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黑色影子隐去,浓雾复又拢上。
巨大黑影出现的瞬间,地上的一切活动都被迫中止,半空中的飞鸟僵住翅膀,岩石般坠落,打斗中的天师们如同被透明琥珀黏住的昆虫,突然静止了动作,投出的攻击被无形力量消弭。
他们面朝着不同的方向,却都看见了那黑色的巨大影子,听见了那声“太岁伏诛”。
“……法身……”在浓雾重新把悬空山峰笼罩起来的时候,殷坊卡在喉咙里的一个词终于能吐出来。
法身是灵魂离体的表现之一,是大能者们最强大的威慑。
殷坊也是机缘巧合才在故纸堆中翻到了有关法身的记录,而更年轻些的,如殷商、苏泽浅,在能动弹之后该干嘛干嘛,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
苏泽浅接上了被强制暂停的攻击,他的对手却没能从黑色法身带给他的震撼中醒过神来,反应不及,慢了半招,当即落了下风。
当察觉到这点时,蒙面人悚然一惊,他接下苏泽浅第一剑是不算太吃力,也就是说他的实力是苏泽浅之上的,然而过了这么短短片刻,苏泽浅居然已经和他站在一条水平线上了。
是他在山中被削弱,还是苏泽浅在战斗中成长了?
前者是危险的,后者则是可怕。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他都不能在这里久留了。
“钟瑾!”蒙面人大声喝道。
和殷家父子面对面站着的钟瑾脸上现出挣扎的神色,片刻之后,还是倒向了同姓长辈,身子一折大吼出声,那声吼叫嘶哑非常,带着层层重音,完全不像是人能喊出来的声音。
殷商近距离受到冲击,头痛欲裂,抱着头蹲了下去,下一秒就在地上打起了滚。
不远处的苏泽浅被激得气血翻涌,?3尖失了准头,蒙面人脱身而出。
他一手把通天壶往须弥袋里塞,一手去抓钟瑾的胳膊,后者已经瘫软着倒了下去,那声吼叫耗费了他全部的力量。
意外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已经有一半被塞进了须弥袋的通天壶突然自己弹了出来,壶口一转,冒出浓稠绿烟,将近在咫尺的钟瑾紧紧包裹。
随后,真的只是眨了下眼睛的时间,蒙面人手里抓着的,就是一套白森森的骨架了。
绿烟消失,通天壶沸腾似的发出了一声“咕嘟”,仿佛带着吃饱喝足的意味,让人头皮发凉。
殷坊脸色煞白,殷商还维持着抱着头滚在地上的动作,完全呆住了。
苏泽浅看着属于钟瑾的白色骨架,不觉得可怕,心里的冷一直透进胃里,仿佛吞了块冰。
蒙面人也呆住了,虽然看不清表情,但显然他一瞬间很想把通天壶狠狠砸出去:“钟……钟瑾……”
他的声音仿佛是用刀片在刮玻璃,破碎嘶哑。
莫洵的声音在苏泽浅的脑海里响起,神识相授的传音:“阿浅,走了。”
这一声喊让苏泽浅回过神,此刻不把通天壶抢回来,还等什么时候?!
可一只手已经把通天壶从蒙面人手中打落。
殷商比苏泽浅回神更快,贴着地面一个翻身,就把通天壶哀到了自己怀里。
手里东西没了,蒙面人当然不会察觉不到,殷商太心急,根本没做防御,蒙面人抬起一掌往殷商天灵盖压去。
苏泽浅顾不上通天壶,出手阻止蒙面人那一掌!
一招的时间足够殷商从地上跃起,装好通天壶,摆出战斗姿势。
他看着对面的两个人:“好了,现在是你们联手打我一个了?”
第八十三章
苏泽浅看了殷商一眼——没表情的看了满身防备的殷商一眼,以剑尖杖地,然后手放开剑柄,完全没有攻击的意思。
长剑横躺,悬浮于离地一寸处,苏泽浅踩上去,御剑飞走了。
他前行的方向直直对着悬空宫殿,在场的人没一个表示惊讶,年轻人的立场早已表明。黄连和鸟兽们退入远处未被大火波及的树林中,地上只留了摊血迹,陈白玲不仅被杀死,还被野兽们分食。
莫洵在等苏泽浅过来,在等待的时间里他关注着山中的天师们。
那群人类在苏泽浅离开后保持了相对静止的状态。
蒙面人仿佛被钟瑾的死打击了,木头似的拽着白骨杵着。殷商周围都是敌人,他是不敢动,严阵以待的警戒着。其他天师蠢蠢欲动,但苏泽浅走得不明不白,殷坊殷商实力不差,蒙面人又不知什么时候会醒过神……太多的因素限制了他们的行动。
所以当苏泽浅走进大殿,那群天师依然没人动。
“师父,对不起。”一看见莫洵,苏泽浅开口就是道歉。
“对不起?”莫洵拾起放在台阶上的长棍,起身迎上去,“为什么要道歉?”
“我没能把通天壶拿回来。”
莫洵看他一眼,黑衣男人眉眼间依稀是笑模样,说出来的话却让苏泽浅紧张:“对殷商下不了手?”
“我把他当朋友。”莫洵往外走,苏泽浅跟着,一边跟着一边解释,“普通朋友。”
莫洵“唔”了声,似笑非笑的问道:“如果我说我吃醋了,要你用行动证明是我更重要,还是殷商更重要呢?”
似真似假的询问让苏泽浅手足无措,莫洵问得仿佛不在意,但年轻人却记得一天前男人失态时说的话。
苏泽浅不确定莫洵是不是真的恢复了,真的不在意了。
莫洵看着苏泽浅等回答,看见了他手足无措的紧张,心里一软,放了过去:“开玩笑的。”
他已经带着苏泽浅走到了悬崖边上:“跟着我,自己飞。”
苏泽浅已经会御剑,莫洵没必要再带着他,通天壶的出现让莫洵察觉到已经到了不得不放手的时候,而苏泽浅……依然太稚嫩。
苏泽浅没有疑义,踏上剑跟在莫洵身后。
“虽然后半句话是开玩笑,但我确实吃醋。”莫洵的声音和着风声一起传进耳朵。
苏泽浅吓了一跳,等待下文,等了半天发现莫洵已经说完了。
年轻人试探着问:“所以?”
“没有所以,没有然后。”莫洵只是单纯的表示自己对苏泽浅的前一个暧昧对象做不到无动于衷,他一点都不大方。
没忍住把心里话说来出来,看见苏泽浅的反应,莫洵又觉得自己太作,十分不自在,赶忙换话题。
“通天壶……”莫洵想了想,开口,“你没必要再去想着它了。”
“话语是很微妙的东西,天道给予我以约束,我说了,即使不情愿,也得做。我把通天壶交给鬼王,就不能再想着自己去夺回来。”
莫洵一边算着前往目的地需要的时间,一边组织着语言:“你不问我下去打架,我尚可以当做不知道你要做什么——虽然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可一旦你明确的提了出来,我的回答必然是能只否定的。”
“通天壶最后在谁手里,我们没必要关心。”说到这里莫洵回头一笑,“至少现在我知道它没直接落到鬼王手里,我就很高兴了,这还得谢谢你,所以阿浅,你没必要觉得抱歉。”
以灵力隔绝高空的疾风,连发丝都不动,脚下流云成海,几句话的时间,莫洵已经接近了目的地。
期间他完全没拉上苏泽浅哪怕一把,年轻人跟得很费力,但好歹没脱队。
“隐匿符。”莫洵才侧回头,苏泽浅就懂了他的意思,夹着符咒一划,将自己和莫洵的身形隐藏,黑衣男人抓住他的手腕,直直下坠。
踩在脚底的云层复又回到天上,喧嚣人声中有几个声音特别大,还带着刺耳的电流声,是导游用喇叭在说话,苏泽浅才听了一耳朵,声音骤然远去,视野被水色填满。
莫洵带着他直接进入了一条河中。
他们快速的垂直着下降,进入水中,却没感受到任何阻力。从水面透进来的人声也如片刻前那般稳定的喧闹着,没人注意到有两个家伙从天而降。
水的湿润感却立刻爬上了皮肤,莫洵带着苏泽浅飞快下潜,水压急剧升高,隐匿符咒差点维持不住。
符咒里还装着个莫洵,苏泽浅想都没想,优先去维持隐匿符。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顾了符咒也顾不了自己,隐匿符不防水,苏泽浅一个没注意,护在体表的灵力罩出现破绽,呛进了一口河水。
苏泽浅完全没料到会有这么一茬,当即呛咳起来。
莫洵侧头,握着苏泽浅的手一紧又一松,灵力乍然一现,很快又消失。
求生是本能,苏泽浅再顾不上隐匿符,先补全了灵力罩,一边忍着咳嗽,一边努力再把隐匿符支起来。
他失败了。
莫洵下潜的速度太快,水压一径升高,维持隐匿符的难度也直线升高,苏泽浅顾着身上的灵力罩,没法把隐匿符稳定下来。
隐匿符闪闪灭灭,两人身影时隐时现,水中游鱼受到惊吓,尾巴一甩成群散开,带起的水流再次增加了维持隐匿符的难度。
虽然只是一瞥,但苏泽浅记得清楚,这条河处在一片古建筑中间,古建筑间的小路上挤满了游客。
古镇风景区里的河不可能这么深。
天师视物不受光线影响,深水中景色绮丽,嶙峋怪石,颜色鲜艳的游鱼,还有沉默着搁浅在岩石上,成为了水生物乐园的巨大古船,珊瑚缝中有细沙,还有闪烁的亮色,那是金银锭,以及薄如蝉翼,烧制时掺入了贵金属的瓷器。
苏泽浅没心情欣赏,他当然知道莫洵为什么不管他不帮他。
然而年轻人想自己要让师父失望了。
直到莫洵带着人穿过水中的岩洞,踏上干燥的实地时,苏泽浅果然还是没能兼顾自己的防护和隐匿符咒。
苏泽浅心中懊丧,然而不等他说话,莫洵先开口了:“别对我说抱歉,没人能一口气吃成个胖子。对自己有点信心,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继续走了?”他问苏泽浅,用一种长辈对孩子循循善诱的口气。
苏泽浅“嗯”了声,突然有些不快,他突然就觉得莫洵的这种态度很碍眼,把他当个要哄的小孩子。
岩洞干燥,连接着一条方正的甬道,甬道有光,两侧油灯亮着微弱而稳定的光。
那光是青色的。
苏泽浅看了眼莫洵,想问但没开口。
莫洵知道他要问什么,直接介绍:“长明灯,万年不灭,烧的是尸油。”
苏泽浅:“……”
站在一只鬼身边,他还能做什么反应:“……哦。”
年轻人问了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这是个墓?”
莫洵:“对。”
封墓石已在眼前。
尸油灯能照亮脚下的路,照不亮甬道顶端,甬道有十米来宽,高度以被照亮的区域看——已经超过了十米。
极宽、极高。
将整个甬道都封住的封墓石之巨大,更令人震惊。
封墓石上绘着栩栩如生的图案,底部是一条蜿蜒长河,河水汹涌,上架一座桥,行人排着长长的队伍过桥,队伍中的人有嬉笑怒骂,有悲哭哀嚎,道尽众生相,青面獠牙的鬼差拿着各式武器守在队伍两边,逼着这队人往桥上走。
队伍中不仅有凡人,还有奇形怪状的妖物、周身泛光的神人,鬼差们一视同仁。
桥边弯腰驼背的老婆婆给过桥人端上汤水,喝过孟婆汤,无论之前做何表情,无论人神妖,都是一脸平静的麻木,慢慢往桥那头阎王殿走去。
阎罗殿后有刀山火海,再后有轮回转生池。
地狱之上是人间,人间有百态,人间之上是天庭,天门隐于云中,仙人踏云而行,有翔龙飞凤遨游。
地狱轮回池有光,光照三界。
天庭堕仙台有悬崖,直落地狱。
翔龙口衔日月,脚踏人间,尾扫地狱。
彩凤立于堕仙台上,昂首而鸣,声贯九霄。
莫洵拍了拍苏泽浅的肩膀:“回神,进去了。”
黑衣男人用长棍在封墓石上扣击三声,巨石从中裂开,分为两扇门,向内展开。
门口是片平台,宽不可知,长度却能一眼望尽。
平台尽头像是被一把大刀切断,非常平整的凹陷下去,下方有湍急水声传来。
苏泽浅站在平台尽头往下看。
湍急的河流中矗立着一根根石柱,石柱上——
全是棺材。
第八十四章
水流湍急的河面泛着幽蓝的暗光,截面凹凸不平的石柱被自下而上照亮,更显狰狞,石柱上的棺材形态各异,有木头的有铁的有水晶的,颜色有黑有白也有透明的,形质上有密封的有镂空的,有方的有圆的……不一而足。
苏泽浅站在平台尽头,能感受到从下面吹上的风,风带着冰冷的气息,仿佛含着看不见的刀。
莫洵注视着深渊下宽而长的河流,黑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男人一双漆黑的眼睛映着河水幽蓝的颜色,一幢幢棺木落在他瞳孔里,像是熄灭了的星子,他的神识向下延展,棺木被触动,微光一现,给予了他回应,而那波涛汹涌的河水流淌在他的神识里,如同一床温软的棉花。
苏泽浅感觉到了莫洵的动作,凝神静气,不敢发出声音,他想自己肯定是到了一个很了不得的地方。
因为他透过幽蓝的汹涌河面,看见了其下流淌着的沉静金色。
“你在上面等我。”莫洵的视线停留在平台之下,开口嘱咐苏泽浅,“就呆在这儿,别乱跑。”
苏泽浅不是会乱跑的人,莫洵以防万一的嘱咐更让年轻人肯定自己的猜测,他来了个了不得的地方。
苏泽浅应了声,莫洵抬脚向前,跃下了深渊。
水流声突然间变得激烈,从下往上吹的风猛然一盛,苏泽浅差点被往后掀飞,年轻人稳住身体,往下看去。
剧风也让莫洵的下落受到阻碍,男人扬棍下击,黑光在半空中炸出一道符文,符文中心金光如箭,直直刺入放在棺材的石柱上,莫洵沿着那一线牵引,稳稳落在石台之上。
从上面往下看去,石柱上的平台很小,堪堪只能放下一口棺材,但莫洵站上去,竟然像个小黑点一般,身高比棺材的高度差了一截,体积更是没法比。
平台上没被棺材覆盖的面积以棺材为比较对象已经是什么都放不下了,但如果以莫洵的体积看,几乎有悬山上宫殿前的广场那么大。
从上面往下看,和站在石柱上看是完全不一样的,莫洵四周看看确定方向,正准备拉条锁链,去另一个石柱上,突然听见上头苏泽浅在喊:“师父,小心!”
水流声巨大,苏泽浅那声喊用了十成的灵力送下来。
莫洵抬头,开口说的是:“你吓到我徒弟了。”
悬在他头顶的巨掌停住了下拍的动作,缩回了棺木中:“你徒弟胆子也太小了吧。”
随着巨棺中传出的这声话语,青铜棺木上亮起了点点灯火,照亮了这口一比一雕刻成的宫殿棺材。
水声阻隔,平台上的苏泽浅听不见下面的对话,他只是看见莫洵在石柱上犹豫的当口,棺木中冒出一只大手往莫洵头上拍去,那只手的一根手指就有莫洵两个粗,苏泽浅心中一紧,立马喊出了声。
他没有意识到,送出了这声提醒的灵力中带上了剑修的凛冽敌意,如果那只手真的拍了下去,苏泽浅绝对不会遵守“站在这儿等”的约定。
剑修的敌意随着风刮遍了整条河流,棺木一口口亮起,直到目力不可及的黑暗深处。
风又变得柔和了,絮絮碎语乘着风飘上了平台,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幽灵在耳边说话,那么热闹又寂寞。
“咦,这里有个人。”
“哦,莫洵带来的吧。”
“莫洵带了个人来?”
“是剑修吗?”
“是他的徒弟。”
“徒弟?”
“是徒弟吗?”
絮语声静了静,等待一个回答。
莫洵唇角微扬,朗声答:“是我的人。”
这一声传遍整个墓穴。
苏泽浅心跳如锤鼓。
絮语声重又响起,合奏了意味深长的一声“哦——”
“小白虫在那里——”絮语中响起一个清晰的声音。
水中幽蓝光线上升,在石柱间搭起桥梁,给莫洵指了条路。
“去吧,我们陪你的人玩。”
莫洵抬头看了眼向下望的苏泽浅,提醒那些看不见形体的棺材主人:“别欺负他。”
回应他的是飘飘渺渺的一团笑声。
莫洵也笑,他笑着拔起身形,沿着光线铺出的道路疾行向前。
他在路的尽头找到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