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傍听了,憨憨的笑道:“白无常有所不知,这中元节一年方才一次,平日里你们去阳间都是办差,又不是去玩,自然不知道这中元节的乐趣。上去一看便知,定和你们生前为人时的感受完全不一样。”
罗刹也扯住范皓的袍袖,催促道:“走吧走吧,你们都累了一年了,也该歇歇了!”
……
牛头马面带着黑白无常选了一处最近又最热闹繁华的地界,从地表下方飞了上来。
范皓抬头一望,只见宽广的城楼上书‘日晓辄有丹霞流宕,照耀城头霞光万道’。原是青州府内一处名为栖霞的县城。
熙熙攘攘的县城街道上,人鬼并行一处却并不相扰,因为这般奇景凡人根本看不见,也只有冥界之鬼方能看见。
家家户户的门前都焚着供香,点着一只白烛,并在旁侧贴上自己家中故去之人的名讳,以方便那些故去的亲人们顺利的找到家门,好回来吃上一口团圆饭。
街道的正中,每过百步设有一个香案,香案上摆放着各色瓜果并一些食物,是为了供给那些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罗刹自路过的香案上抓了一颗桃子,搓了搓毛咬了一大口咀嚼着,“虽没吃过西王母瑶池的蟠桃,这阳间的桃子却是随便吃的,咱们冥府可没有这个,你们还不尝尝?”
耿傍也上前挑了一个又大又圆的,连毛都没搓,一把塞进了大嘴里。
范皓望着牛头马面的粗鲁吃相忍俊不禁。谢逸却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热闹的人群中,那里有一条宽阔的清洋河,河面上漂着数不清的光亮。
罗刹瞧见谢逸出神的望着那些亮光,便凑过来说道:
“那些都是阳间的凡人放的河灯,他们以为鬼要来阳间是过不了奈何桥的,放这样一盏河灯去引度,便可以帮助鬼魂们度过奈何桥,回来与亲人团聚,可惜他们不知道,鬼根本不需要这个也能在这里随便吃桃儿。”
谢逸点了点头却并未言语,只是趋步朝清洋河畔走了过去。
青城山没有中元节放河灯的习俗,如若有,不知道有没有人肯为他放上一盏,期盼着他回去团聚呢?
沉默的站立在清洋河畔,河边的风微微扬起谢逸雪白的袍衫,谢逸盯着那些顺着河流方向,不知漂向了哪里的河灯发了呆。
时至今日,他算是完全的放下了对元烨的执念了么?因为如今心中所喜欢的,的确是师兄范无赦,可为何总会忽然的想起那道玄袍的身影?这对无赦来说,真的是很不公平。
这种所谓的不公平,在谢逸心中反复的纠结,他很想知道年少时根本不懂什么叫做情爱的他,为何会在初次见到元烨时,竟会生出要与那元烨长相厮守的荒唐念头。
阳间的凡人说,这叫做一见倾心,可谢逸却总觉得,那种思绪好似是……久别重逢。
更令他深感不安的是,自从与范皓有了肌肤之亲,继而变成同榻而眠后,谢逸时常会在梦中梦到元烨,就躺在他的身边,满面幸福微笑的凝望着他。
每每谢逸自梦中惊醒,再细看时,却只看到一旁熟睡的范皓那张俊逸的脸。
这些怪异之事,谢逸并未同范皓讲过,他深知范皓不喜欢他提起元烨,所以他只能憋在了心中。
如果元烨不是东华帝君,或者说东华帝君并非元烨,那么元烨究竟是谁?又为何与东华帝君生的一模一样?
“这条河流了万年之久,我在这河中放了数不清的河灯,不论你是在阳间还是在冥界,如果看到了,千万记得要回来……千万记得要回来……”
忽然听到一句清晰的叮嘱响在耳畔,谢逸回过头来四处找寻,却只见到朝他一步步走来的范皓。
范皓察觉到谢逸有些不太对劲,走过来关切的问道:“必安,你在想什么?”
谢逸淡漠的敛下眼眸,平静的回了一句:“没什么,只是忽然想起了师父他们而已。”
死身为鬼下了幽冥鬼界,在地府之中做鬼已久,常以忙碌为由驱走那些烦乱的思绪,就怕这种突然的停下来,安静的停下来的时候,谢逸仍旧忘不了前世的种种。
范皓能看出谢逸不着痕迹的敷衍,却从来不忍去揭穿。恋慕他,虽不是由着他的性子来,却也深知不去强迫他的道理,只需要默默的守护着,他的幸福便是自己的幸福。
谢逸又将目光淡然的投向了清洋河,范皓望着谢逸那雪白官帽下。一头乌黑长发顺垂至瘦削的腰际,宽阔银丝滚边的云纹束腰上,竟出现几块醒目的红斑。
“必安,你受伤了?”范皓疑惑的问道。
谢逸顺着范皓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也是十分诧异,并未觉得有丝毫的疼痛,为何这腰间却多了几块血渍?
不,不仅是腰间,就连胸前也有两片被染成了朱红。
“这是……?6 裁矗俊?br /> 谢逸诧异的自问了一句,再抬头时,却突觉头晕目眩,站立不稳直朝地上栽去。
范皓大惊失色,疾步上前将谢逸扶进了怀中,紧张的问道:“必安!你没事吧?”
谢逸张了张嘴,虚弱的吐出一句:“无赦,我们回去吧,我有点儿累了。”
……
范皓搀扶着谢逸飞速赶回了冥界住处,进到屋中,将谢逸安置在床榻上,转身去倒水的功夫,谢逸竟然沉沉的睡着了。
难道是上次七星伏魔剑造成的创伤再次复发?还是在捉拿九尾天狐时受了内伤?为何好端端的谢逸会突然出现这种情况?
范皓心中忐忑不安,将手中的水杯放在案几上坐回榻旁,伸手解开了谢逸的衣衫。
谢逸平展光洁的胸膛上,除了两点娇嫩的粉红,再无半点瑕疵,可这袍衫上的血渍却是从哪里来的?
范皓愣了愣,方才小心翼翼的为谢逸脱去了罩袍,又随手将锦被为他掩好,打算等他睡醒之后再问问情况。
忽然,门外传来叫喊声,一只鬼卒由远及近的边跑边喊道:“无常君可在?无常君在否?”
范皓紧忙迎出门去,刚要提醒那鬼卒切莫惊醒了谢逸,赫然发现疾奔过来的那只鬼卒竟然浑身是伤。
“发生了何事?”范皓低声问道。
那伤痕累累的鬼卒终于见到了救兵,噗通一声跪趴在地上,气喘吁吁的报道:“禀……禀无常君,跑了……一只鬼!那鬼突然发疯,力大无穷……今日中元节,大家都……不在,小的们打不过它,只好来寻无常君……”
范皓蹙眉追问道:“说清楚,几殿跑的,什么鬼?”
鬼卒忙回道:“是……是九殿平等王阿鼻地狱中的血糊鬼!”
范皓惊道:“莫不是方才押解过去的那只?那血糊鬼并无甚本事,怎么还能被它跑了?”
鬼卒苦恼道:“小的也不知怎么回事,本已将它用铁链捆了手脚,负于空心铜柱上准备烫烬心肝,那鬼被烫突然死命挣扎,身上红光.气焰高涨,竟像是得了神力加持一般,几下便扯断了铁链,小的们上前捕捉,竟被它抓过去生吞了两只。小的……小的们根本拦不住啊!”
范皓听了鬼卒这般叙述,知道必是出了异常,不敢再耽搁,回头望了望仍旧沉睡在榻上的谢逸一眼,闭紧了屋门,便随着那鬼卒四处去寻捕那只越狱的血糊鬼。
第81章 .80.79.78.77.1
一处红纱营罩的瑰丽花舍,是彼岸双姝临时幻化出来的休憩之地,靡靡撩人的花舍内,氤氲着浓烈的辛锈味花香。
曼珠的伤终于自行恢复如初,此时仍旧赖在软榻上不愿动弹,却也无聊的用兰花指随意幻出一朵血红的彼岸花,在眼前转来转去的欣赏着。
沙华却伏在一侧,同曼珠反复的讲着她落入白无常怀抱时的情景,娇羞的满脸红彤彤。
曼珠听的不耐烦了,将那朵彼岸花冷不防抛到她的脸上,不悦的斥道:“沙华,你这是要讲一百遍么,烦不烦?”
沙华羞怯的将头钻进曼珠的臂弯,悄声问道:“姐姐,你就说沙华和白无常配还是不配?”
“配个鬼啊配?”曼珠捏了她的脸一把,讽笑道:“人家白无常都升做鬼君了,保不齐哪天就升作鬼王,你一界小小的冥府花妖,还想配与白无常?”
沙华不悦的嘟起嘴来,娇嗔道:“有什么了不起嘛?我们姊妹还是东华帝君提炼出来的花灵呢!若不是西王母横插一杠,说不准我们姊妹还能嫁给东华帝君呢……”
“住嘴!说过多少次不许再提那件事了,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曼珠气愤的训斥道:“提起他我就生气,他是创造了我们不假,可他提炼出我们,却并不喜欢我们,所以,沙华你以后不要再提起那个无情无义的东华帝君!”
沙华眨了眨眼,没心没肺的问道:“姐姐,你说他竟然喜欢那个早就死了的、分不清是男是女的花灵,都不肯喜欢咱们两个娇艳的女花灵是怎么回事?”
“沙华!”曼珠猛拍了一记沙华的肩膀,气道:“你还说?”
“好好好,不说不说!”沙华哈哈的傻笑两声,转口道:“如今我们姊妹有了黑白无常,还想他东华帝君做什么?对不对啊姐姐?”
曼珠扯起唇角讽笑道:“我看,妹妹你是中了白无常的魔怔了!”
沙华娇嗔道:“什么嘛?难道只许姐姐恋慕黑无常,就不许妹妹恋慕白无常?”
曼珠无奈的笑道:“许许许!等哪天白无常主动上门来寻你,姐姐就将你许给他!”
沙华娇羞道:“真的?姐姐说话可是一向算数的,这次也需信守承诺。话说回来,也不知怎的,沙华每次想起那白无常,就觉得仿佛与他有着羁绊,剪不断理还乱似的。”
曼珠白了沙华一眼,回道:“你竟被他迷的酸腐味道都出来了,话虽然听着恶心,也的确是有些蹊跷,姐姐第一次见到那黑无常时,也是倍觉亲切,好像之前就在哪里见过他一般,甚至……按捺不住的血往上涌……”
“是了!是了!一定是在哪里见过的!”
沙华闻听曼珠竟有同感,惊喜的跳起来附和着,忽然脚下一阵刺痛袭来,沙华哎哟痛叫一声,趔趄着栽倒在软榻上。
曼珠也察觉到周身突然蔓延而起的阵阵刺痛,这种刺痛再熟悉不过,定是有什么东西在毁坏着她们的本体……彼岸花。
“快,出去看看!”曼珠急速起身,拽起沙华飞奔而出。
大片大片的彼岸花丛被吞噬的连枝干都不剩,那只不住的舔食着的贪婪血糊鬼,竟比之前还要庞大了三倍身躯。
曼珠沙华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这个致命的克星,不知何故它竟变得更加强大了,之前尚且无法对付,更何况是现在。
可是,即便再难对付也要尽快阻止,如若被这血魔将黄泉路上的彼岸花吞噬殆尽,她们姊妹的所有修为也必将毁于一旦。
“王八蛋,看招!”
曼珠恼怒的咒骂一句,撇下沙华,猛然祭出十道红菱,飞簌簌扑向正在咀嚼着花秧的贪婪血魔。
血魔眼见着一大朵妖艳的彼岸花自远及近的白白送到跟前,不由得双眼发出更加贪婪的欲光,伸出湿漉漉的宽大长舌,唰一声直卷过去。
曼珠的十道红菱被那血魔的长舌突然裹住,竟瞬间失去了法力效应。只见血魔长舌用力一卷,十道红菱被齐齐扯断,连带着将曼珠狠狠的摔砸在地上。
“姐姐!”
沙华惊叫一声,飞速掠至近前,紧忙扶起倒在地上的曼珠,不成想血魔粗长的巨舌又一次直甩过来。
眼见着那长舌就要卷上沙华,曼珠奋力的挣扎起身,将毫无防备的沙华催掌推飞。
沙华因为曼珠的突来一掌,侥幸躲过了血魔长舌的卷击,好不容易才站稳了脚步,却惊见曼珠竟被那血魔长舌卷入了半空,愈是死命的挣扎却被卷的愈加紧.窒。
“沙华,快跑啊……”
曼珠那张妩媚的俏脸早已憋涨成紫红色,凝望着惊恐不已的沙华,艰难的提醒道。
“生一起生,死一起死,你我姊妹岂能独活!”
沙华愤恨一句,耗尽周身灵力催发体内彼岸花灵,施出终极之招——彼岸血殇,但见万道红菱乍开在幽蓝的冥界半空中。
“不要!!!”
曼珠绝望的惊叫一声,沙华太过单纯,倘若被这血魔吞噬掉花灵,她们姊妹就真的连复活的希望都没有了。
眼见着曼珠妖娆的身躯在血魔腥腻的长舌中逐渐的消融,一双妩媚的眼眸也在渐渐的闭阖,沙华咬紧牙关嘶喝一声,将周身凝聚的彼岸血殇尽数刺向了血魔。
万道红菱化为簌簌利箭一般,夹带着诡谲的阴风纷纷射向血魔……沙华做好了同归于尽的悲壮准备。
忽然,对面一道更为疾速的夺魄金光飞射而至,刹那间正透血魔心胸。
黑无常范皓赶来的十分及时,那血魔竟被他的夺魄枪瞬间刺了个魂飞魄散,轰然一声崩碎成齑粉,狂啸着消失不见。方才还悬于半空中的曼珠也随即掉落在地上,昏死过去。
“姐姐!”
沙华惊慌的飞扑上前,抱起几乎被消融了一半躯体的曼珠,哗啦啦落了满脸泪滴。
“姐姐你别担心,妹妹这就救你!”
沙华催动掌心生出的细密红丝,竟如缝织一般缝补着曼珠残缺的躯体,须臾片刻,曼珠被消融了一半的躯体竟又恢复如初。
范皓惊讶的望着眼前的一幕,原来彼岸花妖还有这等修复本领。
“他们姊妹有互相修复外伤的异能。”一旁跟着的鬼卒解释道。
范皓释然的点了点头,沉声安慰道:“沙华姑娘,快带你姐姐回去休整吧,外伤易补,耗损的灵力却难以恢复。”
沙华忙点头道:“多谢黑无常相救,曼珠沙华来日必会报偿!”
……
剥皮蚀骨般的疼痛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好似被强行抽干了周身的血液一般,痛的无法呼吸,痛的几欲死去。
这不是飞升,这是在下坠,四周没有云雾没有烟霞,只有飕飕的凛冽风刀,割魂扯魄,摧肝碎胆。
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觉得离幸福越来越远,离消亡越来越近,这即将坠落到的终点,恐怕会彻底完结自己的命运。
咚的一声炸裂震响,双眸中只剩下了一片朱红满地,再也不见了其他颜色。
意识逐渐的渺茫空洞,只记得中途不断的告诫着自己:“忘了吧,一切都忘了吧,全部都忘了吧……”
谢逸突然惊醒,忍痛撑起身来,紧张的四下里一望,发现屋中竟然空空荡荡。
再想回忆一下方才梦见的惊惧情景,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细节,只是那句不断重复的‘忘了吧,一切都忘了吧,全部都忘了吧……’犹在耳畔,害得他心中凄楚不已。
忘了什么呢?是谁在反复的提醒着?可谢逸早已死身为鬼,对于那些前尘旧事,即便是全都记得,又有什么意义呢?
谢逸双肘撑在卧榻上坐起身来,闭了闭昏沉的眼眸,突然瞥见身侧摇曳着几朵诡异的火红,这是……彼岸花?
为何卧榻上会出现黄泉路上的彼岸花?谢逸留心细看,左侧,右侧,旁侧……方才自己躺倒的周边,竟然开满了血红的彼岸花。
谢逸瞬间清醒,再想看时,那些彼岸花竟然消失不见了。
彼岸花怎会出现在他们的居室中?竟然还绽放在他和范皓的卧榻上?
“无赦?”
谢逸低唤一声,却未听到应答,这才发现屋门竟然大开着,范皓何时变得如此大意了,竟是连门都未关?
不对,一向细心稳妥的范皓,不可能如此大意,更不可能会在他不舒服的时候,独自离开这间居室,弃他于不顾,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莫名出现的彼岸花,屋门任意的大敞,之前范皓被曼珠沙华围堵在赤色纱帐中调戏的一幕,突然浮现在谢逸的脑海中。
照此判断,范皓必是被那两个彼岸花妖掳走了。
谢逸来不及细思,强忍着周身的不适翻下塌来,罩袍未及披,头冠未及戴,便卷起一旁的锁魂链冲出门去。
☆、第82章 .1
在这幽冥鬼界花开万载,曼珠沙华遇到的食血鬼可不止这一只,之前的那些食血鬼仅需一个鬼卒就能办了,还从未出现过这般失控的情形,而这只食血鬼似是能从彼岸花中吸收异能,否则也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能力大增。
彼岸花之所以能在冥界黄泉路上生长,定不是普通的凡俗之花,可若说吞噬了彼岸花便能增长异能,饶是曼珠与沙华这两只彼岸花妖都未曾料到,难道是那食血鬼拥有天生的异术,还是这彼岸花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