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一条血迹斑斑的蛇尾,人形上身血肉模糊,满是鳞片被硬生生扯掉的伤口的白。
白倚靠在一具棺木上,闭着眼睛完全没有意识,但好歹还活着。
有鳞片摩擦地面的声音响起,一道女声从白倚靠着的棺木中传出:“他在蜕皮的时候被袭击,这辈子恐怕没了化蛟的可能。”
莫洵伸手在白脸上碰了碰,没能隐去的鳞片柔软脆弱。
“时候到了,他不能自己化蛟,我直接助他成龙。”
鳞片摩擦声依旧,女声没有再响起。
莫洵放下手中长棍,摩挲手腕上的紫檀串珠,微微合眼,整个人被金光笼罩,他抬手按上白的头顶,金光便将白也包裹。
金光之中,白身上的伤口缓慢的愈合,山神脸上的死灰色一点点褪去。
棺木上,突然有巨大的黑影现身,它盘起长长的身子,鳞片摩擦的声音冰冷腻渗人。
那黑影的模样愈发清晰,无足有耳,顶生一角。
是一条蛟。
“你一直被鬼王牵着鼻子走,莫洵。”蛟吐着蛇信,以女人的声音说着,“他把白扔在我们的大阵之前,笃定了我们不得不救,大笑着扬长而去。”
“白受重创,说明山中出了事。”
“莫洵,你是怎么管的,我们知道封神大阵已经救无可救,鬼王重现人间是时间问题,但我们从没想过我们会被自己人捅一刀。”
“是我的失职。”
“你永远只是嘴上说。”蛟尖刻道,“如果这次出事的不是白,我看你连管都不想管。”
金光中,白身上的伤口已经不像刚开始那样恐怖了,莫洵收了手,没再管那些还在渗血的口子,他要保证白晕着。
白的脸色好了些,莫洵的脸色却差了,他从袖子里掏出酒壶喝了口,直白的回答:“你说的没错。”
男人接下来的话是:“如果出事的不是白,白会把山里的事情都摆平,哪还要我操心。”
女声冷笑一声:“在我们面前你还装什么?你知不知道你的伪装很拙略,连老王都骗不过去。”
莫洵:“老王一直很聪明,比大部分人都聪明。”
“但他会比你更聪明?对不上心的事情,你连装都懒得装。”
“山里的那些,除了老王和白,充其量再加上那条狗,其余的,你根本没当自己人。”
莫洵一直很平静,他恼火的点在于有人动了苏泽浅,而不是山中有人背叛了他。
莫洵很清楚,自己没有对山里人付出多少真心,自然不能要求他们以真心回报。
新的声音出现了:“莫洵,你太凉薄,有时候我们觉得,你对山里人的感情,还及不上你对鬼王的感情。”
“你确实在为阻止鬼王做着种种努力,但你真的尽全力了吗?”又一道声音出现了,一出现便是质问。
“我自认为没有偷懒。”
第三道声音指责他:“你有力量全权管控山中,却当了个甩手掌柜,你完全没必要和人类搞什么‘合作’,却偏偏走了这么条吃力不讨好的路。”
“如果你愿意,如今的人类社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鬼神凌驾于皇权之上,你掌控了这方天地,即使鬼王突破封印,对你也只有俯首称臣的份。”
“那么大的事情,我做不到。”莫洵回答。
又是新的声音:“你做得到!”
莫洵把酒壶收回衣袖,头微微低着。
面对责问,他的语气一直是平静温和的,他说:“我一个人,做不到。”
声音们都沉默了,棺木上的蛟也静止了动作,水声涛涛,气氛仿佛凝固。
“我们都会掐算,随便占一卜,便能看尽千年兴衰。”莫洵平静的说,“我们都看见了人间的变迁,天道如此,我要掌控这方世界,便是与天道相争。”
“我们没有争过吗?我们在全盛之时,集一界之力与天道相争——我知道那时候连鬼王都帮了忙——但结果呢?”
“结果只留下了这么一座巨大的坟茔。”
“你们是不是要说上次失败了不代表这次也会失败?”莫洵环顾四周,蛟散去了身形,莫洵什么都看不见,他曾经的那些伙伴们连维持肉眼可见的形状都难,“但我去争了,你们能活过来?”
“是的,你们说得没错,我没有全心全意去阻止鬼王突破封印。”
莫洵的话放在外界不啻于惊天炸弹,所以虽然老王已经察觉了,但他也没承认过。
但在这里就不同了,他没必要隐瞒什么。
“但既然他迟早要出来,既然我们都知道,破局的法门就在于他,我为什么要阻止?”
“我现在在做的,不是阻止他出来,而是提高和他打时我们这边取胜的几率。”
有声音叹息:“你这么做,又何尝不是在与天争?”
“我的争,能让你们活过来,但你们的争,有什么意义?”
“我们的意义在于能避免一场大战,能避免生灵涂炭……当然这些都是空话,人类死不死和我们有个屁的关系,我们在意的是,那么做能把你送上宝座,能让你过得好。”
“一个人再怎么好也好不到哪里去。”
“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了。”
第八十五章
“莫洵居然带了个人进来。”
“是,是他的人。”
“看上去是个剑修?”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虚飘飘的声音萦绕在耳边,能感受到风,却看不见人,苏泽浅满身戒备。
那些感慨唏嘘的声音不含丝毫敌意,苏泽浅却觉得不快,那感觉就像面前有一道打开的门,他却走不进去。
而莫洵,在门的那边。
突然,看不见的交谈者们话音一转:“仔细看看,他和剑修差远啦。”
有人把话说得尖锐:“徒有其表。”
苏泽浅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那声音笑了:“嘿,看,不服气呢。”
“你不让他看看真正的剑修长什么样,他能服气?”
苏泽浅眉梢一跳,握在剑柄上的手指动了下,他想说他见过,在乐斋的瀑布下?8 缃窦拇嬗谒V械慕;旮戳嗽哪敲P蘖方J钡难印?br /> 然而苏泽浅只是想,他没有对连看都看不见的对象开口的*。
看不见的说话人们自顾自围着苏泽浅讨论着:“那就让他看看吧。”
“莫洵既然把他带来了,我们也不能让他空手回去啊。”
“让他看吧,想必那些剑修们,也很乐意让懂行的人去看看他们留下的东西。”
“苏泽浅,准备好,走咯。”声音汇聚在一起,如洪流滚滚,将苏泽浅包围。
年轻人被卷携而起,周身灵力如同被封印,没有丝毫反抗余地,他震惊,他挣扎,最终却在莫洵的一句传音中平静。
莫洵对他说:“跟着他们走吧,没事的。”
莫洵知道那些人要做什么:“去看看曾经的剑修,去看看他们的剑。”
那些剑沉没在幽蓝的河水中,刺破河床,扎进底层深处的金光之中,幽蓝河水顺着剑痕灌入金色海洋之中,而金色光芒也随着这些裂缝上溢,在岩层中交汇,彼此角力,达成了静止的态势。
河水金光接触的地方,有零散的白色光点萤火虫般漂浮,那是最纯粹,最干净的灵力,没入那些扎破了地壳的铁器中。
于是那些或娟秀或粗狂的剑永远灵力充沛,以剑气维持着剑痕斩出的通道畅通,维持着整套灵力运转。
河底灵气充沛到粘稠,那些剑几乎都是活着的,而它们早已死去的主人,也在灵力浸泡中维持着生前的血肉丰满。
那些男女剑修或怒目圆睁或神色宁静,或眉头紧蹙或五官舒展……然而无论他们的外表多么不同,即使已经死去,他们身上依然残存着宁折不弯的卓然孤傲。
剑意,在冰冷的河流里冲天而起——!
嗡——!
那是一声晨钟,自云雾缥缈处响起,厚重的落在青石台阶上。
有一道笑盈盈的声音问他:“你也是个剑修吗?”
苏泽浅回头。
那是一个眉眼含笑的清秀女子,背上一柄剑纤细,笔直的身形也如剑一般。
脚下是一条青石山路,路两旁树木葱郁,白雾环绕,十步之外便什么都看不清。
苏泽浅看着她,回答:“是。”
浓雾在这一刻散去,山路尽头的演武场露出真容,巨大的白石平台上站着许许多多的人,他们模样各异,神色不一,气质也迥然相异,唯一相同的,便是他们身上的兵器,俱是剑。
“来吧,小后生。”那女剑修笑着招呼苏泽浅,“我们等你很久了。”
“等我?”
演武场建于悬崖尽头,除了窄窄一条石阶相连,其余尽是悬崖峭壁,双脚悬空,坐在演武场边缘的红衣剑修眉眼张扬,一张脸还是没张开的孩子模样,他开口,对苏泽浅说:“她口中的‘你’指的不是‘你’,只是我们在等的那个人而已。”
剑修们始终在这里,等一个能传承他们的人出现,不是苏泽浅也会有别人,当然,更可能他们谁也等不来。
“来吧,小家伙。”红衣少年一跃而起,“先给你看看什么叫剑修。”
红衣少年有一把金色的剑,不过小臂长,他随手一划,一声尖锐的剑啸之后,对面的山头整个被切下。
轰隆隆的崩塌声缓慢的传播过来,而剑意在这个时候才刚刚绽放——柔和温暖,像是太阳,深藏着的内核却是暴虐,能把一切都融化毁灭。
苏泽浅的人冷淡内敛,剑却是先声夺人,剑招未到,剑意已出。
而红衣少年性格张扬,剑招走得却是无声无息的路子。
又有人出了剑,白眉老者使一把重剑,重剑无锋,一招压下,日月无光,不声不响中有毁天灭地的威势。
苏泽浅身边的女剑修轻喝一声,细剑飞出,抛出的弧形的剑招,看着十分柔软,然而老人的重剑却被挡下了。
这是以柔克刚。
演武场上的剑修不知凡几,他们自顾自的打了起来,没人招呼苏泽浅一句,而苏泽浅也只有看的份。
他听见自己剑中的剑魂似是不甘,又似是叹息:“我存留的主人的威势不及他全盛时的万分之一,你现在看他们,当然觉得我不如。如果我也能在这里……”
剑魂说着突然停下了:“算了……还是不在这里好。”
这里的剑修都已经死去,而他的主人或许还有生还的希望。
剑修们打过一轮,让苏泽浅看清他们的剑,随后不顾实力差距,对苏泽浅说:“出剑。”
苏泽浅于是出了剑,全力出剑。
轻轻巧巧便被挡下了。
挡住他剑锋的剑修按上苏泽浅剑身:“你得了一个剑修的传承,不错。”
“但传承不是生搬硬套,别人的剑魂,你养着行,用着,不行。”
剑修手指在苏泽浅剑身上轻轻敲击,因剑魂存在而泛起的微光瞬间熄灭。
集乐斋瀑布下所有断剑,重新铸出的灵剑变回凡铁,握在手里沉重滞涩。
剑修封住苏泽浅最大的倚仗后,说:“再来。”
苏泽浅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复与失败中麻木了对时间的感知。
他知道自己必然处在某个幻境中,他希望这个幻境能给予他足够长的时间。
然后他听到了莫洵的声音。
“你们,在做什么?”黑衣男人闲闲散散的把黑色长棍搁在肩窝,“打算把他打磨成个剑仙?”
“剑仙不敢想,至少也得是个剑修吧?”年长的剑修笑眯眯道,“否则我们怎么放心把你交给他?”
“是‘他是我的人’,”莫洵正色道,“不是‘我是他的人’。”
“行了,你们歇着吧。”莫洵是来带人走的,“剑修么,我也能教出来,就不劳动你们了。”
“大言不惭,”张扬的红衣少年跳起来,“就你那水平,也只能教出个三流的剑修来。”
“你们眼中的三流在现在,已经是超品了。”莫洵脸上神色敛了下,复又笑起来,“等你们出去了,又将是一番天翻地覆。”
被挡在门外的感觉又来了,苏泽浅心想,出去?这些剑修不是都死了吗?难道他们都是鬼,只是不能离开这里?
“你想的没错,我们都死了。”
场景倏忽变幻,金蓝两色水流交汇处,白光闪烁。
“莫洵是无常,他曾对我们放话说,只要我们一魂不灭,就能送我们还阳。”
“无常是能做到这点,但逆天而行,不可能不付出代价。”
苏泽浅在心里说: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听得懂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却仍是茫然的。
“是了,”剑修笑了,“你不知道前因后果。”
“那就给你看看吧……时间太久了,我们也快忘记了……”
白色光斑陡然放大,苏泽浅进入了新的幻境,都是些破碎的片段。
在剑修的记忆中被描述最多的无疑是封印鬼王的那场战斗。
人鬼神团结协作,在争执中合力围剿,剑修记忆中的鬼王比苏泽浅见到过的可怕得多,三界血流漂橹,死的有凡人,有修士,有神仙,也有妖魔鬼怪。
彼时地狱有百万无常,百万无常归黑白无常头管辖,黑无常一张铁面看着吓人,白无常浅笑温婉,竟是个女人。
一身黑衣的莫洵通常跟在女性白无常身后,显然,那女性就是莫洵的师父。
莫洵的师父好厉害,最后封印了鬼王的封神大阵就是她画下的。
莫洵的师父好漂亮,连三十三重天上的神君都为她神魂颠倒。
莫洵的师父……喜欢的是黑无常呀,哈哈哈哈哈。
剑修在记忆里聊着贯穿了神界鬼界的,当时最著名爱恨情仇,苏泽浅简直没脸听,他从不知道剑修也能这么八卦。
那时的莫洵毫不起眼,剑修们的目光不是放在战场上,就是围着三位八卦的主角转,战事残酷,但好在邪不胜正,鬼王一步步被打退,直至被封印。
封神大阵亮起,天上已然凝聚起功德祥云,然而就是这个瞬间,在胜利近在咫尺的瞬间,一道惊雷陡然劈下,打散了祥云,也撕开了天幕——!
第八十六章
那道雷在天空上撕开了一道口子,黑雨倾泻而下。雨珠打在地上噼啪作响,落在植物上,植物枯萎,落在人身上,身体被腐蚀出一个大洞。
封印正进行到关键时刻,白无常无暇分心,黑无常张开一片结界,保护同伴,莫洵也想保护师父,动作却慢了一步。黑无常侧头看莫洵一眼,后者笑了笑,抽身退开,去支援被打得措手不及的其他人。
苏泽浅现在看见的都是剑修的记忆,无聊了千百年的剑修们在陪他一起看,看着看着,竟发现了不少曾经没注意到的细节。
“咦——沈古尘是在赶莫洵走吧?嘿嘿,谁说白君眉喜欢沈古尘是热脸贴冷屁股,黑无常对她宝贝着呢。”
黑无常,沈古尘,白无常,白君眉。
苏泽浅记住了这两个名字。
莫洵退远了些,扬手打出结界,与如今时常泛出金光的结界不同,鬼王之战中,年轻的莫洵放出的法阵是全然的黑色。
这片黑色不如沈古尘的稳重,带着流动的色彩,显然还不够沉稳。
他的人也是不够沉稳的,跟在师父身边的年轻人,显然被保护得不错,在大多数人满身伤痕的此刻,他一身衣服仍算得上整洁。
所以年轻人还有余力把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同盟们拉进自己不大的挡雨结界下,推着他们滚做一团,以保护更多的人。
恶战之后,再讲究的人也讲究不起来,仙妖人鬼混在一堆,彼此分享伤药,尽可能恢复实力,黑白无常的封印在黑雨的影响下进展缓慢,天空中的裂口不肯收拢,久经沙场的老将们都闻到了危险的味道。
除了鬼王,还有谁能弄出这种动静?
谁都不知道。
所以才更危险。
白无常终于画下了封印的最后一笔,封印完成她也耗尽了力气,全靠沈古尘撑着才能站稳。
清秀漂亮的女性连口气都来不及喘,回头就喊莫洵:“徒弟,回来!”
莫洵向来听话,白君眉喊了他,他立刻就转了身,反正他的结界里也塞不下更多的人了——
就是这个时候,又一道雷从天幕上的裂缝中掉了下来,恰恰巧巧劈在莫洵和白君眉中间。
那一雷威势巨盛,沈古尘带着白君眉往后躲,莫洵拖着一结界的人也往后躲,两边的距离被拉长,而造成了距离的黑雷像一柄巨斧,横在了天地之间,竟是不肯消散,反而有弥漫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