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我杀的。
唐非觉得这时候自己没资格在她面前软弱,他告诉自己你是个男子汉,早就不是可以任性撒娇的小孩子了,不能哭。
他狠了狠心,一股脑把事情的经过毫无隐瞒的告诉卓文静,然后低下头不敢看她脸上的表情。
卓文静错愕,误杀?
唐非和胡白以及胡十八的描述完全不同,在胡白和胡十八的阐述中,被方辛夷成为世叔的那个人是在追杀胡白和唐非,胡十八为了保护他们跟对方打起来,结果把对方打死。
可在唐非的形容中,那个男人没有任何武器,也没有攻击他,是想抓他回去,结果唐非在挣扎中不小心打到了对方的胸口,没一会儿人就断气了。
唐非的左臂因为上一次在马场的意外,用了她的血之后发生异变,力大无比,卓文静亲眼见识过,自然明白唐非这条左臂的威力有多大,失控之下把人打死是完全有可能的。
卓文静思绪纷乱,和唐非各自沉默着,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从思绪中回到现实,她叹口气:“让我想想。”她来回走了两步,对唐非道,“你哪儿都别去,等我回来。”
唐非仓皇的抬起头,神色慌乱。
卓文静刚刚张开手臂,唐非立刻用力撞到她怀中,死死的抱紧她的腰。
卓文静的脸是扭曲的,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断了!”
唐非连忙松开手臂,双手抓着卓文静的衣服恳求的看着她,明明告诫自己不能哭,这会儿还是红了眼圈。
卓文静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认真的凝视着他的眼睛,轻声道:“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你做了什么,我永远不会嫌弃你,不会放弃你,不会丢下你不管。”她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哪怕失去全世界,你也不会失去我。”
唐非头放?5 谒募绨蛏希蝗盟吹阶约旱粝碌难劾帷?br /> 没有什么比卓文静一句话更能让他安心,无论接下来要面临的是什么,他再也不会感到畏惧。
唐非放卓文静离开。
他独自坐在房间里,还是一样的安静,只是眼底多了一丝忧郁,总是带着孩子般温软天真的神态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下了决心的冷静和坚毅。
停尸房。
孟穆清用白布盖上尸首的面容,和寇平走到了太阳底下。
卓文静迎面走来。
寇平有些意外:“卓校尉,你没出去?”他一想,唐非才刚刚脱险,她留下来似乎也可以理解。想到卓校尉和唐非可能有的那一层关系,寇平本来随意的态度多了几分不自在。
卓文静没在意,往停尸房中看了一眼:“能查到身份吗?”
寇平表情严肃:“不用查,我认得他。他叫韩勋,是国子监的,着火那天晚上便是他在当值。看来他一早就与方辛夷相互勾结起来。”
又是国子监。
卓文静问:“他和白奕之是什么关系?”
寇平摇头:“这个还没来得及查,不过有查到白奕之有个儿子,当年白奕之被诬陷偷窃伤人,他妻子和儿子就被族人赶出家门,不知所踪。我拿着方辛夷的画像问过和白奕之熟识的人,都说方辛夷和白奕之很像,多半就是他儿子了。方辛夷既然叫韩勋世叔,那么韩勋或许和白奕之是极好的朋友,否则也不会在多年之后帮着方辛夷复仇,甚至刺杀荣王。”
卓文静:“韩勋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那一房就他妻子和一个儿子,儿子和唐非差不多大,别的不大清楚。”
卓文静微不可闻的叹口气,对孟穆清道:“孟先生,我想看一看韩勋的尸首。”
她想看自己进去看就成了,不会有人拦着她,特意告诉孟穆清是有话想对他说。孟穆清颔首,不多言,转身再次进到停尸房内。
寇平站在门外想了一会儿,没跟着一块进去,交代看守的衙役两声就走了。
他不放心张继他们,想过去看看情况。
韩勋胸口塌陷,内脏破损,谁受了这么重的伤都活不了。
孟穆清道:“没有其他外伤,一击致命。”所以胡十八所谓的打斗中不得已杀了韩勋的话就很有问题了,既然有这样压倒性的实力,谈何“不得已”?如果两人有过一番搏命,为什么韩勋的尸首上没有任何其它痕迹?
“是唐非。”卓文静盯着韩勋的尸首,“他的左臂……和常人不同,力量极大,他不会控制,韩勋更不知道危险。”
孟穆清惊讶看着她,仿佛想到什么表情有些古怪,欲言又止,几次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卓文静面容沉静,慢慢的说道:“我想请孟先生帮一个忙。”
……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终于可以睡个早觉了QAQ幸福~~~~晚安么么哒~
第86章
孟穆清没说话,他不动声色的等着卓文静主动说出来。
卓文静说:“在唐非之前我和韩勋交过手,他受我一掌后跑了。”她指着韩勋塌陷的胸口,“这是我打的,当时他应该已经受了重伤,只是不清楚为什么看上去像没任何事,我还以为自己失手了,刚刚看到他的尸体才知道我并没有失手。他追唐非和胡老板那会儿就已经是强弩之末,所以才会被一个半大少年撞一下就死。”
孟穆清打量着她,卓文静说这些话的表情说不上是认真还是不认真,可语气平淡的就像是在陈述一个别人知道不知道都无关紧要的事实。
孟穆清不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所以他选择说实话:“死者只受过一次重击,他只是个普通人,你说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出现。”
卓文静没有被揭穿的窘迫或者恼怒,她神态如常,像个虚心的乖学生一样问道:“所以致命一击一定是唐非造成的?”
孟穆清颔首:“是。”
卓文静眼皮垂下,视线落在韩勋的尸体上,他整个胸膛都已经软趴趴的塌了下去,看上去就像骨头没了一样。卓文静揉了揉太阳穴,抬头问道:“孟先生,您是大夫,您能告诉我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不借助任何工具能做到这种地步吗?”
孟穆清:“不能……”顿了一下,他改口,“正常人不能,被沈风制造出的怪物能。你可以,现在看来唐非也可以。”孟穆清微微蹙着眉,似乎背上什么困扰,“唐非的变化是因为——”
“她的血。”卓文静替他说了出来,“能否为唐非保密?”
孟穆清为难:“你想让我说谎?”
卓文静无力又无奈的回答:“是。我能杀韩勋很正常,可这件事放在唐非身上就非常让人怀疑了。我不怕他担上杀人的罪名,他是误杀,不管怎么样都有挽救的余地,可如果被人当成怪物……就算是我多想了,但我不敢冒险,皇帝爱惜唐非的才能,是基于唐非的安分,以及对我F——叔父的信任。沈风的下场您看到了,皇帝对这个人所作所为的忌讳和警惕直到现在都没有减弱半分,不找到沈风口中的那个人皇帝不会罢休,这时候任何一个人让他联想到沈风和他创造的怪物,他都不会轻易放过。”
皇帝是个好皇帝又怎么样?他首先是个君王,然后才是一个人,他的出身注定了他有血有肉的那一面会被牢牢地压制住,一个好人,一个君子是做不了好皇帝的。
把韩勋受伤的时辰提前,那么令韩勋致死的人就变成了两个……不,严格来说,“真正”导致韩勋死亡的是根本不存在的第一个重伤韩勋的人。
卓文静请孟穆清帮的忙和他最初想到的虽有不同,可仍然让他为难。
孟穆清很想说自己做不到,可他知道的那些不可思议的事情远比旁人要多,卓文静这些话其他人听了可能觉得她思虑过重,然而孟穆清明白事情只会更加麻烦。
卓文静看着他左右为难的样子,忽然放弃了,摇着头说道:“不,我不该这么做的。我还是会告诉别人韩勋的伤是我造成的,孟先生,您只管如实记录验尸结果,只要您忘了我刚才说的那些话,别当面揭穿我,可以吗?”
孟穆清轻轻呼出一口气:“我不会说的。”
卓文静脸上露出笑容:“谢谢你,孟先生。”
“我有一个问题。”孟穆清神色复杂的看着她,“你到底是谁?”
卓文静神情狡黠,慢条斯理的说道:“孟先生心里没答案吗?我就是我,卓家的女儿,兵马司昭武校尉,京都的夜巡人,还能是谁?”
孟穆清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神情依然困惑。
卓文静失笑:“这个问题的答案对孟先生而言这么重要吗?”
孟穆清怔了怔,神色带着几分思量,慢慢道:“也不是,只是……好奇。”他摇了摇头,“卓校尉还有事吗?”
这是要赶人了啊?
卓文静有点惊讶,她还当孟穆清会继续追问下去,可现在看来更像是打消了追根究底的念头……还真够干净利落的。
“没事了。”卓文静告辞离去。
和孟穆清分开后,她又找到了卓君兰。
卓文静没有隐瞒唐非的事情。
她了解大齐律,当然知道按照这本身就没有公平可言的律法,唐非情况其实不算严重,如果利用手上的权势运作一番,他甚至不用承担任何责任。
这当然不合理。
卓文静心里很清楚。
她不会让唐非担上杀人的罪名,可也不能给唐非一种做错事不用承担任何责任的错觉,哪怕唐非并不是这样的人,也不能开这个先例。
卓文静试图找到一个平衡点,然而实在不清楚该怎么做,只是在脑海中有个模糊的念头,并不清楚它有没有效果,是好还是坏。
卓文静说道:“如果有人问起,我会告诉他们在韩勋抓到唐非之前我已经和他交过手,韩勋受了内伤,只是没有当场发作,所以才会被唐非手臂击中猝死。”
卓君兰皱眉,眼神有些严厉的看着她,声音沉下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卓文静没有表情的说道,“我能怎么办?韩勋不是普通人,他和方辛夷做的事情更不普通,刺杀荣王,无论成不成他和方辛夷的祖宗十八代都会被查个遍,韩勋的死因当然也会被查到,到时候要怎么解释一个才十几岁连架都不会打的少年将韩勋一击必杀,胸骨肋骨全碎,内脏破裂?沈风一案才过去多久,如果有人起了疑心追着蛛丝马迹查到几个月前马场发生的那些事,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我知道一旦唐非被人盯上,早晚有一天他们会把他和沈风联系到一起,什么糟糕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我当然不惧怕他们,可我不是神,没办法保证一切都按照我希望的发展,只怕百密一疏……”只怕身边的人被牵连,后悔莫及。
她让自己冷静下来,盯着卓君兰的眼睛语气固执的说道:“不管您配不配合,我重伤韩勋在先就是事实。”
卓君兰气急:“你可想过担上这个罪名,旁人会怎么看你?韩勋若是十恶不赦之徒也就罢了,他虽然帮助方辛夷做了一些错事,可在国子监任职期间人缘口碑都是极好的,哪怕他帮助方辛夷刺杀荣王是事实,可人死无对证,即便捉到方辛夷,你觉得他在知道韩勋的死讯后再承认韩勋帮他做事的可能有多大?任何偏向韩勋的人都不会接受韩勋有罪的真相!他们会把你推到风口浪尖,你之前所做的努力什么都不是!”
卓文静:“我想不到别的办法。”
卓君兰来回踱着步子,焦躁的说道:“我来想,你别轻举妄动。”
卓文静:“嗯。”
卓君兰没好气:“嗯什么嗯!当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是谁养大你的!”
卓文静低眉顺眼:“我娘亲。”
卓君兰:“……”
卓文静态度平和:“您担心的那些东西,无非是名利之类的身外之物,不会有性命之忧,不会有牢狱之灾。”
卓君兰冷眼看着她,凉飕飕的说:“当本府在乎名利似的,别把名利和清誉清白混为一谈。”
卓文静:“都一样,我问心无愧,他们容不了我我就去琼州找英王,那里没人认得我。”
卓君兰没忍住,生闷气似的叱道:“你早晚有理!”
卓文静态度恭顺,语气温和的说道:“我做的任何一个选择都不是为了别人感激,也不在意他们领情不领情,会不会恩将仇报,他们不能左右我的喜怒,你和我娘……还有唐非,其他亲朋好友才能。不用担心我,爹亲。”
爹亲什么鬼!
卓君兰兀自纠结着,父女俩半天相顾无言,卓君兰是真的无奈:“话都被你说了,我还能说什么?”
卓文静:“您别生我的气就好。”
卓大人:“哪儿敢啊。”
卓文静:“您是不是特别怀念十三岁的我?”
卓大人:“哼。”
卓文静:“不碍您的眼了,我找唐非去。”
卓君兰气冒烟。
目送卓文静离开,卓君兰站在窗前一直注视着她身影消失的地方,忧心忡忡,让她留在京城到底是不是好事?卓君兰想到英王对卓文静的承诺,又想到京城和边关的形势,第一次为此产生了动摇。
或许离开会更好。
马上要到唐非的房间,卓文静的脚步慢了下来。
她打着腹稿,考虑要怎么和唐非说,什么样的方式,什么样的语气,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像当妈的。
卓文静扶额,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直接推门进去。
唐非立刻抬起头看着她。
第87章
卓文静把韩勋的情况如实说了。
唐非长久的沉默,卓文静看得出他的愧疚和悔意,也察觉到他身上另外一种变化——从前是喜是怒都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单纯易懂的少年,也学会了压抑和隐忍自己的情感。
至少卓文静不能像以前那样一眼看出他心里的想法,可她注意到唐非的眼神,知道他心里一定有自己的决断。
沉默并没有持续更久,唐非抬起头看着她,第一次没有流露出那种总是对她十分依恋和喜欢的神情,他看上去很难受,可还是告诉卓文静:
我想一个人呆着。
卓文静抚着他的头发,柔声道:“好。”
她走出去,缓缓的吐出一口气,心里其实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宽容豁达,对于唐非的变化,她心情要复杂的多。
下午,曹先他们从京兆府回来,带来一个不算好的消息。
方辛夷的刺杀行动没有成功,可也没有完全失败。他运气不错,混进随园食府内就碰到了去找阿依慕的荣王,荣王肩膀被刺了一刀,没有性命之忧。曹先他们赶到的时候方辛夷已经划船跑了,出去搜捕到官兵在东郊的湖岸边找到了方辛夷逃跑用的小船,他们连续搜捕几个时辰,确定方辛夷成功逃脱。
如卓文静所料的那样,皇帝对于荣王被刺杀一事果然大动肝火,调动兵马司和禁军人马到处搜捕,同时严查和方辛夷有关的人和事,与小月楼有关的香兰坊也不能幸免。
韩勋的死被算到了卓文静头上,谁也不信唐非一个十五六岁大的少年仅仅靠一双手就被韩勋伤成那副模样。因为韩勋的好人缘,旁人虽然不敢对皇帝的决定有任何不满,可对卓文静却颇有微词,认为她下手太狠,就连兵马司本来已经开始对她印象转好的那些人也突然和她生疏起来。
原先卓文静被排斥是在暗地里,此时却是被其他人明目张胆的孤立。
唐非开始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方辛夷刺杀荣王,不管韩勋人缘怎么样好都被冠上与刺客勾结的罪名,说他死有余辜,家人皆被牵连,有功名的被取消,贬为庶民,凡韩氏子弟三代之内不得科举……误杀了韩勋的唐非不但没有罪,反而有功,竟然受到了皇帝的赏赐。
仇恨值虽然大多被卓文静拉走,但有一个人对唐非的仇恨却比对卓文静的恨意更深。
这个人就是韩勋十六岁的儿子,韩雅。
唐非对于自己非但没有得到任何惩罚反而“有功”的结果并不觉得放松,他感到匪夷所思,觉得这样是不对的,尤其是在知道韩勋的妻子和儿子被愤怒的族人赶出家门,只能在外城的城隍庙和乞丐住在一起,他的内疚和负罪感达到了顶峰。
卓文静不想在这种时候给唐非灌输什么“韩勋做了这样的选择就该想到自己的家人会被连累”“他们会落到这种下场不是你的错”这样的观念,哪怕卓文静认为它们是对的,可对于一个心地善良而柔软的少年人而言,对于同样无辜的韩夫人和韩雅来说,却过于冷漠不近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