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奉余正想着那些有的没的,门外动静十分大,便躲进耳房里,隔着一道帘子听堂中说话声。
“官、官老爷,这,民妇家中只有民妇和犬子,犬子下田里干活去了,这还没回来呢。官老爷您到底啥事儿呢?”
对方托着玉坠子道:“这是你从哪儿得来的?”
容奉余扶额,竟然是大哥,怎么可以三番两次碰上他?
林嫂重信,但始终不是善于辞令的人,被容谦军人威风一逼,顿时手足无措了。
容奉余在房里犹豫不决,出去,怕是硕亲王那边自己难以终了,躲着……这区区陋室,哪藏得住他和李御泽两个大男人?容奉余心里权衡一下,觉得这次真是亏大了。
“大哥。”无法,只好自己5 出去应对。
“奉余?果然是你,你怎么会在这儿?”容谦想到又皱眉,“你为何躲着不见我?”
容奉余笑笑,好声好气道:“我哪敢躲着大哥?我是躲别人,大哥,你怎么在这儿?王爷的事可解决了?”
听到王爷,容谦不作他想拽着容奉余就往外头走。容奉余一惊,本想回头看屋里,想到自己举动会透露什么,还是生生忍住了,“大哥,你要带我去哪儿?”
“我也就罢了,你知道王爷在平阳,岂能不拜见?”容谦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皱眉道:“那几个皇帝的心腹如何了?公子可安好?”
容奉余体会到撒了一个谎就要用无数谎来圆它,“我那日赶去龙王庙,却没见着他们,许是回知府那儿了。”
容谦疑惑,“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去知府衙门找他们?”
容奉余愁容道:“我不知道知府和那几位心腹大人发生什么,如今他们同仇敌忾不想让我好过,我虽然挂心公子安危,却实在力有不逮。”
容谦跺脚,怒道:“岂有此理!”
容奉余心里也愁,事情到这一步,实在不知道如何收场。
“经你那日提点,我去找王爷说明此事,那山贼子头目竟然妄言皇帝在他们寨子里,我们攻打他们山寨,便是谋逆之罪,实在荒诞不经!”
听李御泽阐述过一遍是回事,听容谦说又是另回事,“那之后王爷如何决断?”莫说他,李御泽心底也是希望硕亲王不要走上歧途。
“如此谬言,王爷自然不会轻信,但我听了你的话还是劝阻他。王爷却说,你既然已经平安,倒也无后顾之忧,然而山贼作恶多端,残害百姓,实在不能姑息,执意出兵。”
“……”
“然后一个姓骆自称禁卫军将军的人带兵赶来,还带来皇帝谕旨,受命保护圣驾,任何人等都不能妄动,不然视作谋反。可笑,官匪何时成一家了?那骆将军也甚是奇怪,让王爷接旨,却不把圣旨给他,王爷听闻皇帝在平阳,通报觐见,也被屡次驳回。然而若说区区一个山寨勾结外人冒充朝廷,甚至还是今上,却又是不太可能的。”
“依你看当如何?”
容谦皱眉,“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还是避其锋芒,忍让为上。即便真是御驾亲临平阳,也不可能待上多少时日,等御驾一走,我们抓到山贼伤害百姓的证据,铁证如山,纵使将它抄了,皇帝也无从庇护。”
容谦分析得没错,然而硕亲王的目的却不在那害人的寨子,而是天下第一的位子,于是事情发展如何,又得另当别论了。
“王爷与那骆将军在平阳知府屡次不和,“容谦说到这儿,本来就不平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世子书信听闻此事,竟也带兵赶来,我便奉王爷之命迎接。”
容奉余心中苦笑,看来那位子迷惑的不只是王爷,还有他儿子,“然后到了这儿?”
容谦点头。
容奉余道:“不管如何,世子总不能扰民的。”
容谦皱眉,“我带兵只是路经此处,购一些口粮而已,何有扰民一说?”
容奉余劝道:“那是大哥你是亲卫兵指挥使,深谙兵中纪律严明,可是这儿都是些乡村野民,难免坐井观天,见着这刀刀枪枪的,必然是害怕的。”
容谦想了想甚是有理,伸手招来附近还游荡的亲卫兵,“军粮可采买好了?如果准备妥当,就离开村子,别惊动这里村民。”
容奉余这才放心,容谦道:“你与我去面见世子吧。”
容奉余无法,只希望李御泽事后可以安全离开,点点头。
容奉余跟着容谦离开,果然见硕亲王世子骑马在军队围护中,上前参拜。世子年方十八,少年心盛,傲气十足,容奉余心中有了对比,竟然发现九五之尊也比他仁厚和善……或者是与李御泽亲近了之故?
世子端着架子和容奉余有的没的说了两句,竟也没过问远在京城胞弟的安危。容奉余这会儿身不由己,只能跟着世子等人走,容谦见他愁眉不展,不由安慰道:“世子现在年少,身份尊贵,才华出众,难免心高气傲些,待他懂事,会体谅着手下人和小公子的。”
容奉余只是笑笑。
又回到平阳,无从得知李御泽的好坏,心里总是惦记了什么,无法安下心。见过硕亲王,硕亲王过问了些琐细,容奉余把之前和容谦说过的心里串了一下,禀告硕亲王。
硕亲王靠着软垫,神色懒洋洋的,仿佛寻常人,然而再看他眼神,却算计着顾忌着许多东西。都说四十不惑,这位王爷却为了那个位子正殚精竭虑,牵肠挂肚着。
“奉余,嘉儿年纪尚轻,做事难免冲动,容谦虽然精干老道,可是为人太过正直,一些地方难于变通,倒是你,相容并包,关键时刻本王可以让你给出些主意。”
“王爷错爱,为王爷解忧乃奉余分内之事。”
“你可听容谦说过事情始末了?”
“回王爷的话,已经听过了。”
“你觉得本王该如何?”
“……”如果是过去,容奉余必然给硕亲王出主意,可是现在,一来左右为难,委决不下,二来……李御泽说的不错,现在是难得的太平盛世,若是王爷为了一己之私,引起天下动乱,是万万不许的。
“王爷,此事责任重大,奉余也拿不定主意。”
“拿不定?”硕亲王眼睛闪过厉光,看着下头的容奉余,心存狐疑。
容奉余一拜,苦笑道:“虽说此事蹊跷,但奉余区区长史,目光短浅,才能有限,不敢妄断。”
硕亲王顿时兴致缺缺,甩手道:“你下去吧。”
先是硕亲王,后是世子,李嘉开门见山道:“父王方才寻你商议事情去了?”
容奉余点头道:“是。”
“都商量了些什么?”
容奉余诚实道:“王爷询问我眼下这情状,该当如何。”
李嘉来了点兴趣,本来歪歪斜斜的身体也坐直了,“你如何回答的?”
“此事关系重大,奉余才疏学浅,无法为王爷出主意。”
李嘉顿时皱眉,来来回回走了两圈,脸色才稍微好看些,一反平日的疏远,亲近道:“奉余,你可知皇帝与硕亲王府关系为何如此势同水火?”
容奉余道:“想来是帝位之争。”
李嘉赞许点头,“确实。”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乃是天子,天下人的主子,指点江山,意气风发,尊贵无匹,这样的位子,莫说宗室子弟,想是寻常人,也梦寐以求的。”
容奉余心里皱眉,其实面色不改,继续听着,李嘉道:“我与父王多年兢兢业业,唯恐并州百姓过不上好日子,对于并州的打理,可以说殚心竭虑,倾尽心血。纵然如此,皇帝对我父子却还是百般不满意,说到底,他已经贵为天子,却还忌惮我这一支血脉危害其地位。当年先帝将我这脉流放到贫瘠的并州,如今并州富庶了,皇帝却又要赶尽杀绝。”
这些容奉余都知道,没有和李御泽相处前,他对皇帝对硕亲王的排挤也是气愤非常的。
“如此皇帝,如此心胸,怎能让人放心将天下交予他?”
容奉余立刻跪下,惶恐道:“世子,祸从口出,当谨言慎行。”
李嘉嗤笑道:“这儿只有你我,奉余担心什么?”
容奉余抿着唇跪着,李嘉盖住容奉余的手,将他扶起,在他手心刮了刮不放,容奉余愕然,赶紧抽回手。李嘉不以为意道:“奉余,皇帝如此逼迫硕亲王府,实在叫人齿寒,生而为人,有不得为,也有不得不为,这都是他逼我们的。”
“……”
“皇帝御驾临平阳,命人护驾,却不出面,想必他是遇了麻烦,不便出面……若是错过此次机会,再等下次,怕是难了。”
没想到李御泽抓到的是这世子,看之前硕亲王犹豫不决,若论逆反之心,这儿子是绝对超过他父亲的。
“奉余,一旦事成,父王登基,君临天下,硕亲王府诸君护主有功,论好处,断不会少了你们的。”
容奉余心中哭笑不得,难道在这世子眼里他是如此利欲薰心之人?
“世子还请恕罪,此事奉余实在无法。”
“容奉余,“李嘉看他的眼里带上怀疑,“听说宫闱之中,你与李煦和皇帝相处甚近?你该不是向着皇帝,背叛硕亲王府了吧?”
容奉余先是心里一咯磴,随即平静下来,摇头道:“世子若听信李珂所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只可说,我心中断是希望硕亲王好的。”虽然是王妃收留的他,但没有硕亲王准许,他与容谦也不能留在王府。然而世上有大义与小义之分,若是硕亲王为了私欲令天下苍生受难,他曾受过颠沛流离的苦,如今又怎能成为帮凶?
“世子乃是王爷嫡亲的儿子,与其让奉余进言,为何不世子亲为?王爷信任世子,必是比信任奉余多的。”如今身在王府势力范围,世子自然不能得罪,容奉余说了句好的,正苦于如何脱身,容谦找来了。容奉余连忙告退,却没有离开,候在世子门外,见到容谦出来了,与他一起到他房里。
容谦先道:“王爷此前多次求见圣驾被拒,这会儿却是传来了消息说,今上愿意见王爷,也不知道有何诡计。藩王照理说是不能离开封地的,何况王爷与世子都出来了,幸而有为民除害的说头,皇帝不能为难王爷,然而世子却是多余的了,我刚才请世子回并州去。”
容奉余明知故问:“他答应否?”
容谦皱眉道:“世子这般年岁,该是知道轻重了。”
言下之意就是没答应了,容奉余心道,他够知轻重了,这不觊觎着那把位子心切,不肯走吗?
他虽然不能在王爷和世子那里多说,左右了他们的决定,影响李御泽的处决,可是容谦是不同的,容奉余耐心道:“大哥,你可还记得我十三岁之前,你十五岁之前,我们到处颠沛流离的日子?”
容谦奇怪道:“自然记得,只是奉余你为何突然提起旧事?”
容奉余只道:“我也不曾忘却,那日子太苦了,人情冷暖,世间苦难几乎都尝了个遍,难为大哥自顾不暇的时候,还照看着我。若非大哥的庇护,我早就不知道死在那个角落里,都没个人收尸。”
“奉余,你说什么胡话呢?”
“就是知道流浪的苦,我才不希望旁人受此劫难。”
容谦是正直,却不是笨,皱着眉头想了想,想明白了,啼笑皆非道:“你是说皇帝怀疑王爷谋逆一事吧?那根本无稽之谈,在那位子上的人最重权位,难免多心,怀疑这怀疑那的,只要我们谨守本分,他也抓不到我们的错处。”
容奉余道:“若是真的呢?”
容谦惊讶看他,然后失笑否认,“不要乱想了,你是这几日在京城受苦了吧?好好歇息去吧?”
容奉余对容谦还如以前把自己当孩子般看待的态度无奈,“大哥,不管你相信与否,我在这里只是知会你一声,我们虽说是王府属官……然而是非曲直自在人心,只望大哥心里有个准头,万一出了事,你要站在哪一边。”
容谦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容奉余继续道:“王爷确实是好王爷,可是今上……也是好皇帝,百姓如今生活安乐,国富力强,若是因为一己之私坏了这些,当是青史上的大罪人,望大哥好生想清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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屡次求见皇帝被拒,硕亲王心里可谓五内如焚,古往今来帝位之争莫可指数,然问鼎天下,成,则千秋万代,败,则万劫不复。他也知道这次情况委实蹊跷,然而自先代被先皇赶去并州,硕亲王府对皇帝这一支便恨入骨髓。然而他始终名不正,言不顺的,如果错过此次机会,再想成就大业,怕是难如登天。
硕亲王理了理情绪,正准备进屋去,李嘉在他身边拉了拉他袖子,递去一个眼神。想到这个自己过去颇引以为傲的儿子之前兴冲冲向自己提议刺杀皇帝,硕亲王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错了?这个孩子虽然是比李煦聪明,但也实在鲁莽……
硕亲王见到屋里皇帝,心里震了震,皇帝在平阳,身边护卫不过千人,这竟然是真的……还没有他硕亲王府亲卫兵人多!硕亲王收起那一瞬的惊喜,规规矩矩跪下道:“臣,参见陛下。”
李嘉有模有样地问安,两人身后还跟了个平阳知府,侯卫平平生第一次有此殊荣,站在离圣上如此近的位置,然而想到先前自己所作所为,侯卫平只感到心惊胆战,甚至不敢抬头看对方。
皇帝略带病容,身着寻常的直裾衫,却也贵气逼人,慵懒道:“都起来吧,虽是君臣有别,但终究是宫外,不必如此拘礼,赐座。”
侯卫平听到对方声音便惊呆了,过了半晌才缓慢抬起头,便见到那男人虽然形容憔悴,眼神却十分睿智清明,瞧不出喜怒,只是一个寻常动作,气势却压得周围人几乎抬不起头,这就是传说中的帝王之气?侯卫平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实在无法将此人与日前那个追在监察使身后叫着娘子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皇帝歪了歪脑袋,用手支着头,淡然道:“似乎还缺了人,把人都叫上吧。”
硕亲王父子对看一眼,硕亲王恭敬道:“不知陛下所言何人?”
皇帝轻轻哼了一声,又像是笑,“皇叔何必见外?硕亲王府长史、亲卫兵指挥使不都在府上?虽然朕与皇叔多年不见,但在朕心里始终有那情分在,如今看皇叔安康长寿,亲王府中的人,朕也是想见一见,嘉许他们对皇叔的侍奉的。”
硕亲王表面在笑,心里暗骂这年轻的侄子不知道心里打什么鬼主意,招来亲卫兵,命人将容奉余、容谦召来。
侯卫平猛地一醒,张嘴想要说什么,却恰好对上皇帝面上带笑,眼底却冰冷的神色,骨气胆气什么都瞬间蔫了,也因着他人微言轻,硕亲王父子压根没有注意他的异状。
皇帝微微合上眼,似乎有些倦怠,硕亲王假意关心道:“陛下龙体金贵,请陛下千万保重。近日听闻陛下御驾亲临平阳,臣多次探望,奈何被拒于门外,如今见到陛下,总是安心下了。”
李御泽睁了睁眼,也诚挚道:“多谢皇叔关心了,近来天气转凉,皇叔也得小心身子。”
李嘉听二人虚与委蛇有些不耐烦,彼时容奉余和容谦已经被从亲卫兵中带出来,来到御前,行了礼问了安。容奉余进屋的时候见到李御泽,先是安心,他平安与骆正河会合,又是挂心,怎么区区几日他就把自己弄得如此憔悴?
李御泽在座上随意说了两句,大意是自己与硕亲王相隔千里,叔侄情深奈何无法照看,还是亏了他们王爷近前一些人伺候着,王爷才安康如意。罢了赐了两人一些东西,容奉余二人磕头谢恩。一室气氛融融,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皇家叔侄情深,其中却是各怀鬼胎。
硕亲王心中不屑想,这个毛头小子年纪轻轻却这般会做戏,笼络人心的手段几乎信手拈来,其令人厌恶的程度与他老子比起来,简直不遑多让,甚至让他更加作呕。
硕亲王世子默默低着头不言,手却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
在场最没心思的怕是容谦,即便容奉余也心心念念着此事的收场。
皇帝向来睥睨众生,这会儿也只漫不经心道:“都起来吧。”
容奉余二人起身,皇帝没看人,继续道:“给容指挥使赐座。”
“……”
在场众人都看着屋中唯一站着的容奉余,容奉余见容谦不动,拼命向他使眼色,容谦这才坐下,眼睛却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皇帝淡淡道:“论功行赏之后,是否也该就过处罚?容长史,若朕没有记错,朕可下了圣旨,让你身兼监察使一职,监察平阳,你可有尽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