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泽浅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某根弦啪得崩断——
白光大盛!
山林震颤!无象殿震颤!
微不可查的鲛人歌声陡转凄厉,外围天师捂住耳朵弯下腰,仍有不少人耳中流血,乃至于不省人事。
之前被灵力撞飞的张钟两位老天师被家人救起,未曾醒来。这阵突如其来的歌声中,没人来得及去照看这两个昏迷的人,重伤之下再遭重击,两位老天师于昏迷中无意识的吐血,面色瞬间衰败,慌得众人一叠声的叫“钟老”、“张老”!
两位老人自然无法给予回应,柔和的白色光芒伴随着众人都十分陌生唱诵声落在了这两人身上。
鲛人歌声已歇,靠近白光的人感到通体舒畅,体内暗伤正在被治愈,连针扎似的头疼都缓解了不少。
很快大家都反应过来那颂唱声是外国话,一扭头就看见了穿着神父袍走来的三个金发碧眼的白种人。
“大家好,请问发生什么事了?”为首的年长白人看上去六十多岁,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字正腔圆,“我们感受到了一股邪恶的力量,赶过来看看。”
他身后两个人,一个四十来岁,面色严肃,一个非常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出头。年轻的白人显然同大多数天师一样,也被鲛人歌声影响,满脸虚弱,走路都有些摇晃。
“外国人?”许多天师既疑惑又警惕,有治愈效果的白光并不能让他们放下戒心。
“你们可以称我为乔。”慈眉善目的老人简单的报了个名字——或许还不是真名,“可以告诉我们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鬼王……鬼王出来了。”
在白光之前首先有黑气,黑气造成的破坏比白光大得多。
有被治疗了的年轻天师看对方是三个外国人,就解释道:“我们的鬼王,就相当于你们的路西法。”
乔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撒旦!”
“我们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有天师警惕的问:“你们为什么要帮忙?”
慈祥的老人露出悲伤的表情:“现代社会非常喧嚣,人们的信仰不再纯粹,我们的日子越来越艰难,我们是来学习的,希望你们能帮助我们。”
“如果你们能给我们帮助,我们也会回报你们。”
手握权杖的慈祥老人闭目颂唱旋律和缓的咒语,白光大范围的铺展开来,清风拂过,焦土生花,众人身上的伤势被治愈,高挑苍白的年轻欧洲人露出享受又崇拜的表情,目光炙热的望着老人。
白光沐浴下,张钟两位老天师幽幽转醒。
“什么东西?”张老天师皱着眉头,疑惑于投注于自己身上的力量。
钟老天师一声咳嗽,吐出淤血,立刻撑起身子,警惕的环顾四周,钟家人赶忙扶住。
乔问:“为什么,你们的鬼王会出现在这里?”
钟老的视线一下子移过去,像是被老人身上是袍子扎了一下,猛地一眨眼:“外国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们说外国信教的人不多了,他们日子不好过,来中国取经的。”
“瞎说八道。”钟老呸了声,动作粗鲁,完全没了领袖的模样,“外国人的信仰不知道比我们强了多少,他们又没有文.革!”
张钟两位打得不可开交,救下来后被远远隔开,另一头张老也在问外国人的事。
“那么是谁邀请他们来无象殿的呢?”张老没有就他们的目的说什么,反而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听说,是无象殿的人联系他们的。”有天师开口,正是被莫洵拘了魂的吕家人,他说话行动毫无异样,“干我们这行的很少碰见外国人,我去打听了下……听说他们是先和天师散修有了接触——接到同一单任务,然后渐渐熟悉,聊到了黑市,无象殿。”
有年轻人握着手机道:“看服装,这三个人都是主教,按年纪从大到小,分别是大主教、主教、见习主教。”
天师的排斥非常明显,大主教乔重复了一边问题:“你们的鬼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可以告诉我们吗?”
天师们拿不准该说不该说,习惯性的去看张钟两位老天师,看到他们一南一北远远隔着,又想到了两人才打了一架,更拿捏不准。
想了又想,终于有人挤出来几个字:“没人告诉你我们的鬼王是怎么回事吗?”
“都是道听途说,”大主教用了个成语,“我们需要更详细、更准确的资料,才能做出判断,东方的奥秘和西方的完全不同。”
“既然完全不同,你为什么觉得我们的经验你们能用?”有警惕的问道。
“既然中国人能喜欢上炸鸡汉堡,外国人能把饺子面条放上家庭餐桌,文化、习俗、生活方式,我们都能相互借鉴,共同进步,秘术一定也可以。”
“如果你们允许。”大主教用顶端镶嵌着宝石的权杖指着灵力震荡不休大山深处,“我们想去那里看一看。”
连张钟两位老天师都被那头的灵力掀飞出来,在场的天师都进不去。
有人能探探情况也是好的,量他们几个外国人也看不懂内情。
“如果你们不怕死,那就去吧。”
第一二零章
鲛人歌声凄婉,拖着鱼尾的美人虚影漂浮在空中,表情哀伤怨毒。
苏泽浅本就心神不稳,歌声一起,他当即就中了招,好在年轻人心性坚定,立刻察觉了不对。
他想着莫洵告诉过他无象殿的鲛人,于是提高了警惕,然而又想到了黑烟撞破白骨的画面——莫洵已经被杀死了吗?
他在黑符中和鬼王周旋了太久,鬼王杀死莫洵的画面重复了太多遍,虽然黑符外的景象和他所见不同,但他真的分不清虚实,没力气去判断真假了。
我的煞气克了莫洵,他的死——如果他真的死了,是因为我。
年轻人心神大乱,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出了一剑,与他的心情状态都毫无关系,那一剑浩然磅礴,冲天而起的剑意形成一道光柱,庞大得让人看不出那是剑光,反而更像是异宝现世前的风云骤变。
整个深谷都被白光笼罩,那是锐意内敛的无上一剑,克邪魔歪道魑魅魍魉,才从躯壳中脱出的莫洵根本来不及防备,被打个正着!
鬼王撑起结界保护自己,剑光和鬼气碰撞滋滋作响,男人感受到莫洵气息的波动,哈哈大笑:“我没说错吧!苏泽浅,我没说错吧!你克莫洵!”
鲛人已被鬼王驯服,鬼王话音响起,被苏泽浅斩得厉声尖叫的鲛人魂魄当即收了声。
苏泽浅于是得以清醒,听见了鬼王的话,看见了莫洵的状态。
一片白茫茫中,双目赤金的莫洵委顿在地,周身笼着层层黑气,整个人如融化在水中的一副墨彩,边缘模糊,不断的溢散着,居然是连形都凝不起来。
“莫洵是只鬼,是凝成了实体的鬼。”
老王的话响起在耳畔。
苏泽浅如坠冰库,剑光骤然消失,露出了满地狼藉。
剑光消散,莫洵压力大减,身形瞬间清晰,他咳一声,咳出一口血。
苏泽浅不敢过去:“……师父……”
莫洵拄着他的黑色长棍站起来:“别瞎想。”
苏泽浅那一招实在伤他不轻,莫洵不敢多说,怕说着就吐出血来。
鲛人的歌声又响了起来,苏泽浅的眼神变空,莫洵掠到他身边,将一点金光投入他胸口的玉佩中。
墨玉发热,歌声被阻隔,苏泽浅复又清醒,他看见近在咫尺的莫洵,颤抖着嘴唇,竟是想要后退。
“别瞎想。”莫洵克制着胸中翻腾的闷痛,再次开口:“回去等我。”
他手上微微用力,就把苏泽浅推到了山谷之外。
苏泽浅在安全的地方愣愣站着,看见谷中金光黑烟骤然炸开,在夜幕下绽出一片不祥的颜色来,扑面而来的灵力风暴将已经一片狼藉的山林破坏得更加彻底,山石崩摧,埋藏在地下,深藏在老树中的,无象殿经营了无数年的秘密暴露出来,那一道道巧夺天工的符阵,一具具用作阵眼的枯骨,统统被翻上地面。
符咒阵法岌岌可危的运转着,无象殿主殿亮起了光,散落在山中的偏殿客房也呼应着亮起,前所未有的危机让无象殿无暇保护自己的秘密,全盘托出,只为了保命。
阵中枯骨起舞,符阵光芒大亮,满目疮痍的山川整片整片的亮起来,比之中元夜的山中景象不逞多让。
苏泽浅浑浑噩噩,一时看得呆了。
年轻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不是莫洵守护的山中,没有迷雾阵法的隐藏,现在的一切,都将暴露在普通人的眼中。
是一声与环境格格不入的惊叹让苏泽浅回了神。
“我的上帝啊,这、这实在是太精美了!”
苏泽浅回头,看见了那一行不知道为什么,用中文吐出赞叹的外国人。
“你好,我是乔。”依然是为首的老人开口,“我们是得到了允许后才进入的,如果打扰到——”
“出去,”苏泽浅根本不等他们说完,“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苏泽浅冷着张脸,话说得很不客气。年轻的白人愤愤不平:“我们得到了许可!”
苏泽浅硬邦邦的回答:“不是我的许可。”
乔拦住了又想开口的年轻白人:“这其中恐怕有误会,您是这里的管理者吗?”
“不是。”
年轻白人:“那你就没有权利阻拦我们!”
胸口的玉佩持续发热,仿佛在告诉他莫洵的生命之火仍在燃烧。苏泽浅想着莫洵说的“不喜欢咖啡”,想着他对外国人微妙的态度。
黑发黑衣的年轻人心生反感:“我也没想要和你们讲道理。”
年轻人的剑握在手上,态度鲜明。
“那就只能说抱歉了。”乔举起了手中的权杖,表情依然悲悯慈祥,“我更希望我们能坐下来好好谈谈。”
山谷之外,苏泽浅出剑,山谷之中,莫洵后退一步,踩到什么东西,咔擦一声。
男人低头一看,是金属碎片,钟离带来的那组拍品如今看上去和凡铁无异。
一看之后莫洵移开视线,看对面的鬼王。
鲛人歌声缭绕,幻境起起伏伏,水中月镜中花,美好得让人想伸手抓取。
莫洵不敢大意。
鲛人影响不到鬼王,莫洵又受了伤,鬼王稳占上风,然而他并没有认真的攻击莫洵,反而一直在说话。
“你受伤了,莫洵,你能撑多久呢?一旦你倒下了,无象殿中的那些人,还能撑多久?”
“是了,你不关心别人,你只关心苏泽浅,没了你的保护,苏泽浅能撑多久?”
“谁都知道苏泽浅是榕府的人,为山里人做事,如果我控制了他,那我几乎就能替代你。”
“你也看见了,苏泽浅确实克你。归根结底,他克你是因为他是我的人。”
“你爱上了他,又何苦为难自己?和我联手,共享这天下不好吗?”
“我们斗了这么久,因为一个苏泽浅就化干戈为玉帛,你觉得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当初你站在我对面,因为你身后是天庭地府,而现在,天地俱无,你只剩一个,而我,从开始时只有我自己,到现在仍是我,情况已经改变了。”
“你也是鬼王,你为什么不站到我这边来?”
“都是鬼王,为什么是我站到你那边去,不是你站到我这边来?”莫洵问。
“说过了,”鬼王性质缺缺,“因为你的人都死了,我还是我。”
“既然是鬼,为什么要夺人间?”
千百年的战斗中,从来没人问过这样的问题,所有人都知道鬼王是恶的,既是恶的,就要做恶事,没人深究他为什么为恶,一团黑气而已,能有什么思考?
而现在,莫洵问了。
鬼王仿佛被问住,沉默了会儿,然后回答:“因为我只有我。”
鬼王本体是一团黑气,是无数人恶念的集合,能化无数分.身,但他能成为鬼王,就是有个凌驾于所有分.身之上的主意识,有了自主的意识,他只能算一个人。
莫洵笑:“听上去真可怜。”
曾经天庭地狱都在的时候,他是没机会这么和鬼王说话的,也不会有这个心思去和敌人说话。当初的莫洵所思所想不过是服从师父的命令,自认和鬼王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个体。
可渐渐的,在天地俱无,身边的人一个个消失之后,莫洵看到的,听到的多了,他开始思考,开始改变。
于是他可以在修补结界时和鬼王说说话,打打架,聊聊天。
他们是敌人,却又惺惺相惜。
因为都是孤家寡人。
然而,莫洵说:“我拒绝。”
“鬼王当朝是什么模样,我在地府见过。”男人擒起长棍,扫开鲛人的歌声,“你说的没错,我只在乎苏泽浅。”
“所以我要为他护住光明人间。”
他要他,好好活着。
漆黑天幕上陡然亮起一线光明,云层涌动,白云漩涡中降下功德光,赐福与责任同时落在肩头。
光芒之中,莫洵一袭黑袍上山形纹浮现,那些金色光纹漫过衣襟,爬上他的皮肤,玄奥不可言说的符文出现在莫洵的脸颊上。
男人眼中金色更浓,声音中含着贯通天地的威严:“我们,换个地方继续。”
鬼王疯狂大笑:“哈哈哈哈哈,天道就是个婊.子,谁顺了它的意它就赐福谁!你忘了我们的抗争了吗!你屈服于它了吗?!”
鬼王大不敬的话使得天降雷霆,鬼王扬手送出黑气,鲛人魂魄随之而上,无数死魂在与天雷的撞击中灰飞烟灭,鬼王神色狰狞:“要战,便战!”
莫洵回:“那就走!”
云层散去,雷霆熄灭,风暴止歇,山谷中一片死寂。
三个外国人已经惊呆了,苏泽浅脸色难看,御起剑就往里面冲。
乔陡然回神:“跟上去!”
然而他还没动,一道暴怒的声音和着一道剑光飞了过来:“滚!”
那剑光白得像雪山反光,不锋利,钝,却力大无穷,将三人击退吐血,半天爬不起来。
这剑光,和苏泽浅一直以来的锋锐截然不同。
第一二一章
山谷里动静越来越大,一众天师想看进不去,最后决定从长计议,退回无象殿内。
无象殿的工作人员早被惊醒了,全员出动维护各处结界,竟是分不出人手来招待天师,只能派领班来告罪。
天师们也不为难他们,关起门来开会,他们要讨论的事情太多了。
一直处于领头羊位置的张钟两家此次被排除在外,因为两家老天师为当事人,钟离更是会上被讨论的主角。
山谷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有在场的人汇报了个清清楚楚,钟离做得实在难看。
天师们坐在这儿,就说明钟离失败了。钟离家主位置定然不保,钟家从此以后在天师界的地位也不会再如此靠前,那么到底要对做出这般大逆不道的事情的钟家做出何种处罚呢?
天师们展开了讨论。
有人在讨论中插话说:“是张老天师阻止了天师界浩劫的发生,他应该拿大头。”
大家表示同意。
有人问:“我们,还要继续接触榕府苏泽浅吗?”
旁人回答:“先看他能不能活着回来吧……如果他活着回来了,我也不拐弯抹角了,大家准备的那些试探,都不需要了。”
“如果他活着出来,”一位年长天师环顾四周道,“我们要客客气气的,和他谈合作。”
“如果……如果他因为钟离恨上了所有天师呢?”有人小心翼翼的问。
老天师往四周看了一圈:“我想至少……李家还是能和他说上话的。”
在座的只有李林,颓废相的男人撩了撩眼皮:“别怪我话说得难听,木头那孩子不怎么听话,如果他和殷商一样,你们会像对付殷夫人那样对付我和我老婆吗?”
这话让殷家人脸上挂不住:“事情闹到了这个地步,拍卖会还要开下去吗?”
拍卖会不继续,苏泽浅不回来,他们就有机可乘,把人带走估计行不通,但见上殷夫人一面应该没问题。
“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拍卖会继不继续,要看无象殿的态度。
“明天下午有绿浓啊……”不知是谁低声吐出的一句话让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
鬼王现世,封印破碎,通天壶就变得至关重要。
“山谷里的黑烟是鬼王,那金光,是谁?”
话音刚落,会议室大门砰一声被撞开,三个人摔了进来,而后是苏泽浅冰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