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向左右移动,除了那块黑云之下是电闪雷鸣,其余地方皆是晴空万里,从更广阔的视野看去,闪电之下,地面上的凸起的黑色像是个固体,不像是烟雾。
苏泽浅的视线在莫洵的脸和手机屏幕间来回移动:“怎么做到的?”
“山人自有妙计。”莫洵没有正面回答,来回看了两遍视频后告诉苏泽浅,“这是无象殿所在的位置。”
可以看出视频拍摄地点很偏僻,是在某座山上,视频晃动中拍到了山上零零散散几个人,看穿着打扮应该是登山发烧友,属于半专业的那种了。
闪电和黑烟在几道山林起伏之后。
茧子一样的黑色是鬼王的黑烟趴在椭圆形的结界上,天火至阳至烈,那道道惊雷是人为引下的,目的在于驱逐鬼王。
“鬼王为什么攻击黑市?”通天壶一事表明,鬼王和黑市可能是一伙的。
从逻辑上也是说得通的,曾经风光无限的无象殿被后素堂打压,不得不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维持生存,那么为了推翻现在的所谓正义,和鬼王联手完全是顺势而为。鬼王攻击无象殿的驻地就显得非常奇怪了。
“不一定是攻击,或许是造势呢?”莫洵把手机递给了侧着脑袋看视频的苏泽浅,“早不攻击晚不攻击,偏偏选这时候,今年无象殿的拍卖品有什么特别吗?绿烟?我看不见得。”
“无象殿的拍卖会,师父你年年参加?”
“不,几百年没去了。”
“那为什么这一次……”苏泽浅话没说完,就看见莫洵转过脸来。
“外国人。”男人说,“这是无象殿自创立以来,第一次让外国人进门。”
苏泽浅脑子转得飞快:“他是不满无象殿让外国人进门的做法,还是想借由网络让外国人看见他?”
“我不知道,”莫洵回答,“但网络传播对普通人的影响更大。”
“今年七月半之后,天师界泄露出来的消息太多了,这是……”说到这里莫洵突然收了声,“这个我回去和你说。”
一团拇指大的白光从远处飘来,晃晃悠悠在苏泽浅莫洵面前停了几秒,而后消散。
这是西装店老板娘发来的信息。
“差不多能去拿西装了。”
最后试穿了一次,店员将西装包起,乘莫洵和老板娘交谈,苏泽浅去前台结账,却被微笑告知莫洵已经付过钱了。
苏泽浅回头看莫洵,后者感觉到他的视线转头看他,以目光询问他有什么事。
那种自然又茫然的态度,让苏泽浅一瞬间的脸红心跳。
简直就是小说里的桥段。买单付账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苏泽浅想。
可他又不是女主角。
苏泽浅觉得自己好不争气,脸红心跳个什么劲呢?
第一零七章
回程途中苏泽浅就买单的问题和莫洵进行了严肃的交流。
苏泽浅很严肃,莫洵不配合,整个过程十分松散。
苏泽浅说莫洵不该一声不吭就把钱给付了,说好的是他负责西装。
莫洵说你较真什么呢,是让你选不是让你买。谁付钱不都一样,难道你还要和我两个锅里吃饭?
男人打哈哈的话也是句让人脸红心跳的撩拨,苏泽浅板着脸,这一次却和莫洵对上了脑电波,他说:“你又不吃饭。”
莫洵意外的看他一眼,无话可说,于是简单粗暴的结束了对话:“专心开车。”
三叉戟停回开出来的荒地,苏泽浅御剑载莫洵回去,第三次载人飞行,年轻人飞得很平稳了。
回到榕府,西装往房间里一挂,这个话题就揭过了。
苏泽浅问:“你在外面没说的是什么?”
莫洵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天师界泄露到普通人世界的消息越来越多,无论是我还是鬼王,都是乐于见到的。”
“天意难测,或许天师界消息的泄露,会让我们这些妖魔鬼怪重新回到舞台上,和人类争一争这个世界的主导权。”莫洵毫不掩饰野心,“这也是天师界为什么严防死守,不肯告诉普通人另一个世界存在的原因。”
“人类始终追求着飞天遁地,如果普通人发现真的存在那样的力量让他们不用借助飞机就能翱翔,会不心动?”
“如今的天师们敝帚自珍,不会接纳没有根基的普通人,人类政府也不会允许太多的人拥有超自然的力量——威胁太大了。”
苏泽浅反驳:“不是每个普通人都能成为天师的。”
成为天师需要天赋,他们得有相对出色的灵力。
“甘于普通的普通人不会多。”
“对于我们来说,让一个普通人变得灵力卓绝,也不是多难的事。”
苏泽浅可以想象一个人从普通变得不普通的疯狂,他也切身从莫洵处感受到了鬼神之力对人类的改造。
这其实是件很可怕的事情,整个社会秩序都会打乱。
苏泽浅以自身为例,他杀了不少人了,普通人的法律却制裁不到他。
苏泽浅脱口而出:“你们不能这么做。”
莫洵提水泡茶,没有看苏泽浅:“如果鬼王这么做了,我不可能不这么做。”
有些话不需要说得多清楚也能猜测出来,但莫洵选择把话说出来:“一来我不能让两边人数差异过大,二来,我不可能用我的山里人,去对抗鬼王的人类大军,山里人对我来说要珍贵得多。”
“为什么要从损害普通人利益的角度考虑问题?为什么不阻止鬼王?”
“如果我能阻止他对普通人下手,我就不会让百鬼辟易出现。”莫洵把茶递给苏泽浅,“我知道你希望山里人和普通人能和谐相处,但这是不可能的,人类自己还在斗争中,两个族群不可能真的和平相处。”
苏泽浅接过茶杯,没说话。
“我们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你在我这边,就得站在我的立场上。”莫洵很少用这种命令性的口吻对苏泽浅说话,“在其他条件都等同的情况下,如果在一个山里人和一个普通人间只有一个能活下来,你得选择山里人。”
苏泽浅执拗:“我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
“如果你能做到这点,那当然好。”莫洵回答,没有商量的余地,“做不到,就得听我的。”
他用一句话解释了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话题:“无象殿拍卖会后,会是一场恶战。”
无象殿拍卖会没有包厢,所有人都坐在唯一的大厅中拍藏品,36 人类和山里人的关系在鬼王的挑拨下越发紧张,天师对山里人的敬畏减少,那么山中人也相应的减少了对人类的尊重。
一边想不需要你的扶持我也可以做到想做的事情,另一边则说没用你的供奉我就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明面上依然相互笑着说话,背地里却是暗潮汹涌。苏泽浅还没接触到这些,但莫洵已经听见看见了太多。
虽然在山里人和普通人的关系上有着无法统一的分歧,但在其他事上,苏泽浅从不质疑莫洵。
莫洵说有恶战,那就是会有,他关心的问题是:“我真的很弱吗?”
“你现在能和张不知打个平手。”莫洵手指一划,金光闪过,苏泽浅手中的茶杯被切去了杯底。
苏泽浅下意识的把杯子往外推,却发现茶水没有溢下,茶杯底部被莫洵用灵力严严实实的封住了。
“但想要打过张家的长老们,还得练。”
苏泽浅还在研究茶杯底,莫洵的手已经撩到了他耳后。
“还有一周,既然我们没那个情调喝咖啡,就简单粗暴的打打架吧。”
这一回索性连场景都没有了,四周一片压抑的黑。
莫洵一声招呼都不打,持棍进攻,苏泽浅抬手拔剑,却摸了个空!
苏泽浅瞳孔一缩,手上的动作却不停,手臂挥出,灵光凝成的长剑已然握在手上。
银光黑棍相击,触感坚硬,与之前几次有细微的不同。
苏泽浅仔细一看,莫洵手中的黑棍边缘模糊,也是用灵力凝聚出来的。
黑衣男人的武器比苏泽浅的要凝实,黑棍压下,剑光破碎,莫洵的声音清晰的传入耳中:“你的差距在于本能,就像刚刚那杯茶,你的本能反应是把它推开,你认为水会落下,但我们不这么认为。”
莫洵的黑衣黑发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骨节分明的手,以及露出的一张脸因而显得格外惨白,带着一股阴森森的味道,颇为符合他无常鬼的身份。
“灵力是我们的手我们的脚,我们的五感七窍,你要熟悉它,像呼吸一样习惯它。”
苏泽浅剑光破碎,莫洵却没有收手,黑色背景下阴森森的男人脸上带笑,却是一片冰冷的模样,手中的黑棍直直下压——
苏泽浅侧身躲避,灵力凝成的武器不直接打在身上,外溢的灵气也让人刀割似的疼。
黑色环境中的莫洵让年轻人想起了李家试炼中最后一个幻境中见到的莫洵,两个都是一样的凶狠。
苏泽浅胳膊上被刮了条口子,血才刚刚溢出伤口,挂在他脖子里的玉佩就发起热来,灵力流转,修复了他身上的创伤。
而莫洵一击不中,紧接着又是一击。
苏泽浅凝出新的剑光格挡:“你在做什么?!”
“一个星期后的那场恶战,我不会帮你。”一个人强不强,必须有一个证明,莫洵要让苏泽浅借机立威。
“我们的时间不多。”莫洵横棍一扫,苏泽浅的剑光再次被碾碎。
在莫洵面前,年轻人不堪一击。
黑色长棍指望苏泽浅心口捅:“阿浅,你是我几百年来见过的最有天赋的人。”
速度太快,苏泽浅来不及躲,只能抬起胳膊挡。苏泽浅胳膊用力外推,以莫洵的棍子为支点,把自己往远处扔,手臂承受不了巨大的力道,咔擦一声碎了骨头。
袖子碎裂,皮肤上爆开一条条伤口,有白森森的碎骨头支出来,整条手臂扭曲得不成样子,血流如注。
玉佩发热,胳膊自行修复,骨头被掰回去,伤口收拢,手臂痒、麻、疼,个中滋味难以言说,统统化作一声呻.吟从牙缝里泄出来。
莫洵的话在这时候落下尾音:“所以用用我师父对我的训练方法,应该也不算过分。”
当时那个白衣女子打得莫洵抱头鼠窜,追在自家徒弟身后笑盈盈道:“反正我是无常嘛,只要你没有魂飞魄散,我就能揉吧揉吧把你拼回来。”
“我是无常。”莫洵对自己的人类徒弟这么说,“只要你还剩一口气,我就能把你拉回来。”
苏泽浅手上的伤十分严重,玉佩一时间修复不了,剧痛让年轻人满头大汗,但莫洵没给他喘息的时间,又一招攻过去。
苏泽浅用完好的手凝出剑光,再一次的试图格挡,很显然年轻人想以退为进,掌握主动,但在莫洵不放水的情况下,他根本做不到这点。
莫洵这一棍实打实的落在了苏泽浅的肩膀上。
苏泽浅连叫痛都没来得及就被按倒在地上,莫洵握着棍子的手一松又一紧,最终提了起来:“你傻吗?”
莫洵松手,长棍从掌心擦过,下落,指着的是苏泽浅后脑勺:“打不过不会跑吗?”
第一零八章
莫洵应当算是如今在世的,最好的老师了,因为他既有经验,又有实力。
而苏泽浅相信着的,这个世上唯一一个不会对他下狠手的,也是莫洵。
然而严师出高徒,战斗技巧从来都是用血汗换取,没有捷径可走。
莫洵让剑魂、让山里人、让老王教导苏泽浅,也是为了避免自己下不了狠手。
这一回,长棍实打实的落了下去。
苏泽浅听见了自己头骨开裂的声音,剧痛难以形容。那种象征着死亡的疼痛让年轻人无法遏制的感到了恐惧,他以为这就是结束,然而苏泽浅却在致命的剧痛中保持着意识的清醒。
胸口的墨玉发光发热,牢牢抓住了他的最后一口气,不让他厥过去,修复创伤的力量让他更加疼痛,苏泽浅一时间什么都顾不上,本能的蜷起身体在地上颤抖着翻滚。
血淌了一地,黑色的空间里被染出一片红。
莫洵却仍不肯放过他,就像一只老虎在戏弄猎物,手指浮动,扯出一条条灵力细丝,在苏泽浅身上拉出一条条伤口。
“放弃不会带来解脱。”莫洵将声音轻柔,语调却冰冷,“你可以逃,可以求饶,但无谓的打滚是没用的。”
剧痛让苏泽浅的眼眶中蓄满了生理性的泪水,汗水沿着眉骨淌进眼睛,将同样咸涩的液体冲出了眼眶。他在剧痛中勉励抬头,于模糊的视线中看黑衣男人,莫洵面无表情。
死亡的恐惧仍留存在身体上,剧痛让思维冻结,苏泽浅不明白莫洵为什么要这么对他:“……师……父……师父……”
他沙哑而破碎的喊着师父,渐渐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蜷缩着躺在血泊中,像待宰的羔羊一般。
莫洵的表情依然冰冷,看苏泽浅不动了,他连语气都冷下来:“你想说什么?说清楚。”
他手中的一道黑光抵在苏泽浅喉咙上,刺骨的冰冷换回了年轻人的神智,脑子转起来的瞬间,苏泽浅清晰的意识到,这回莫洵是认真的,他再怎么求饶都没用。
恐惧如附骨之疽,年轻人大脑一片空白,身体的行为完全不受大脑控制,仿佛有另一个人占据了躯体一般。
他眨掉眼里的泪水,清澈的液体在血迹斑斑的脸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我……想、想说……”他的嘴唇在动,声音破碎的不成样子,就算以莫洵的耳力也难以听清,于是男人弯下腰去。
“你说什么?”
苏泽浅什么都没说,手中凝出一道紫黑色的剑光往莫洵心口送去!那动作快如闪电,完全不像一个重伤垂死的人!
这一击比他在李家幻境中的更刁钻狠辣,可此刻的莫洵不是幻境中的莫洵,他在瞬间后撤,抬手挡住了剑光!
紫黑色剑光中满满都是煞气,在触及莫洵手掌的那一刻猛然炸裂!
这是苏泽浅的搏命一击,出手后重伤的年轻人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呼喝给自己提气。他没指望这一击能干掉莫洵,出手后他用最后的力量翻了身,把自己往远处甩去。
符咒凌空画出,疾遁符!
刹那间苏泽浅消失在了莫洵的视线中!
以煞气凝成的剑光爆炸,让整个空间都晃了晃。
苏泽浅强烈的希望逃出这个环境,是莫洵在死命的压制他。
苏泽浅的愿望是逃离,然而逃离的前提是结束莫洵对他的伤害,这愿望太强烈,而心情复杂的莫洵又实在没力气在这方面压制他。
于是苏泽浅如愿以偿的让莫洵受了伤。
男人半幅衣袖被炸裂,手臂上纵横交错的全是撕裂伤,殷红的血液滴滴答答的淌下来。
地面上又多了一圈儿红色的血泊。
莫洵在原地站了会儿没动。
他回忆着自己被训练时的场景,当时的他和苏泽浅一样,被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白君眉逼着他要他动弹,他求饶了,得到的却是又一轮更可怕的折磨。
痛啊,当时的莫洵只剩下了这么一个感觉。那是魂飞魄散的痛,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当时的他恨死了白君眉,痛到极点,是实打实的想要把师父给杀了。
痛到极点恨到极点,什么都不顾了,平日里被理智压抑的暴虐彻底爆发出来,搏命一击爆发出的力量让莫洵自己都震惊。
后来想想,最让他震惊的不是那强大的力量,而是他心底,居然有那么多的那么可怕的暴虐。
——我是罪孽化身,生来便是为了赎罪。
这是莫洵一直以来的自我认知,所以他不争,什么都不争。
然而白君眉告诉他:“你不争便不得活,不得活就没法赎罪,所以你一定要争。”
“我让你去佛前听经,是为了助你固魂,不是为了让你变成个无欲无求的老头子。”
那次训练莫洵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通过的了,这么多年了,他回忆起来,仍能回想起当初自己的恐惧,以及调动力量发出攻击时身体每一条筋肉的动作。
白君眉用高压与恐惧让他深刻的记住了自己极限的力量,让他在后来一次次的危机中死里逃生。
白君眉说她自己的一身本事就是这么被沈古尘逼出来的。
莫洵不信:“他舍得?”
白君眉笑,笑容复杂难言:“不得不舍得啊。”
你的舍不得,会害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