是一品诰命,没了母族可以依靠,夫君又是一介庶民,还不任人践踏?
闹得越凶狠,关家人就越是名声狼藉,日后若想起复绝无可能。谁叫他们不识趣,挡了别人的路?
怀揣刚得的几万两银票,阮父阮母穿着丧服,抹着眼泪,带着一家老小堵在征北将军府门前,硬是要让赵家给他们一个交代。
“我好好的女儿交到你家将军手里,不过几个年头就落得这等下场,非但死的不明不白,遗体还被人一刀给剖了。小女亡魂若是入不了地府,投不了胎,岂不成了游荡在外的孤魂野鬼,连个来世都修不成?当年亲家公惹了官司被抓入狱,还是我家老爷左右支应才将他弄出来,定亲时你们口口声声说会好生待她以报答这份恩情,却是这么个报答法儿吗?把你们老夫人叫出来,我要当面与她对质!”
眼见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已把东西二府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管家急得满头大汗,连声道,“哎呀,老夫人您究竟听谁说了那等浑话?二少爷是二夫人拼死拼活生下来的,哪有什么剖腹取子!有什么误会咱进去解释,别让外人看了笑话。”
“是不是误会,你们把遗体抬出来让我看一眼她的肚皮就知道。我可是听得真真的,你们家大夫人厉害着呢,剖开肚皮又用针线缝上,把我家女儿当成什么?麻布口袋吗?对死者都这般不敬,来日必下地狱!”阮母冲地上狠狠唾了一口,表情万分狰狞。
有好事者兴奋起来,叫嚣道,“这位嫂子说得对,是不是误会把尸体抬出来让咱们瞧一眼就成了,废那么多话作甚?”
“抬出来抬出来,赶紧抬出来!”起哄的人响成一片,一个二个绿着眼珠,专等着看尸体。
猎奇心理最怕互相感染,一旦群情宣泄就像洪水来袭,不可收拾。不过须臾,原本胆小如鼠的人竟也跟着喊起来,恨不得直接翻墙,闯入灵堂去。
就在此时,大门应声而开,关素衣领着赵家老小缓步走出,淡淡开口,“阮夫人,我与您对质来了。您说我亵渎遗体,令亡魂难安,然而您吵闹不休,非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查验她的尸体,难道就不是亵渎?她还是您亲生骨肉,您也不给她留最后一丝尊严?”
话落看向人群,声音高昂,“亡魂要在人间逗留七日,鬼神亦在我等头顶三尺之处,众位抬头看看苍天,再垂首摸摸自己良心,在人家葬礼上如此吵闹,甚至意欲擅闯灵堂,掀开棺椁,抬出遗体,究竟是谁在丧尽天良?又是谁在冒犯神灵?”
本还情绪激荡的人群忽觉头皮发麻,脊背生寒,纷纷闭了嘴,垂下头去。不过一句话的功夫,现场就安静得落针可闻。
阮父见她如此镇得住场面,不禁急了,怒道,“你剖了我女儿,你还有理了?”
“对,我是有理,你待如何?弟妹的葬礼还在继续,我没功夫与你瞎耗,你直接说明来意吧。”
“我要你跪在我女儿灵前给她磕满七七四十九个响头,再给她办七七四十九日海陆大法事,写悼书承认自己罪责,而后焚烧祭天,超度她转世投胎。我阮家虽不是官宦世家,亦不是大富之家,但我们不会贪图你们一分一厘补偿,只为我女儿求一个安眠,你能做到吧?”阮父“大义凛然”地道。
人群中不知谁叫了一声好,仿佛很感佩,被赵家的小丫鬟一瞪眼又缩了回去。
关素衣平静颔首,“你既如此深明大义,我也给你一句准话。我的确剖开了弟妹的肚子,所以应该给她磕头,应该为她超度,应该对她说一声抱歉。你家提出的条件,我统统接受。”
这就承认了?接受了?不是说关氏很难缠吗?怎么不争吵几句,然后撕捋一番,把事态闹大呢?阮父阮母正觉不安,又见她转过身,将老夫人怀里的小婴儿抱过来,脸蛋儿朝着众人的方向,徐徐道,“你们抵达燕京已有三日,又在门口闹了半日,这三四日的功夫都不来灵前祭拜,也绝口不提这位外孙,看来是不想认他的。弟妹临死时拼着最后一口气,定要我救救这个孩子,于是哪怕明知事不可为,明知神鬼不得冒犯,我还是将他剖了出来。你们让我磕头,可以;让我办法事超度,可以;让我承认自己做错了却不行。救出这个孩子,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一件事,我无悔。”
孩子稚嫩的脸庞被众人尽收眼底,慢慢冲散了戾气,令他们陆续找回理智,正隐约想着自己是不是过分了,又听关夫人一字一句说道,“既然你们认为我不该剖腹取子,不该将他救出,倒也罢了。待弟妹下葬之后,你们就回去,永远不要再找上门,也不要与他相认,就当他已经……在母亲肚子里。”
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个“死”字,她将之咽下,轻柔无比地捋着孩子胎发,“反正在你们心中,他本就是不应存在的,但他既已活下来,我也不能再将他塞回去,唯有好好养着。你们今日闹这一场,口口声声说我不该救他,他长大后得知会如何伤心难过?与其那样,不如永远瞒着,就此断绝关系吧。无需你们要挟,我早已与玄光大师商量好,明日就将棺椁移送觉音寺举办法事,头三天没来祭拜,还望接下来的日子你们安安生生把弟妹送走,也算圆了一场亲情。”
阮父阮母闻听此言心中大急。他们光顾着闹腾,哪能想到外孙是何等处境?说关氏做错,不就等于否定了外孙的存在?来年他长大懂事,关氏将今日情形一说,还不定他怎么怨恨阮家呢!眼见赵府大房已垮,二房却如日中天,而他们在老家能过上好日子,全仰仗女婿闯下的赫赫威名。如今女儿死了,外孙又与他们断绝关系,待赵瑾瑜娶了新夫人,谁还记得阮家是谁?哪个牌位上的亲戚?
贵人的事办妥了,却误了他家大事,真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倘若二房嫡子不认他们,再多家财也守不住,更甚者还会飞快败落!
阮父汗出如浆,手脚发冷,正待想个说辞缓和两家关系,又听赵陆离淡道,“夫人剖腹取子不为别的,只为救出二房一线血脉。都说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我弟弟赤胆忠心,悍勇无匹,每请战必冲锋于前,不畏生死。说一句我赵家人均心知肚明的话,这辈子他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未知数,有这一线血脉,二房就留住了根,我赵家人非但不觉夫人有错,还要行三跪九叩之礼以答谢她这番恩情。等我这小侄儿长大了,懂事了,亦要行此大礼,不敢或忘!”话落撩开衣袍,重重跪下去。
老夫人也噙着泪说道,“阮氏自嫁入我家,未曾出过丝毫疏漏,上能孝敬长辈,下能善待小辈,对夫君亦伺候周到,贤良淑德。见她遭受那等灾劫,我亦心痛如绞,然她拼着最后一口气也要让我们救救孩子,我们又岂能置若罔闻,令她死不瞑目?肚皮是我吩咐素衣剖开的,你们有再大不满,冲我来就是!”
她话音刚落,赵纯熙就哭喊起来,“祖母,您哪里有错?娘又哪里有错?孙女儿昨晚还梦见二婶了,她让我代她谢谢娘,说是来生当牛做马也要报答她救助二弟的恩情。娘,女儿这就代她给您磕头。”紧接着也与父亲跪在一处,诚心诚意地磕头。
赵望舒忙也跪了过去,眼角全是大颗大颗的泪珠。
路人想到还在边关抵御外侮的征北将军,又看看跪了一地的赵家人,这才意识到关夫人此举除了亵渎遗体,还保住了二房根苗,延续了家族血脉。身为主母,她何曾有错?
人群中一位母亲终是嚎啕大哭起来,扬声呐喊,“滚犊子吧,你们这些是非不分的男人!谁若是救了我的孩子,别说下辈子,叫我生生世世给她当牛做马我也甘愿!关夫人大仁大义,实乃我女辈楷模!都吵吵什么,回家带孩子去,难道还指望这帮既不知道生,也不知道养的东西?”
“哪能指望的上他们?世间最苦的还是女子。走走走,回家奶孩子。”当了母亲的女子远远冲关夫人一拜,抹着泪走了。未曾当母亲的难以理解她们的心情,却也渐渐明白过来,跟着走了。唯余一些游手好闲的男人还凑在门口看热闹。
恰在此时,早已在路边观望许久的关老爷子和关父慢慢走上台阶,向四面俯首作揖。
“好叫大家知道,我父子二人因冒犯鬼神一事被弹劾,如今已辞去官职,告老还家。世人都道我孙女做错了,我的答复却与她一样,何错之有?用两顶乌纱帽换这小家伙一命,我乐意之至!”
关父亦徐徐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而人命更大过天去,我等凡人不敢袖手。”
关素衣看看簇拥在自己身边的家人,又看看怀里嘬着小嘴,睡得香甜的孩子,眼中慢慢沁出泪光,正待回府关门,却听见人群外围传来一道尖利的嗓音,“皇上驾到!”
竟是圣元帝为邀请帝师重回朝堂,亲自追来了。
第89章 亲临
街那头忽然跑来许多穿盔戴甲、全副武装的侍卫,用长戟顶开凑热闹的人群,齐声喊道,“恭迎圣驾!”随后便有几列骑着高头大马的禁卫军护送着一辆玉辂,稳稳当当来到赵府门前。
瞧这排场、声势,竟真是皇帝亲临了!
人群成片成片伏倒,山呼万岁,关素衣连忙抱着孩子,跟随祖父和父亲上前接驾,远远看见一道玄色身影从玉辂上下来,身材十分高大健壮,五官英挺,轮廓深邃,完全有别于中原男子的温润如玉,而是带着一股冰封雪原的锐气与冷酷,更有险峻山川的崔巍不凡。
倘若再加一把络腮胡子,不是忽纳尔又是哪个?忽纳尔,霍圣哲?是了,“霍”便是“忽”的中原化姓,“圣哲”据说是圣元帝自己给自己取的中原名字,出处《离骚》——夫维圣哲以茂行兮,意指具有超凡才智与道德之完人。
他是皇帝,可不就是完人吗?混账东西,竟敢谋夺人妻,还接二连三,难道他有什么特殊爱好,就喜欢嫁了人的女子不成?关素衣感觉自己快气炸了,若是身上溅一点火星,顷刻间就能烧起来。
她强忍怒气走到近前下跪,却没料此人竟这般胆大妄为,扶了祖父和父亲不算,明明看见她已经站起来,却还是装模作样地扶了一把,而后轻轻捏了捏她纤细的胳膊。
登徒子!她抬眸狠狠瞪对方一眼,又飞快敛去多余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