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洵从回忆中走出来,看着苏泽浅逃离时留下的一串血迹,提步跟了上去。
一片黑暗,无遮无掩,苏泽浅踉踉跄跄的往前跑着,他此刻的心情和当时的莫洵一般无二,因伤痛而恐惧,在恐惧中错误的预见死亡。
而最令人绝望的,无疑是施虐人的身份。
那是莫洵啊,他的师父,他喜欢,他爱着的人啊!
墨玉源源不断的给他提供生的能量,年轻人却已经感觉不到那片温暖,他心中一片恐惧的冰凉,喉咙里满是咸腥的血味,他仿佛听见莫洵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听见那根长棍末端拖在地上,发出的轻微摩擦声。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苏泽浅,镇定,要镇定。
然而心跳却始终慢不下来,他深呼吸,却无甚用场。
此刻在他心里,那个黑衣男人不再是师父,不再是莫洵,而是一个要他命的人。
信赖的熟人下狠手,更容易让人彻头彻尾的绝望。
绝望中的新生能最大限度的激发一个人的潜能。
这一点,莫洵还是从白君眉身上学到的。
苏泽浅受伤极重,又心神不定,逃了没多远就撑不住遁符,只能用两条腿跑,黑暗中时间的概念是模糊的,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么跑得不偿失,此刻的自己应该抓紧时间恢复。
于是他席地而坐,疯狂吸收灵力,经脉不堪重负,被撑得胀痛,胀痛很快转变成刺痛,但苏泽浅不敢停。
他没意识到自己此刻运转灵力的速度有多快,更没意识到他的经脉被拓宽了多少。
年轻人运转灵力时能感觉到体内不属于自己的那股力量随着自己的动作修补着千疮百孔的*,于是他疯狂的痛恨。
为什么,为什么莫洵会对他下这么狠的手?!
他想起了第一次进入意识界,误入鬼王大战时的幻境时,莫洵面对分隔了两人的黑雷的表现。他不明白短短的几天里,是什么导致了男人的转变。
苏泽浅想起了他们关于立场问题的争吵,想起了莫洵对他实力的不看好,更想起了李家。
是不是在莫洵眼中,他苏泽浅也不过是一颗棋子。否则为什么两人一起生活那么多年,莫洵偏偏在他灵力破封之后,才对他表露心迹?
莫洵对他的感情是真的吗?还是为了让他站在山里人这边在欺骗他?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否定:莫洵不能说谎啊。
另一个反驳的声音立刻跳出来:他从没开口说过爱啊。
胡思乱想间灵力走岔,喉头一甜,苏泽浅一口血喷出来。
胸口剧痛,墨玉的温暖变成了减缓痛楚的温凉,存在感强烈。年轻人皱着眉头,一把扯下脖子上的玉佩,奋力扔了出去。
玉佩坚硬,在地上弹跳着,发出哒哒哒的声响,最后是一声轻轻的“啪”,它撞上了什么相对柔软的东西。
苏泽浅心里一紧,回头看去。
玉佩撞在了莫洵脚上,黑衣男人用血迹斑斑的手将他捡了起来。
莫洵的动作不疾不徐,苏泽浅看着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肌肉紧绷,做出了防御的姿态。
莫洵捡起玉佩,很平静,他没有进一步靠近苏泽浅,站在原地问他:“我是来听你刚刚没说完的话的。”
体内灵力走岔,是走火入魔的征兆,失去了玉佩,伤势再无压制,纯粹的剧痛让苏泽浅的意识清明了几分。
他问:“你为什么……突然,要这么做?”
“这是我们师门一脉相承的规矩,每个弟子都要走这么一遭,你也到时候了。”莫洵回答他。
“你说了你不想再做我师父!”
“我们并没有断绝师徒关系。”
“那现在断绝!”苏泽浅想也没想的就吼出了这么句话。
莫洵握着玉佩的手一紧,他看着苏泽浅赤红的眼睛,一再告诉自己此刻的苏泽浅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好,”男人淡声回答,“行。”
“但在断绝师徒关系之前——”
莫洵身形一晃,出现在了苏泽浅面前,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看自己,“我要让你记住我。”
第一零九章
莫洵声音冰冷低沉,如同黑夜里寒冷水流中冰块于水面下相互撞击,有致命的危险,又有着惊心动魄的美丽。
苏泽浅又一次的逃跑了。
年轻人已经是强弩之末,却始终没有到达完全动弹不了的地步。
莫洵善于制造高压环境,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是在千百年中,作为黑无常恐吓不听话的鬼魂时练出来的。
苏泽浅确实感到了莫洵在这种状态下的别样魅力,但更深刻的体会却是他带给自己的压迫力。
潜力被一点点压榨出来,压榨出来后潜力便成了实力,尚未被开发的部分成为新的潜力,于是人不断进步,于是人们说潜力无穷无尽。
苏泽浅不记得自己到底逃了多久,黑衣男人的脚步声如影随形,一旦他想松口气,想停下休息,男人的衣角便鬼魅般的飘来了。
他看见莫洵手上狰狞的伤口,看见不断有血液滴落,殷红的血中有金色的灵光细微闪烁,滴滴答答,在地上留下长长的痕迹,如同最醒目的道标。
完好的手上握着棍子,玉佩绕在受伤的手腕上,墨玉被鲜血浸透,闪闪烁烁,透出妖异的美。
苏泽浅终于彻底跑不动了,他问莫洵:“你为什么不止血?”
满身伤痕的苏泽浅在这个猫捉耗子的游戏中被虐得麻木了,恐惧感觉不到,希望也感觉不到,整个人处于浑浑噩噩的平静中。
莫洵如实以告:“止不住。”
“也许我会先你一步,因为失血过多而死。”莫洵这样对苏泽浅说。
男人语声平缓,既无恼怒,也无恐惧,浑然不带一点儿人类该有的情绪,冰冰冷冷,完完全全的符合人类对无常鬼的想象。
“你不会死。”苏泽浅说。
跌坐在地上的苏泽浅强撑着站了起来,他在逃跑的过程中无师自通的学会了运转灵力修补创伤,而意识界中的灵力无穷无尽,越做越顺手的年轻人此刻周身灵力鼓荡,周围的黑色环境泛起了涟漪。
“因为我还没死。”
“你不会用死亡来让我记住你。”
莫洵:“哦?”
将每一个字用牙齿碾碎,然后用最大的力量吐出来,苏泽浅一字一顿:“因为我不允许!”
每说一个字,年轻人身上的气势便往上攀一截,一句话说完,浑浑噩噩的年轻人已经点燃了斗志。
他又一次的,在绝境中,压榨出了自己的潜力。
莫洵也不太记得这是苏泽浅第几次突破极限了,他体力充沛,精神却万分疲倦。男人甚至没有经历来维持表面的伪装,只以一种相当虚假的夸张语气说:“你的情绪转变得真快。”
“你凭什么不允许?”
“凭我喜欢你,我爱你。”
突如其来的告白让莫洵愣了下,防备一松,主导权就被苏泽浅夺了过去。黑色消失,夕阳斜照而入,两人站在了莫洵的老房子里,房子里的摆设是榕府房间内的模样。师徒两个身上的伤势统统消失,长发书画先生穿着西装长裤,苏泽浅一袭古装长袍。
两人的意识交缠着,造就了这副微妙的画面。
苏泽浅从死亡的恐惧中挣脱出来——莫洵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又是怎么把话题转移到了这里来。
但他的挣脱意味着这次训练的结束,在莫洵看来,这次试炼没有达到他想要的结果,苏泽浅意志力的强大与对环境的可怕适应性反而限制了他实力的突破与提升。
然而男人累了,顺着话题就说了下去,因为这个话题至少是让人舒心的。
“爱?”莫洵揣摩着这个词,“爱有很多种,你为什么爱我?因为我把你拉扯大?”
“我分得清亲情和爱情,我不会想和孤儿院的护工做.爱。”
孤儿院的护工有男有女,有正式工,有志愿者,有年轻的有老的,有帅的和丑的,无关性向与年龄,无关容貌外形,苏泽浅例子举得恰到,挡住了莫洵的诡辩。
“是你说你要看着我一辈子,我才跟着你,你现在反过来问我为什么喜欢你,不觉得颠倒了吗?”
“我要看着你一辈子,是我喜欢你,不是你喜欢我。听起来好像我强迫了你一样。”
“确实是强迫。”
“我进孤儿院是因为你。”你捡了我。
“我学功夫是因为你。”你想让我在孤儿院更好的活下去。
“我学画是因为你。”因为我不想让你失望。
“我学厨是因为你。”因为我想让你更健康。
“我入天师行是因为你。”因为我不想用煞气伤你。
“我进山是因为你。”是你让山中人教我,让我学本领。
“我修炼是因为你。”为了能跟着你。
“你说说,莫洵,”年轻人明亮的眼睛注视着莫洵,“我这一辈子都是围绕着你活的,我不喜欢你,喜欢谁去?”
莫洵侧过头去:“你今天的话真多。”
“我怕再不说就没机会了——你到底,瞒着我什么?”
如果不是突然受了刺激,莫洵疯了才会这么折腾他。
“我有很多事还没告诉你,你不该问这个问题。”莫洵淡淡道。
男人的眸子黑且深,隐藏着无数秘密:“现在我能告诉你的,是姑苏城下的那座坟墓,在这个世上,除了我,只有你进去过。”
老王知道那处的存在,却不被允许进入,白和其他人,则根本不知道地底下别有洞天。
莫洵把玉佩放回苏泽浅手心:“还要和我断绝师徒关系吗?”
苏泽浅握紧了玉佩,定眼看了莫洵两秒,然后猛地向前一倾,狠狠在莫洵嘴唇上咬了口,给了他一个充满血腥味的吻:“要。”
这回换莫洵抽着冷气看他了:“你确定?”
“我确定。”苏泽浅看着他,退了开去,“但不是现在。”
“王老师来了。”
老王显得很焦急,一见莫洵就问:“你看到那个视频了吗?”
莫洵冲他打了个手势:“进来说。”
进了偏厅,老王熟门熟路的在下手坐了,一抬头就看见莫洵关门的时候打了道结界上去,一愣:“你在防谁?小苏?”
“你觉得接下来的话能让他听?”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鬼王在无象殿现身的视频?”
“对,就是这个,你打算怎么做?”说完了老王自己也明白了,“所以你才不让他听?没必要吧?”
莫洵无意识的摸了下嘴唇:“你不知道他有多疯。”
老王没在意他的小动作:“事关重大,你给我仔细说说。”
“没什么布置,阿浅出现肯定会被针对,让他自己去处理。至于鬼王现身,不是有有本事的外国人么?让他们先试试,试完了换我来。至于动静会不会被普通人看到我们就不管了,天师能挡住就让他们挡,挡不住,顺其自然。”
“说得轻松,首先一点,小苏能处理得了?你对付鬼王肯定腾不出手,真不打算让老头子我去给他掠个阵?还有无象殿啊……你别说得那么轻飘飘行吗?鬼王出现在无象殿代表着什么不会有人比你更清楚!”
“我当然知道。”
“封印破了。”
无象殿下是鲛人骨,鲛人骨下护着封神大阵的一个关键节点。
封印不一定要从阵眼处开始破碎,任何一个环节都可能成为毁掉长城的蚁穴。
“鲛人属阴,无象殿下都是女鲛人,以阴克阴。”
无象殿下的女鲛人们都是在与鬼王的战争中失去了家人的遗孀,凭着满腔愤怒自投于阵法之中,以怨气制鬼王。
这可以说是封神大阵中最难啃的一块骨头,鬼王却从这里突破了。
那些鲛人冤魂或许消散或许被驯服,以莫洵对鬼王的了解,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鲛人擅歌,可唱出海市蜃楼梦幻仙境,有鬼王在其中布局,一旦沦陷,十死无生。
莫洵说:“我已经是个死的了,还能怎么死?”
老王骂:“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你会魂飞魄散!”
“即使莫洵真的在无象殿魂飞魄散了,我也不会死。”黑衣男人笑了笑,“如果我着的折在了里面,你就告诉阿浅我到底是什么吧。”
“如果你真折在里面了,小苏绝对会疯!”
“所以你别去给他掠阵。”
老王不可思议道:“你是希望他死?”
“对他有点信心。”莫洵责怪的看老王一眼,“等他打完了,就没力气疯了,那时候你再去看着他。”
老王一叠声的问:“你怎么知道他能打赢,你怎么知道他疯不动呢?”
莫洵回答:“我试过了。”
第一一零章
“到了今天,也不怕你骂我了,说实话,我期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你问我为什么鬼王破了封印却不出来作怪,那是因为他在等我过去。”
“鬼王于我而言,是破局的关键,对他来说,我同样是。”
这是在榕府和莫洵的对话中,老王记忆最深的几句。
莫洵让老王回山里去,白已经把山里处理干净了,如果莫洵没能挡住鬼王,老王和白会是最后一道防线。
老人叹着气,带着阿黄离开了。
距离拍卖会开始还有两三天的时间,莫洵还是该干嘛干嘛,逗逗苏泽浅,带他练练剑,帮苏泽浅解决些榕府阵法上比较棘手的交易。
男人表现得极其平常,苏泽浅根本没看出任何不对来。
最后一天,胖兔子重操旧业,从外面背回了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好几份合同类文件。
文件来在锦鲤老板,用铅笔细细标明了在什么地方写什么东西。
有的是需要苏泽浅签字,有的是需要莫洵签字。
现代人对这种制式文件有天生的敏感性,苏泽浅翻了两页大致明白了是什么东西,莫洵要把自己的财产转移到他苏泽浅名下。
“莫洵这个人类应该消失了,”披着年轻人类壳子的无常鬼说,“我现在的年龄已经对不上了。但有些东西我一定要握在自己手里,你来接手最方便。”
苏泽浅想想也是,就按照提示签了自己的名字。
一切都按照莫洵的计划进行着,时间到了拍卖会开始的那天。
两人换上西装,走无象殿的传送阵直接到了大厅门口。
甫一露面,莫洵和苏泽浅就收获了大量视线。
苏泽浅没有隐藏自身灵力——这是莫洵关照的,剑修的气场一开,周围的人纷纷转头,现今只有一个人有剑修的气势了,而这个人来自榕府。
与苏泽浅接触过的人觉得他的气势又拔高了,没和他打过照面的,先惊叹一遍他的强大,然后转头去看莫洵。
无论在什么行当,上档次的拍卖都会是体现身份的地方,不少人带了男女伴来,有小小的声音赞叹:“苏泽浅长得很不错嘛。”
现如今苏泽浅太有名了,连带着莫洵也出了名,于是当大家看见苏泽浅身后那个同样年轻的男人,都是不由自主的一愣。
“这位是莫洵莫老师?”有人当即搭起话来,“您比我们听说的年轻多了哇!”
“我不年轻了。”莫洵笑眯眯的回答,仿佛一点也没听出他话里的试探,“是托了阿浅的福。”
在他前面一步位置的苏泽浅回头看他,心想又是一句擦着谎话边的真话。
苏泽浅毫无解释的意思,摆着张冰山脸,微一侧身,对着莫洵伸手一引,示意他跟着走,举手投足间表示了足够的尊重:“师父。”
莫洵对和自己搭话的人点头告辞,矜持与涵养在这一点头的动作里完全的体现,一身西装的男人直让人移不开眼。
师徒两个表现出来的性格截然不同,然而身上的气场却极相似,既无讨好,也无攻击,平平正正,恰恰当当的让人舒服。
等人走远了,和莫洵搭话的人对同伴说:“试试对莫洵下手,他是个普通人。”
他的同伴提醒他:“莫洵身上带着东西。”
无象殿拍卖会不限制天师将武器带入拍卖现场,但要求与会人员将武器隐藏起来,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莫洵本身没有灵力波动,但周围却有隐匿符的痕迹,他身上肯定带着什么,是武器的可能性最大。
“让你对他下手不是让你杀他。”
“永葆青春,延年益寿的灵药,我们也是有的。”
另一头苏泽浅带着莫洵入座,开口第一句话就是:“你被人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