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莫洵顿了下,然后继续,他的语气变得热情,就像刚开始迎方局长进门时那样:“不送了啊,慢走。”
话音落下,仿佛触动了什么开关,方局长脸上僵硬的笑容重新变得生动,他点点头,眼神还是空的,走到门口换了鞋出去,没忘了帮莫洵把门关上。
走下两级楼梯,方局长的眼睛才重新有了神采,笑意落下去,男人满脸的懊丧后怕,莫洵对他说的话已经变成了他自己的想法。
莫洵站在窗口看着方局长匆匆离开,拿出手机给苏泽浅打电话。
电话响了一声那头就接起来了。
“师父?”苏泽浅的声音紧绷着。
“解决了。”莫洵笑着,“报个平安。”
电话那头,苏泽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莫洵自己说了下去:“对了,过两天我就到山里去了,还是两个月。”
苏泽浅吃了一惊,一句话没过脑子就说了出来:“不是已经解决了吗,怎么还要走?”
莫洵失笑:“我去山里是避暑啊,不是每年都去么?”
“可以前没这么早。”
“今年天热得早。”莫洵的理由非常有力,“而且老孙他们不是要办画展嘛……我不想掺和。”
苏泽浅闷闷的应了声:“阿黄也带去?”
“嗯,带去。”每年都会带去。
黄狗嗒嗒跑过来,一脸讨好的冲莫洵摇尾巴。
如果用流行语来形容,莫洵是个说走就走的,风一般的男子。
没过两天,男人就推着行李车出现在了西南某市的机场里。
行李车上一只宠物笼子,里面是条乖巧的黄狗,笼子上是瘪瘪的行李包。
一个白到病态的男人在出站口小幅度的对他挥了挥手。
莫洵点头示意自己看到了。
“今年怎么来得这么早?”男人恹恹的问着,伸手把莫洵的行李包提了起来。
莫洵提起笼子,还掉推车和男人一起往外走:“因为今年热得早啊。”
男人把车钥匙扔给莫洵:“那张符,你查到什么消息了吗?”
从一楼大厅走到地下停车场,光线由明变暗,肤色惨白的男人瞳孔收缩变成一条垂直的细缝。
莫洵抬头望过去,酽茶色的竖瞳恢复成人类的瞳孔。
白捏了捏眉心:“太久没出来了,控制不太好。”
“每年这个时候你都要出来一趟,一年的时间对你来说算是太久了?”莫洵低声笑道。
他声音里有笑意,脸上却没有:“我没查到什么。”
男人把阿黄放出来,笼子往后备箱里一塞,“水鬼在地下,活动范围极小,和其它的鬼根本没交集。至于妖精就更不能指望了,鬼在他们面前说话他们都听不懂。”
“你呢?”
莫洵打开副驾驶座的门,阿黄跳了进去。
白把宠物笼子从后备箱里拿出来,拎着坐上了车辆后座。
莫洵发动汽车。
“我这里没有遇到什么符。”白歪在座位上,“但也绝对算不上太平。”
“不久前山里来了偷猎者,那群人手上有点东西,道行浅的小妖怪抵挡不住,找我去救场。”
莫洵声音冷下来:“你也没挡住?”
车子开上了机场高速,莫洵往后视镜里看了眼,那里已经没有人了,只有一条盘起来的白蟒。
“挡是挡住了。”白嘶嘶的吐着信子,甩着尾巴“啪啪”打在笼子上,像是把笼子当成了玩具,“但被他们撒了几把雄黄粉,炼制过的。这几天浑身不得劲。”
“你身上雄黄粉没洗干净当然不舒服,我都闻到味了。”
“你倒告诉我怎么把这东西洗干净!”
普通雄黄粉水一冲就没了,炼制过的却有了法器的作用,像一张封印紧紧嵌在皮肉里,怎么打滚都蹭不掉,必须借别人的手拔除。
白也不是没遇到过,自己没办法,随手招个小妖精帮忙就好。
可这回遇上的对手却是如此强横,实力远在白的一众小弟之上,没人能把那封印破掉。去找道行深的妖怪帮忙,白又不乐意。
因为被雄黄粉影响,它的化形才会不稳定。
莫洵开口:“阿黄,去给它舔舔。”
黄狗浑身的毛都炸起来,喉咙里求饶似的“嗷呜”着,使劲往角落里缩。
后座上,白的反应也不逞多让,三角脑袋一竖,吻部大张,两颗尖利的毒牙完全露了出来:“滚!”
莫洵:“唷,精神了?”
第十七章
最终,解决雄黄粉的方法是莫洵在山溪里把白搓了一遍。
白蟒缩小身体,把脑袋搁在莫洵的虎口处,身体粗细刚好能让莫洵弯曲食指拇指握住。
莫洵握着白脑袋的手微微举高,没有入水,另一只手顺着蛇的身体往下撸,细小的爆破声随着他手指的下移不断响起,雄黄粉在辛苦炼制后的法器作用在莫洵带着巧劲的揉搓下失效。
“蛇就是麻烦,”莫洵单手揉搓着白蟒柔软冰冷的身体,一边说着,“脏东西都嵌在鳞片缝里了。”
白不服气的反驳:“狗就好?满身毛。”它任由莫洵摆弄着自己长长的身体,就算对方的手握着自己的七寸也没有任何反应。
岸上的阿黄愤怒的叫了声,冲着白龇牙。
莫洵在溪流里细细冲洗着白,就像在洗一截麻绳:“这么说来,还是人好啊,没鳞片,毛也少。”
白冷哼,声音又冷又滑:“你就偏心吧。”
莫洵把白的不满当夸奖:“没办法,我现在也是人嘛。”
所幸莫洵现在在深山老林里,没人听见他这句话,否则听话人必然会大惊失色——什么?你原来不是人吗?!
普通人会震惊,天师之流同样会震惊,神话时代已经过去了太久,无数的功法断了传承,别说修炼成仙,得道成神,就连走舍夺舍,拟物化人也已经变成可望不可即的存在了。
“古时候确实有点石成金的大能,可现在的天师普遍只能做个障眼法。”
“而妖物化形,能完美得不被发现的少之又少。”
莫洵在给白洗澡,殷商在给苏泽浅上课:“现在我们这个行当大多是替别人看看风水,做些超度亡灵的工作。”
“至于斩妖除魔,且不说在传承断绝后天师有没有这个能力,现在也没有那么多妖魔给我们去斩了。”
说到这里,殷商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这是他第一次到苏泽浅家里来,在莫洵面前把话说开后,上门教学给了殷商别样的名正言顺感。
苏泽浅在殷商喝水的间隙里消化了下新学到的知识,年轻人在重塑自己的世界观。
“古代天师是道教流派,发展到今天,天师道已经成了杂家,功法上佛道兼收——不管是哪一边,留下来的东西都太少了,”殷商放下水杯继续说道,“至于儒家……天师也算是生意人,读点儒家的东西忽悠普通人也是必要的。”
“不过因为发源是道教,现代天师的手段还是以道家的为主,比如符箓,桃木剑之类的东西。”
“佛修也是有的,但真正的佛修就算是我们行内的人也是轻易见不到的。”
殷商想了想,第一阶段的东西讲得差不多了:“今天就到这里吧,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苏泽浅摇了摇头:“没什么……你既然是个天师,为什么还要当酒店的销售经理?”
殷商笑了笑:“体验生活啊。整天接触不正常的人我也会变得不正常的啊。”
“而且如果我不当销售经理,我就遇不到你了啊。”殷商见缝插针的刷着亲密度。
苏泽浅看他一眼,生硬的转移话题:“时间差不多了,我去做饭。”
殷商来给苏泽浅上课,后者在家里留他一顿晚饭。
殷商扬着笑脸跟着苏泽浅往厨房里走:“晚饭吃什么?”
厨房里有准备好的原材料,两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胃口不会小,又是带着请客意味的一顿饭,自然是丰盛的,原材料堆了满满一桌子。加上瓶瓶罐罐的调味品,整个厨房显得满满当当。
“好丰盛啊!”殷商惊呼一声。
身后贴着个背后灵一样的殷商,苏泽浅不自在极了:“我这边还有会儿,你先看会儿电视?还是开电脑玩会儿?”
殷商见好就收:“玩会儿电脑吧。”
苏泽浅给殷商开了电脑,从书房往厨房走时觉得太过安静,就把客厅里的电视也打开了。
殷商在电视节目热热闹闹的笑声里打游戏,结束一局借着倒水的动作往厨房里溜达一圈,又打一局,说被香味吸引了,再往厨房里转一圈。
殷商的度把握得很好,苏泽浅略不自在,却也没觉得他烦。
年轻英俊的厨师一边翻着炒勺一边在心里想,这就是谈恋爱的感觉吗?不对吧,怎么像做数学题似的,你给我讲知识,我还你一顿饭,什么都要计算好了,对等着来。
大概是职业原因,苏泽浅家各式各样的盘子很多,椭圆的正圆的,圆角长方形一侧还凹了浪花造型的,红的肉菜,绿的蔬菜,五彩的什锦往盘子里一盛,放在餐桌上满满当当。除了一早焖着的鸡汤,一桌都是炒菜,在灯光下油亮油亮,看得人食指大动。
味道,当然也是好的。
在殷商看来,这味道不仅是好,更是美妙的。
年轻人盛了碗鸡汤,撇开面上薄薄的一层油,被封住的热气往上腾起,黄澄澄的原汁又透又亮,鲜香味直往鼻子里钻,“理论的东西再过两天基本就能讲完了,接下来就要让李木来给你讲符,是让他到你家里来,还是你去他店里?”
完全不用选择,苏泽浅回答:“我去他店里。”
他和殷商熟悉,又都在酒店工作,家里是最合适的上课地点。他和李木才只见过一面,没那么大面子让人家上门教,再者古玩店也比家更适合讲符箓。
殷商点头:“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去。”
他挺高兴只有自己一个来了苏泽浅家,这让他觉得自己是特殊的。
苏泽浅觉得自己并不需要陪伴,又不是小孩子了,但话在嘴边,到底没出口。
年轻人默默的扒了口饭。
城市里华灯初上,深山中一片漆黑。
莫洵在森林中走着。
古老的森林树木茂密,盛夏时节,老树们擎起绿云般浓厚的树叶,完全挡住了自天空投下的月光。
没有外来光源的森林并不是全然黑暗的,树冠下萤火虫一闪一闪,像是飞翔的星星,会发光的昆虫不止萤火虫一种,树干上更有成片的苔藓散发出幽幽的绿光,仔细看发光的不仅是苔藓,还有半透明的蘑菇。
自上而下,由天及地,森林里到处都是自有光源。
可路依然是难走的,人迹罕至的森林沿山而起,地面坡度陡峭,时不时就会出现岩石裸.露的断层,断层总是伴随着深沟出现,老树虬结的根茎游蛇般蜿蜒,躲藏在明灭不定的荧光下,是能让人摔断腿的绊马索。
可莫洵走得极稳。
挡在路上的枝桠向两边拂开,老根钻入土壤,藤蔓织起桥梁,莫洵脚下的始终是一片坦途。
一群萤火虫飞在男人身前不远处,像一只移动的灯笼。白缠在莫洵手臂上,身体反射出冷冷的光,阿黄亦步亦趋的跟在莫洵身边,落足无声无息。
远处有鸟鸣虫叫,以及夜行动物尖利孤单的长嚎。莫洵所经之处却是安静的,众生在沉默中表达着臣服的敬畏。
道路两旁,时不时有奇形怪状的影子俯下身去,恭敬的颂一声——
“莫大人,您回来了。”
萤火虫光芒下,男人黑色的眸子更显深邃,莫洵微勾着嘴角,点头回应。
或许是因为唇角弧度的些微变化,或者是因为光线的不同,或者是因为白的存在,此时的莫洵不再是城市里的那个好好先生,他儒雅依旧,身上却多了不怒而威的气势。
一路平顺的到达山的制高点——森林中心的小木屋,莫洵推门进去。
白从男人胳膊上下来,游到床上,身体涨大数倍,把床占满,一点缝隙都不给阿黄留。
阿黄生气,抬起爪子去刨床上的白。狗爪子抓上蛇的鳞片,滋啦滋啦,发出的是铁石相交的声音。
白不为所动,懒洋洋的盘着,实在烦了就抬起尾巴轻轻抽阿黄一下。
阿黄锲而不舍的挠着。
莫洵点亮桌上的油灯,没管它们。
门口传来笃笃的敲击声,莫洵把门打开,第一眼没看见人。
第二眼,他看见了脚边蹲着的一只兔子,一只肥成了白面团的兔子。
面团儿颤颤巍巍的抬起两只前爪,搭起来像模像样的作了个揖,随后它把嘴里叼着的小叶包放下,转身跑了。
肥兔子动作极灵活,三窜两窜就没了影。
莫洵拾起小包,展开叶片,里面裹着的是一小撮黄色的粉末。
白猛地竖起了头,颈后鳞片张开,嘶嘶的蛇语是愤怒的咆哮:“就是这个味道!”
莫洵用手指捻起一点粉末放在鼻子下嗅了嗅。
闻了闻后他就把沾着粉末的指尖往唇边送。
白更怒:“你不要命了?!”
“你现在是个人!雄黄是砒.霜!”
白一尾巴抽在莫洵背上,发出“啪”一声脆响,莫洵纹丝不动,手指稳稳点到了舌尖上。
白蟒扬尾抽击,完全没有留手,巨大的力道震动空气,不可见的波纹让整栋5 莫洵仔细分辨了舌头上的味道后才慢悠悠的开口:“如果是个普通人,挨了你刚刚那下,我现在就该从中间凹下去了。”
莫洵把手指上残留的粉末在叶片边缘擦干净,语声冷清:“这些雄黄粉在炼丹炉里烧过,一股子硫磺味。”
白收回尾巴:“这年头还在烧的炼丹炉没几座了。”
脑袋压低,顺着盘起的身体游过半圈,不看莫洵,不知是后悔下手太重,还是在骂自己傻。
莫洵就算变成了人,也不是个正常人。
“在烧之前它还在酒里泡过。”莫洵微微拢眉,“那酒——”
“——我喝过。”
第十八章
白不以为意:“你什么酒没喝过?”
莫洵烦恼:“就是因为喝过的酒太多,想不起来这到底是在哪里喝的才苦恼啊……不然就是一条线索了。”
“这条线索不要也罢。”白在床上动了动,似雾似光的一阵白色拢起散去,床上的已经是个广袖长袍的白衣男人了,“反正今年你来得早,去拜访拜访那些炼丹炉的主人?”
莫洵一抬眼,眉目飞扬间是掩不住的傲气:“我去拜访他们?让他们来找我还差不多。”
傲慢使得中年人看上去年轻许多,白盯着他:“等他们来拜访你,所有证据都处理得干干净净了!”
莫洵叹了口气:“我老胳膊老腿跑不动了啊。”
“再说了,因为被人欺负了,所以急不可耐的跑上门兴师问罪,有点不符合我们的身份啊。要对方诚惶诚恐的来请罪才对嘛。”
“最关键的一点其实是——”莫洵压了压嗓子,“我直觉在炼丹师那里查不出什么来。”
“说了一大通就第一句话是靠谱的——你就是懒得跑腿!”白嗤之以鼻。
莫洵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慢悠悠的说:“我已经不跑腿很多年了。”
“先是阿浅,再是你,”莫洵看着白,语调没什么起伏,却莫名的让满腔愤慨的白的冷静下来,“这次的七月十五,估计不会平静啊。”
“七月十五?”苏泽浅带着点疑惑,望向提到这个日期的殷商,“鬼节?”
“没错,七月半中元节。”
地点是元宝山庄的后厅,时间是符箓讲授的课间休息,人物是老师李木,学生苏泽浅,以及死皮赖脸的旁听生殷商。
“七月十五,道教祭地官,佛教解倒悬,人间上新坟。”李木搁下茶盏,“是一年中最大的鬼节。”
“现在这个时代,神仙已经不多见了,我们天师通常是和鬼魂打交道——这些殷商已经和你讲过——所以对七月十五非常重视,会办一场盛大的祭祀典礼。”
“祭鬼?”苏泽浅问。
“对象确实是鬼,但不是祭祀,而是上供奉,供奉鬼也不是一般的鬼。”殷商笑得神秘兮兮,“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给领导塞红包,让他们继续关照我们。”
“小门小户出来的天师只能在自己家里摆个香案,意思意思——大概就像发个短信祝福一下,而名门大户出身的天师,能亲自到领导家门口送个礼。”
殷商神叨叨的说着,李木在一边撇了撇嘴:“哼,你不是不屑这一套的吗?现在倒拿出来说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