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她的称谓依然是绣儿,而原来的落款梁锦昭却变成了锦昭。
这封信绝对不是情书,也没有引经据典,而是娓娓道来。就像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老朋友在给她打电话,诉说着自己的工作、生活、思想及情感。
钱亦绣非常喜欢这种表达方式,既让人感到亲切,又不觉得突兀。
她早就发现梁锦昭情商高,年少时心思就比张央、宋怀瑾要深沉得多。或许是像他爷爷梁老国公吧,听余先生和潘外公都叫梁则重老狐狸。
她看完信刚想收起来,就被一只手抢了过去,是钱亦锦。
钱亦锦看完后,摇头评价道,“倒底是武将,没什么文彩,连咱们的爹爹都不如。通篇没有引经据典,就像流水帐一样,没有一点可读性……”像是先生在评论学生的文章,还是极不满意的文章。
钱亦绣笑笑没吱声,又把信拿回来收起来。
那一包裹东西,除了宁王妃给几个孩子带的小饰物,还有给钱三贵带的两朵百年灵芝。最多的就是钱满江带的北方特产,里面居然还有四根人参,说明两根给父母,两根给爷奶。还有几样,是梁锦昭给钱亦绣四兄妹带的牛角梳子及牛角饰品。
回去的路上,钱亦锦明显情绪不高,拉着钱亦绣落在程月及几个孩子的后面。不说话,还不时轻轻叹口气。
钱亦绣看了他一眼,问道,“哥哥怎么了,爹爹打胜仗了不高兴吗?”
钱亦锦说,“高兴,打了胜仗,大乾百姓就能安居乐业好好过日子了。”
“那你怎么一直在叹气啊?”钱亦绣又问。
钱亦锦道,“哥哥心里有些失落。还有半年,妹妹就要满十三岁了。那时,哥哥就不能再牵妹妹的手了……长大了真不好,以前小时候,咱们一起睡觉,一起洗澡,哥哥还经常背着妹妹玩,给妹妹擦鼻涕……”
虽然绝大部分是小原主跟他一起经历过的事,钱亦绣还是挺怀念那个时候。两小无猜——呃,这个词好像没用好,兄妹情深应该更确切。那时候,虽然小屁孩有时挺讨嫌,但也不能否认他是个爱护妹妹的小哥哥。
钱亦锦继续说着,“妹妹长成大女娃后,这些事情就都不能一起做了。哥哥去了另一个屋子睡觉,咱们也不像原来那么亲密了。以后,妹妹长成大姑娘了,不嫁给梁大哥,也会嫁给别人,会离开钱家离开哥哥跟另一个男人过日子,就像小姑姑一样。我不喜欢那样……”
声音越来越小,说到后面,只有他自己听得到。
钱亦绣听了也有些怅然若失。看到远处手拉手嬉闹着的明娃和静儿,不知道什么事情高兴得直跳脚,笑声连他们这里都听得到。
她反捏了钱亦锦的手几下,叹了口气,说道,“小时候是好,一家人相亲相爱在一起。因为,我们小的时候,有长辈为我们遮风挡雨。可是,人总会长大,长辈总要变老。你看咱们爷爷,头发胡子都白完了。还有奶奶,脸上已经布满皱纹,背也骆了。长大的我们,就要承担自己的责任,尽自己的义务,孝敬他们。就像哥哥,你现在在努力发奋学本事,就是为了出去闯荡的那一天呀。你有了出息,就能娶个好媳妇回来孝敬已经年老的爹娘爷奶了……”
钱亦锦小声道,“这些道理哥哥都懂,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妹妹长大……”他只想自己长大,不想妹妹长大。
夜里,小娘亲反复念钱满江的信,念了大半夜。
第二天一早,钱亦绣就让人买了猪肉,同吴氏、何氏几人一起做肉干。
上午,李阿财来请客,请他们晌午去他家吃席。
钱满朵一家和钱二贵一家因为李栓子当了官都乐疯了。今天正是十月初十好日子,钱满朵就办了两桌席,把钱家人都请来吃酒。
席是钱满朵领着李阿草做出来的。虽然口味一般,但这已经让钱家人开怀不已,钱满朵总算立起来了。李阿财现在又当了官,若能活着回来,他们家里的日子会更好过。
十三岁的李阿财端着米酒,先敬了钱老头,之后挨个敬了钱家男人。重点感谢了舅舅钱满河和三外公钱三贵,说到动情处还流了泪。
众人吃了饭就各自回了家。钱满朵让李阿草把家收拾了,自己则把专门为唐氏留的一碗土豆红烧肉装进一个篮子,去了大榕村。
唐氏的小院子不大,只有三间正房,一间厨房和一间茅房。新崭崭的,清一色青砖瓦房,院子里还有一棵柳树。
钱满江请了大榕村的一个王婆子每天来给她做两个时辰的家务,洗衣裳,打扫卫生,再煮一顿晌饭。晌饭煮得多,晚上热热能再吃一顿。
此时,唐氏正坐在院里的柳树下,跟两人妇人在说笑。
钱满朵十分不喜这两个妇人,她们是大榕村少找的长舌妇,其中一个还是不俭点的谭寡妇。
那两人见钱满朵的脸沉着,明显不欢迎她们,便都起身走了。
唐氏不高兴地说,“老娘好不容易才有两个说得到一起的人,你咋一来就作脸作色,把人都得罪光了。”
她怂怂鼻子,好像有一股红绕肉味。又看见钱满朵从篮子里端出一碗红烧肉,笑道,“娘没白疼你,还知道给娘送碗肉来。”说完,就用手抓了一块肉塞进嘴里。吃完肉,还把手上的油嘬了嘬。
钱满朵便笑着把李栓子当官的事说了。
唐氏听了并没有多高兴,吧唧了一下嘴说道,“哟,女婿还活着啊。”
唐氏的这个态度很钱满朵意外,她气道,“娘,你说的啥话啊。难不成,你还希望你女婿死了,你闺女当寡妇不成?”
唐氏笑道,“有一句话,叫啥啥失马,焉知非福。朵娘这么俊俏水灵,哪里看得出奔三十的人?若栓子死了,兴许你还能找到更好的。刚刚我们还在说,归园来的那位潘先生,又俊俏又有钱。那通身的气派,那身上穿的衣裳,一看就是腰缠万贯的主。哪怕是给他当个妾或是外室,这辈子的福也享不完。若是栓子死了,就让你三叔帮着牵牵线……”
钱满朵红着脸大呵道,“娘,这话也亏你说得出口。我当家的还好好活着呢,你咋能想这些事。”
唐氏撇嘴道,“这又不是啥坏事,咋说不出口?刚谭大妹子还说了,那潘先生是三房的贵客,三房肯定也想把他巴结好。哪个男人不喜俏?这十里八村,有几个人能赶上我朵娘长的俏……”
钱满朵气得不得了,但嘴笨,又说不什么道理来。只得跺跺脚,转身气冲冲地走了。都回到自家门口,想想,又倒回去,去了父亲家。
四天后把花强送走,家里又给钱满江带了信和几双鞋子,还带了三十斤肉干。钱亦绣兄妹也给梁锦昭写了信,带了十斤肉干。老和尚也差了个和尚送来两封信,让花强转交给梁锦昭。
因为这些书信带来的亢奋,暂时缓解了钱家人对动物之家的担忧。
特别是程月,无事就把钱满江的信拿出来读,还让儿女跟她分享。
这次小爹爹的信又太引经据典了。整篇堆积了大量爱情诗的诗句,写了许多诸如“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等等等等,还有什么吾思、吾念、吾悦之类的话。
听得钱亦锦和钱亦绣都倒背如流,脸红心跳,还得违心地夸夸小爹爹的文笔好。后来一见小娘亲要拿信,兄妹两都会找个借口躲掉。实在躲不掉,只得勉为其难地继续听。
这天下晌,潘驸马上完了孙子的课业,祖孙俩又来了望江楼。劼哥儿跑过去跟绣姐姐一起,带着弟弟妹妹玩起来。而潘驸马依然坐在那几株未开花的梅树前,静静地看着他们。
此时的程月正在凝思,她似乎想到什么事情,眼光变得更加柔和了。突然,她又抿嘴笑起来。
她看见劼哥儿来了,招呼道,“劼哥儿过来,你等着,婶子去拿信给你读。”然后起身进了屋。
小劼哥儿非常听话地站在之前程月坐的地方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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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章 谦谦君子
劼哥儿是个好孩子,非常听话地站在那里等程月进屋拿信。
钱亦绣看小娘亲这样,有些红了脸,赶紧把弟弟妹妹带到离那个位置远些的秋千旁,绕着秋千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看小娘亲又找到新的听书人,她乐得躲清静。至于那种信适合不适合小盆友听,就不是她能管的事了。
钱亦绣看着站在那里的劼哥儿,漂亮的小脸上没有一丝不耐烦。潘外公真聪明,带来这样一个可爱的和平小天使,讨所有人的喜欢。
钱亦绣之前一直有些纳闷,都说世家里的孩子清高,目下无尘,等级观念极其严重。看看潘外公,他是世家里的佼佼者,当初可是自恋又自大,拽得像只高傲的花孔雀。后来由于小娘亲的事件受了刺激,他才变得平和了一些。
劼哥儿不仅是世家子,还有另一重身份,他还是皇亲,是当今太后的嫡亲重外孙子。都说皇亲国戚家的孩子骁纵,不可一世。看看当初的叶国舅,是多么骁横跋扈。
可劼哥儿却乖巧,懂事,没有多少等级观念,对谁都彬彬有礼,平和的气质有些像小和尚。
钱亦绣从劼哥儿的谈话中听出,他并不是在潘府中长大,而是在潘府隔壁的荣恩伯府里长大,平时是由父亲潘阳和母亲张氏亲自教导的。爷爷潘驸马大半时间不在府里,整个荣恩伯府,就潘阳、张氏、劼哥儿、弈哥儿四个主子。只是每天会去隔壁的潘府中给潘老夫人请安,吃顿晚饭。
钱亦绣对潘阳舅舅的印象更好了。能教育出这样孩子的人,肯定是个谦谦君子。大乾朝的土地上,谦谦君子不会少,但作为大乾朝最尊贵长公主的独子会是其中的一员,可是太不容易了。
小娘亲到现在梦中偶尔还会叫“哥哥”,肯定之前兄妹俩的关系极好。
或许潘阳舅舅的性格像他母亲紫阳长公主吧。听说紫阳长公主温厚贤淑,是公主中的异类。那么好的人潘外公年青的时候却不懂得珍惜,死得那样早,也是可惜了。潘外公现在再思念,写的情诗再感人又有何用?
斯人已去,桃花依旧……
不一会儿,小娘亲轻柔又极富感情色彩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吾妻月儿,见信如晤……”巴拉巴拉,“思汝,念汝,入骨的相思,难耐兮难耐兮……以至夫神情恍惚。一日晨起,惊觉月儿怎会不在天际之上?再一细想,原来已入夫之骨髓……”程月的眼泪又感动出来了,她擦擦泪水说道,“劼哥儿,江哥哥就是这样想程姑姑的,他就是这么想我的。”
劼哥儿一脸懵懂,纳闷地说道,“程姑姑,早晨的天上本来就没有月亮啊,只有旭日。”
程月一噎,嘟了嘟嘴说道,“江哥哥那是在打比方,他想程姑姑想得有些恍惚了,以为早晨的天上也会有月亮。”接着又继续念道,“……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念了几句,她又开始眼泪涟涟,问道,“劼哥儿,江哥哥的信写得极好是不是?”
劼哥儿礼貌性地点着头,忍了忍,还是说道,“程姑姑,这几句是诗经里的诗。”
程月擦擦眼泪说道,“程姑姑知道这是诗经里的诗,可是江哥哥引用的好啊,江哥哥一直是这么有才的。”
然后又继续念。
好孩子劼哥儿不时地点着头,哪怕眼神里有疑问,还是礼貌性地点着头。程月见他只点头不夸奖,就直接问好不好,劼哥儿也只得违心地夸奖江姑夫文笔好,有才。夸完了,他还为自己说了谎而脸红。
钱亦绣的心里都快乐喷了,懵懂的小娘亲可爱,认真的小劼哥儿更可爱。
那边的潘驸马却不停地在叹气摇头,眉毛都拧成了一股,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居然还把女儿感动成这样……还好女儿失忆了,否则怎能跟这小子如此琴瑟和鸣?
再想想,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女儿懵懵懂懂过得如此快乐,得公婆丈夫如此珍爱,又有了几个好儿女,也是一种福气。
简直是福啊。
潘驸马拧着的眉毛又松开了,换一种心境去听女婿给女儿的书信,另有一番乐趣。只是,等战事结束了,得让女婿多读些书才行。
几天后,钱满霞回娘家。她带来一个消息,说前几天钱满河去找唐氏,母子两个大吵一架,吵架声外面都能听到。接着,钱二贵又去了唐氏的家,把唐氏痛打了顿。这是钱二贵第一次下死手,打得唐氏鼻青脸肿,惨叫连连。
开始吴氏还在说,“唐氏那婆娘是该打,太坏。不过,男人的心变得也快,当初唐氏还是二伯婆娘的时候,做得再过分,二伯也舍不得那样打她。如今,二伯心里又有了别的女人,打她可是不留余地了。”
钱满霞说道,“哎哟,娘,亏你还帮着那婆娘说话。要我说,二伯还打轻了,应该再把她的另一条腿打断。你知道为什么打她?她盼着李栓子快些死在战场上,好让朵娘姐给潘先生当妾。啧啧,听听这话,多丢人。那唐氏如今跟我们村里最讨嫌的两个长舌妇玩到了一起,那两人又嘴快又讨嫌。吃了她家的东西,还尽给她出坏主意,人家说啥她就听啥,蠢货一个……”
吴氏听了又气起来,呸了几口,大骂起了唐氏。钱三贵也直摇头,好在把这蠢婆娘休了,不然还不知道她会干些啥蠢事。真是丢人现眼。
日子一晃进入冬月,动物之家还没有回来,钱家人更慌了。钱亦绣、钱亦锦无事就会领着人去村后那个岔路口等,钱家的下人和长工也会进山找。同时,钱三贵又出了二十两银子,请附近几个村的猎人进山帮着找。
小和尚听说了,每天都会让寺里的和尚来问问,有时候他自己也会亲自跑来看看。
这天,小和尚又来归园了,他过两天就要跟着师傅去北方云游。一个是来告别,一个是看看动物之家回来没有。
今天天空阴沉沉的,还飘着小雪,冷风刺骨。望江楼的一楼厅屋里,中间燃着一盆碳火,人又比较多,温馨又温暖。
程月把做好的棉衣给小和尚穿上,又把僧帽给他戴上。小和尚觉得这个天气不需要戴帽子,想取下来,被程月按住了。
她轻声说道,“不能取。前两天静儿着凉了,发热又咳嗽,看她难受的样子,婶子都急哭了。”
小和尚赶紧把手放下来,安慰道,“婶子莫急,贫僧不取就是了。”
劼哥儿羡慕得要命,他看到程姑姑给她的四个孩子做了冬衣,如今又给不是她孩子的弘济也做了冬衣,却独独没给自己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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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一章 奔奔
劼哥儿见程姑姑给小和尚都做了衣裳,唯独没给自己做,极羡慕。可怜兮兮地走过去说,“程姑姑,还有劼哥儿呢?你给哥哥姐姐、弟弟妹妹,还有弘济小师傅都做了衣裳,咋把劼哥儿忘了呢?”
程月才想起来自己把这个可爱的孩子搞忘了,十分内疚地说道,“呀,是程姑姑不好,把劼哥儿忘了。等着,等弘济走后程姑姑就给你做。”
劼哥儿才抿着嘴笑起来。
现在劼哥儿可以进望江楼,潘驸马还不敢进来,他把劼哥儿送到门口后自己再回去。
天更暗了,钱亦绣、钱亦锦和小和尚看到外面的雪越飘越大。这应该是花溪村近几年来最大的一场雪了,几人担心得要命。
三人对视一眼,一起起身向外走去。钱亦绣出门之前,对程月说,“娘在家里好好的,我们去路口看看猴哥它们。”
程月也担心动物之家,听了点点头,把撵路的劼哥儿和明娃、静儿拦住了。
钱亦绣三人带着几个丫头和小厮又来到溪景山和溪石山的岔路口,这条路口是动物之家进出山经常走的路。他们大概走进去五十多米,钱亦锦还想往里走,被小厮钱晓雷劝住了。钱三贵吩咐过,不许他们往岔口深处走,那里有大坟包,阴气重。
他们站在这里等着。天好冷,他们一直跺着脚,还不时把手拿在嘴边哈哈热气。
村民们都知道归园的动物之家几个月没回来了,偶尔从这里路过的人还会安慰他们别急。
风雪中,几乎寸草不生的石溪山显得更加威严冰冷,溪景山虽然还有绿色,却也萧瑟落寞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