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颂风道:“我托人去当地查过,街坊邻居都说他是宋老夫人在宋钢失踪几年以后才捡回来的。”
“哦。”鲁逢春眼珠歪到一边思索片刻,“柏直的武功路数很杂,但相当不错,要是活到现在,肯定比我好,季小哥也不见得是他对手。说起来,他的剑法虽说不是天罚派的剑法,当年那个脾气,还真有点像天罚派的人。”
秦颂风看着他:“爱得罪人的脾气?”
“嗯,人如其名,特别直。铁蛋说昨天你们见过潘子云?”鲁逢春发笑,“跟柏直比起来,潘子云都算得上平易近人了。当年柏直看不惯老南巷子的腌臜事,成天找韦铁钩的麻烦,有一回我和他一起被老南巷子的人堵住揍了一顿,好不容易跑出来,顺口跟他说不妨交个朋友,结果你猜他说啥?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这辈子只能当个没出息的无赖头子,以后肯定变成韦铁钩那副老不死样,不配跟他交朋友。干他奶奶的,这找死的脾气,英雄镇上想弄死他的人数都数不清。”
秦颂风轻轻敲了一下桌子:“所以苏家联系上了最想杀死他的人?是韦铁钩?”
“韦铁钩跟苏家早有勾结,已经让苏家帮他杀过不少人了。杀柏直那次,他花了整整两千两白银。这是韦铁钩的情妇死前亲口承认的。”
“真杀死了么?”季舒流紧张地问。
鲁逢春不答,停顿片刻,盯住季舒流:“《逆仆传》你已经看过了,想必你也看得出,只凭苏家四口人,绝对没本事把一大群年纪轻轻的仆役想奸就奸,想杀就杀。所以苏家除了‘逆仆’,至少还应该有不少‘顺仆’,不但助纣为虐,而且对那些‘逆仆’同样是生杀予夺。”
季舒流看《逆仆传》的时候,一直困惑着苏宅“女鬼”的身份,并没想到这么多,闻言目露迷茫之色。
鲁逢春半边嘴角往上扯出一个笑容:“因为苏潜一共养了两种杀手,一种是用来杀人的,一种是专门用来送死的。”
也许是他语气有点鬼气森森,季舒流忽然觉得背后发凉。
秦颂风皱着眉毛问:“养一群杀手专门用来送死,不亏么?”
“苏潜老奸巨猾,怎么可能做亏本生意,”鲁逢春摇头晃脑,“都是从外地抓来的小乞丐,十岁出头,没爹没娘,死了都没人知道。也不用教什么高明招数,只要打怕了他,叫他在杀人的时候挡个刀,事发的时候顶个罪,也就足够。”
秦颂风道:“就算是十岁出头的孩子,也绝不想坐以待毙,他们就不怕被反噬?”
“对呀,所以才有了《逆仆传》呗。”鲁逢春一甩脑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一直相信老天爷是有眼的,否则富得流油的韦铁钩怎么就败给我这个穷残废了呢?”
季舒流道:“苏家院子里挖出来的十几具尸体,就是被推出去挡刀的孩子?”
“不是,挡刀的尸体死在外头就扔在外头了,费劲拿回去埋在后院有啥用,埋个死的又长不出来活的。”鲁逢春审视着秦颂风,“埋在后院的,据说和《逆仆传》里差不多,是被苏潜夫妇在家活活虐待死的。尤其是女孩子,苏潜捡回去的女孩子,一般不指望她挡刀顶罪,都是给他们家养杀手泻火用的。”
屋内短暂地沉默了片刻,秦颂风叹了口气,重复鲁逢春刚才的话:“十岁出头。”
“最小的只有十一二,韦铁钩不但知道这事,以前还给他们送过不少小乞丐补缺。”鲁逢春把蜡烛支在桌面的蜡油上,眼神严肃了些许,“老子和韦铁钩,就这点不一样。我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也看不下去这群畜生干的好事!”
季舒流正色道:“不屈帮最初的意思,就是不屈于韦铁钩这种人么?”
鲁逢春眼中爆出一瞬精光。他好像想起了年轻时的事,愉快地道:“小子,你还有点见识。”
季舒流眨眼不语。
鲁逢春悠悠地道:“苏潜胆子小,很少杀武功高的人,为了杀柏直,也是煞费苦心,派出不少小杀手打掩护,真正的主力躲在后头等待时机。结果柏直一出现,那些小杀手突然示警,当场就反了水,跟柏直合力,把苏家的杀手全都杀退。
“四天之后,苏家就被灭了满门,这一次死的都是大人,应该是那些小杀手事后央求柏直帮他们报仇。以柏直的脾气,听说了苏潜一家办的好事,当然不会放过他们。”
季舒流道:“所以《逆仆传》里说的那些‘逆仆’其实都没死么?”
“当然不是一个没死,只是没死光。”鲁逢春道,“去杀柏直的真杀手也不止一个两个,柏直当年还不到二十岁,让他保护一堆十岁出头的小孩,他保护得过来么?”
季舒流垂下眼睛。
所以潘子云很可能就是当年逃走的孩子之一,他虽是本地人,但无亲无友性格孤僻,苏家胆大包天,竟连窝边草都敢吃——但苏家岂不正是做尽恶事总能脱罪,越来越大胆,最终才自取灭亡的?
当年的潘子云只有十四岁,但苏家暗无天日的经历令人相依为命,这种时候生出的恋情自然是刻骨铭心。他的“亡妻”大概十三年前就已经死了,他却一直沉浸在救不了她的痛苦中,无法解脱。
季舒流记得自己十四岁的时候无忧无虑,身边的长辈个个恨不得把自己当成四岁的娃娃疼爱,忍不住心生同情,虽然肋下的疼痛依然不时发作,也不再计较潘子云偷袭自己得手的事了。
“但柏直一个人恐怕灭不了苏潜的门吧,”秦颂风问鲁逢春,“还有谁?”
鲁逢春咧嘴一笑:“那我上哪知道去!说真的,就连是不是柏直出的手,我也不知道。但柏直虽然脾气大了点,也不见得一个朋友都找不着吧。
“事发之后,好像还有个传言说出手灭门的是天罚派的鬼魂。我一直以为那是柏直害怕被官府追究,故意放出的假消息,但你们说柏直是宋老骗子的孙子,那说不定就是他自己传出来的,自诩为天罚派唯一传人,替天行道。”
鲁逢春想了片刻,又道:“还有个可能,柏直明知不敌,干脆护送着那群孩子去找名门正派帮忙了,燕山派虽说不在永平府,倒也不远。燕山派掌门元磊当初是天罚派上官判的朋友,他要是模仿天罚派出手,也没人看得出来。”
秦颂风叹道:“我写信跟他们打听过,可惜他们连天罚派鬼魂杀人的传言都没听说过。鲁帮主,麻烦你帮着想想,镇上还有没有跟柏直过得去的人?”
“没有。就算有,他也未必敢去找那个人,灭门可是大案,槐树村也不是英雄镇,真被官府抓住了,如果查不出苏门造的孽,说不定判个凌迟处死,他胆子再大也不能不忌惮。但是,”鲁逢春眼神突然肃然了些许,“我觉得这人虽然看谁都不顺眼,骨子里其实相当重视天理人伦,简直像个道德先生。”
“你是说……”秦颂风意识到这不是个好消息。
“他要是没死,不可能把他奶奶一个人扔在家里不管。”
秦颂风无奈道:“那英雄镇除了老南巷子,还有谁想杀他?”
“不一定是英雄镇,”鲁逢春道,“他这种脾气,无论走到哪里,肯定都能招来一堆想杀他的人。你们尺素门又不是官府,怎么查得过来。”
季秦二人一时无话,鲁逢春无聊地用他修剪整齐的指甲抠着桌上凝固的蜡油,抠完拍拍桌面:“我知道的就这么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没事我就走了。”
季舒流忽然站起身,双手撑在桌子上道:“我还有两个疑惑。第一,苏家既然四天前就知道他们的勾当泄露了,为什么不跑,还留在原地?他们掳掠来的小孩子可不会讲江湖规矩,万一去府城里告状呢?”
鲁逢春道:“苏家跟官府的人有点勾结,不怕几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去告状。十三年前的永平府知府,后来都因为收受贿赂掉脑袋了。”
“好吧。第二,”季舒流道,“你能看出柏直的武功路数么?现在江湖上有点名气的高手之中,有没有和他路数接近的?”
“接近的没见过,他路数太杂,我分不出来。”
季舒流给自己倒一杯冷茶,端起来慢慢喝了几口:“我去苏家看过当年的痕迹,觉得出手灭门的那群人招式凶狠,配合严密,应该师出同门。如果他们是柏直找来的,说不定和柏直的师承有关。”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已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鲁逢春一把抓过旁边的酒坛子,仰头牛饮,一滴也没洒出来,全都落进肚里,喝完潇洒地一抹嘴,拖着他残疾的腿扬长而去,大笑道,“好酒,多谢秦二门主款待!
“今天我要回去教训我家的小祖宗,不跟你们吃饭了。那个季小哥,我祖宗看你顺眼,你下次见着他也帮忙劝他两句,小小年纪打什么架!吓死他老子了!”
☆、六颗骷髅
<一>
送走鲁逢春,秦颂风对季舒流道:“柏直恐怕真死了。鲁帮主这么狂的人,都承认柏直的武功比他还强。要是这个人还活着,怎么可能默默无闻这么多年!苏家的事已经被官府遮掩下去,他如果只是畏罪不出,肯定能打听到风头已经过去。”
季舒流的手指头一下下轻点下巴:“鲁逢春说柏直接济过不少小商贩,咱们一直在江湖中打听,要不要多去问问和他相识的普通商人?”
二人说去就去,可惜打探数日,依然无所收获。这柏直脾气暴烈如火药,即使在接济别人的时候也凶神恶煞一般,受过他恩惠的人提到他,都赞一句刚正的好汉子,却不敢和他亲近,无从知晓他的去向。
他们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潘子云身上,可自从那天现身以后,潘子云就不见了,不但他在镇上的住宅空无一人,就连槐树村的苏家鬼宅也毫无痕迹。这么大一个活人,难道也和柏直一般平白失踪了不成?
中秋已经临近,但秦颂风既然前来追查这件事,自然希望能查到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最好还是活要见人。他于是传信请留在门中管事的师兄钱睿帮忙安抚一下宋老夫人,说线索错综复杂,不可过于心急。
信是季舒流代笔。秦颂风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倒还不至于不会写字,只不过字迹有点难看,所以和季舒流在一起的时候,一切信件都由季舒流代劳。平时其他的事还是他为季舒流代劳的居多,因为他很勤快,相比之下季舒流却有点懒。
留下信,他简单地收拾一下,准备和季舒流一同出发,再探苏宅。
谁知蚂蜂的徒弟常青好武,这日好不容易得到空闲,向秦颂风请教了许多招式,请教完天色已经开始发暗。
但潘子云扮的女鬼总是晚上出现,晚上进入苏宅能撞到他也说不定,所以季秦二人还是出发了。
<二>
月下的苏宅好像笼罩着一层奇怪的阴影,不知是被那些悲惨的传说渲染出来的,还是身为杀手头目的苏潜心术不正,建造的家宅的确有些诡异。
秦颂风仍是挽着季舒流的胳膊越墙而入,这一次没在前面多耽搁,直接穿过月门,进入了他们并未仔细检查过的后院。
后院原先应该是个不大不小的花园,几栋二层小楼错落分布其中,如今,旧主人刻意栽种的花木已经全都枯死,只剩下几株松树还活着,松针深绿,树干粗糙,显得没什么生气。
地上有一些陈旧的挖掘痕迹,坑底的土都已经干燥成尘,多半是当年官府挖出少男少女们的尸体时所留。
在最偏僻的那栋二层小楼周围,赫然贴着一些黄纸符,月光昏暗,树影幢幢,个别纸符贴得不牢,随着微风轻轻飘动,当真渲染出一种鬼宅的气氛。
季舒流凑到那些纸符旁边仔细看了一眼,微微皱起眉头:“这些不是道士画的鬼画符,上面是普通人写的字。”
鬼画符上的字歪歪扭扭,常人难以看懂,这些纸符上的字却不同,认识字的人都能看出,上面写着许多“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之类的诅咒。
季舒流沉思片刻,恍然道:“这是潘子云本来的字体!从他模仿少女字体写的那些诗句里,也能看出一点端倪。”
秦颂风指着小楼道:“咱俩进去看看。”
二人原是在楼背后,绕到楼侧面的时候,同时嗅到一股淡淡的烧焦的味道。再绕到门口,季舒流发现旁边破败的窗纸已经被风吹开一个大口子,打着一点火往里面照去,照出来的情形让两个人一起呆在了原地。
屋子里面空旷旷的,除了烧焦味之外,还有一股阴冷的臭气,正中间三条长凳一字排开,每条长凳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两颗骷髅头,都是烧焦了的。六颗骷髅头、十二个黑洞洞的眼眶整整齐齐地朝着外面“看”来。
更诡异的是,每个骷髅头的脑门上都贴着一张黄纸符,和外面的差不多,但外面的都是用墨水写的,骷髅头脑门上这些,却可以明显地看出是用血写的!
已经进入初秋,夜里的凉风不知何时吹过来一缕,营造出一种叫人毛骨悚然的氛围。
季舒流觉得气氛不对,便笑着问秦颂风:“你怕不怕?”
秦颂风沉吟道:“烧焦的味儿很重,估计是杀死之后剔掉骨肉放在火里烤过,以防腐烂发臭。不知道身体放在哪里……”
季舒流向来不在乎鬼神之事,刚才只是本能地吓了一跳而已,此时却被他说得全身寒毛直竖,四下打量了一圈:“院子里没看见有新挖过土的地方。”
“可能扔在别处了,”秦颂风拍拍季舒流,“反正人身上别的骨头乍一看跟畜生的差不多,扔在野地上也没人发现。估计都是潘子云杀的,难道这六个都是他说的‘苏门余孽’?”
夜色愈发浓烈,单凭微弱的月光已经看不清周遭事物。一阵风吹过,季舒流怕冷似的,顺手抱住秦颂风的腰道:“潘子云一定很恨他们,才连骷髅都不放过。不知为何,我总有个预感。”
“什么预感?”
“咱们要查的事,比现在知道的还悲惨得多。”
秦颂风叹了口气:“天下的惨事本来就不少。”
“你说,如果最后发现宋柏真的死了,咱们到底要不要告诉宋老夫人?”季舒流将下巴搁在秦颂风肩上,“她万一得知噩耗撑不过去怎么办。”
秦颂风摇头:“再说吧,我也没想好。”
黑暗的远方传来一阵清晰的斗殴之声,二人同时警觉,那不是苏宅之内,而是苏宅背后一片密林之内。
他们循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借着天空中满了一半的月亮的光,看清那边有三个黑衣蒙面客将一个白衣女装之人按倒在中间。
女装的男人——潘子云太瘦了,瘦得他们远远就能认出他来。
此时,中间的潘子云已经失去挣扎的能力,俯趴在地,双手被反绑在背后,一言不发,只有瘦骨嶙峋的身体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三个黑衣人显然刚刚制住他,松了一口气,却没急着动手,而是发出了肆无忌惮的□□。
——他们并没看出潘子云是个男人。
“小娘们儿,看不出来你竟然能活到今天,还有力气装神弄鬼。”
“本事长进得不小,还敢偷袭我们,也不看看你是谁教出来的。”
接着他们的话就不太对了。
“死到临头,你给我说句真话,我们三个里,谁的活儿最好?”
“你猜我们当年从你‘下面’掏出来那个孩子是男是女?猜中我就告诉你。”
“你那孩儿要是活到现在,得有十四了吧?”
“哟,跟她当年一般儿大,可惜了,要是活到现在,也能给弟兄们乐乐。”
……十四?季舒流听到此处,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手脚竟然有些发冷。他是好几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的老师,虽然不比学生大很多,心里还是把这个年纪的学生们都当孩子看。
他征询地看了秦颂风一眼。
秦颂风脸上倒没什么怒色,只是平静地做了一个“杀”的手势:“你上,我盯着。”
季舒流点点头,用衣袖挡住早已出鞘的长剑的寒光,借着身旁树木的阴影,无声地慢慢逼近那边。
到了相距不足五丈远的位置,他猛地挺剑从暗处窜出,剑尖直指其中一人后心,准确透过肋骨的间隙刺破心脏。一招得手,他立刻拔出染血的长剑,侧身一削,旁边突然袭来的那人右腕顿时中剑,筋脉全断,鲜血喷出尺许之距,匕首也无力地掉落在地。
此人发出痛苦的低吼,另一个人急忙蹿到近身之处援救,匕首对准季舒流后腰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