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君眉在河对岸问:“幻境?”她没有反驳,只是问,“即使在幻境中,你也要站在我们对面吗?”
第一二三章
老王不想让苏泽浅沉浸自责之中,就带他去看山里人到底在忙些什么。
许多年来,莫洵一直在修补封神大阵,一直都知道大阵的破损终有一天会到来,于是他花了很多年做准备,详细的为几乎每一位山里人都指定了工作内容。
除了老王,包括白在内,所有山里人都没有真正经历过鬼王,当无象殿封印破损的那一刻,这群比人类敏感得多的精怪们感受到了一份随着血液流传下来的恐惧,他们恐惧,紧张,但山中大阵还在,莫洵的安排还在,山中人在紧张与恐惧中,井井有条的开展了工作。
“莫洵给你也留了一份活。”老王对苏泽浅这么说,成功的引起了年轻人的注意。
“跟我来。”
跟着老人在曲折的山路上走了不多时,一片阴影出现在道路尽头,那是悬空山峰上的黑色大殿。
日光之下,漆黑的宫殿群威严压抑,倒是没有当初见到时云遮雾绕的神秘了,它真真实实的坐落在那儿。
老王带着苏泽浅走进了大殿,转动了判官案上的一盏油灯,机关齿轮转动的声音响起,判官案后的书柜向两侧移开,露出一条向下延伸的通道。
通道内部一片漆黑,入口处有细微光芒闪烁,老王示意苏泽浅跟他进去。
踏入第一步的时候,那些光芒在老王和苏泽浅身上落了落,像萤火虫栖息在树叶上那般轻盈又温柔。
“只有莫洵承认的人才能进来,”老王拍拍肩膀,那些光芒便飞走了,“这是一道关卡。”
漆黑的通道平缓向下,走了许久,才又见到微弱的光。
微弱的光勾勒出纤细的影子,那是白色的山神。
“你来了,苏泽浅。”白转身走向他们,一张脸冰冰冷冷,他的语气同样是冰冷的,让人察觉不到任何情绪。
白曾在幼年时于人类社会救过自己,对自己多有护持,白在山中主持中元大典,替莫洵发声,高高在上,比莫洵更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
苏泽浅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他,便没能回答他“你来了”的招呼。
白也不需要他回答:“此处是封神大阵的主阵眼,你在这里守着,莫洵只可能从这里出来。”
“如果这里的阵法有任何不同寻常的动静,你就通知我们。”白将一块蓝色的石头递给苏泽浅,“不要试图触动阵法,它的防御攻击你是挡不住的。”
这是对苏泽浅实力的否定。
接过刻着符文的石头,苏泽浅看了白一眼。
白理解了他的意思,补充道:“打不过莫洵的,都不能碰它们。”
他对苏泽浅说:“再往里面走一些,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了。”
交代了苏泽浅注意事项后,白和老王就离开了,作为山中主事,他们有太多的事要忙。
苏泽浅按两人的指示向深处走去,黑暗中一时只听得见脚步落在石板地面的低微声响。
照亮环境的微弱光线是浮动的,如同看不见的人提着灯笼守护在你身边,然后渐渐就有更盛大凝实的光线进入视野,护送了一路的微光熄灭。
苏泽浅没有注意到微光的消失,他的全副心神都被眼前的壮丽景象吸引。
黑为骨架,银为衣,封神大阵精密、瑰丽的立体线条,充斥了全部空间,放眼望去,如同整片银河呈现在眼前。
银光或灿烂或暗淡,如同银河星光远远近近闪烁,支撑起这片银河的黑色骨架沉默危险,就像是宇宙中的黑洞,神秘又致命。
在封神大阵主阵之外,还有一小片一小片的金色符阵,像是银河中燃烧着的星辰。
与封神大阵相比,出自莫洵之手的金色符阵更璀璨,更明亮。自然,莫洵符阵的不到封神大阵的千分之一大小,威力上无法相比。
然而苏泽浅的视线凝固在了那点点金色之上,莫洵留下的东西,无疑比前代黑白无常的手笔更吸引他。
见到了封神大阵,苏泽浅就明白白的话了,这套阵法太精密,每一丝灵力的运行轨迹都被计算,一环套一环。
巧夺天工的设计仿佛既精致又脆弱,然而如果你沿着某一道符文轨迹读一读,就能读出无穷的杀机来。
牵一发动全身,你触动封神大阵的任何一环,得到的都将是整个阵法的攻击。
莫洵的补充严丝合缝的扣在上面——也只有到了他的水准,才能在不触动攻击的前提下,弥补大阵缺损。
“如果觉得无聊,就打坐吧,封神大阵是这个世界上灵气最浓郁的地方。”老王离开前,这么对他说。
苏泽浅不觉得无聊,阵法奥妙,看得他如痴如醉,但他也不想浪费此地浓郁的灵气,终究是盘腿坐下。
在灵力浓郁的地方,不管是哪种修炼都事半功倍,但现在苏泽浅怎么可能敢在这里练剑?
封神大阵让苏泽浅察觉了自己的渺小,衍生出对实力的追求,年轻人一时忘了自己因煞气,因莫洵而生出的绝望。
老王回头看了眼,叹了口气,对白感叹:“莫洵这安排啊……”
莫洵退了一步。
在河对岸众人的目光中,退了一步。
男人低头颂了声:“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心静了下来。
“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
他转过身,边诵经,边前行,金光满地。
天地俱无,西方佛陀亦不存于世,护持之力微弱,无法破开迷障。
鬼王不会轻易放过莫洵,鲛人歌声不停。
莫洵转身诵经,金光从他脚下绽开,男人一步步前行,有步步生莲的宝相庄严之意。周围环境跟着变化,佛光渐盛,将男人身上的佛意压下,压得渺茫。
梵音于佛光中唱响,响彻天地。
在漫天香花中,莫洵停下颂唱,将肩头一瓣金莲拂落,那片花瓣飘落于地,化为一团金光,复又飞到莫洵手中。
有温凉圆润的东西落在了掌心里,金光散去,莫洵看到了一串念珠。
他低头看念珠,突然感到一股暖流从头顶罩下,那是佛法灌顶,开醍醐。
周围遍颂佛声,莫洵跟着念,佛法使人心沉静,莫洵闭上了眼。
“苏泽浅。”
听见呼唤,年轻人睁开了眼。
一睁眼就是一愣,他在一个极高的地方,往下看尽是白云滚滚,就这么一愣,他就开始往下摔了,年轻人来不及考虑这是梦境还是幻境,亦或是突然变幻了环境的真实,慌忙想要招出飞剑,然而在慌乱中他各种手脚不协调,完全救不了自己。
就在他觉得自己要摔个头晕脑转——他潜意识不觉得自己会摔死,一声清脆的啼鸣从天边响起,瞬间一道火红的影子冲到了面前,一只金红色的大鸟抓住了他,将他平安送到地上。
说是送,也是在距离地面一定距离的地方松开爪子,把他扔下去的。
苏泽浅脚步不稳的坐倒在地上,看见那只大鸟化作一位女子站在了他面前。
那女子一袭大红的衣裳,衣服上有金线描绘的羽毛纹饰,掺以宝石点缀,华丽非常:“让你别贪杯,你偏要喝,飞到一半往下载,真要掉在地上,真是笑死个人了!”
那女子脸上是带着娇憨的怒意,一点儿不让人生厌。
苏泽浅知道是自己错了,更不敢生她的气。
年轻人看着那女子,想着如何道歉让她消气时,突然觉得她看起来非常眼熟。
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画面陡然变化。
黑雷滚滚,入目俱是熊熊烈火,苏泽浅没感到痛,但他疯狂挣扎,他的挣扎致使碎石乱飞,狂风呼啸,天地间一片混乱。
鬼王看见被鲛人歌声困在幻境中的莫洵突然一抖,闭着的眼睛睁开一线,金色的眼睛暴露出来,一线竖瞳中仿佛有了清醒的意味。
他立刻收了手,鲛人高昂的歌声平缓下去。
莫洵的眼睛又闭上了。
拄杖而立的男人周围围绕着一圈金色灵光,那光芒与鲛人歌声抗争,与鬼王试探性的攻击斗争。
鲛人歌声弱,莫洵便能挣脱,鬼王有杀意,生死之间莫洵会被惊醒。
鬼王困住了莫洵,但如果他想将莫洵继续困下去,那他也不能动。
莫洵同样困住了鬼王。
鬼王看着闭着眼的男人,轻笑:“我们慢慢磨。”他依然占着上风。
苏泽浅眼前的画面又变了,他的视角凝固了,从同一个方位看广袖长袍高冠博带的人从面前走过,偶尔有人停下对着他指指点点,更多的则对他视而不见。眼前的画面是古时市井,小贩挑担而过,顽童追逐嬉笑,对面挂着酒招的店家几经易手,隔壁豆腐店里的小姑娘长成美人儿,又日渐老去。
时光一日日过去,苏泽浅被迫看着,听着那些听不懂的方言,感受着时光的流逝,体会着隔世的寂寞。
寂寞到几欲崩溃。
终于有人叹息着用笔在他身上点了两下,给了他自由。
数百年的禁锢之后,苏泽浅忍无可忍,不管不顾的腾云而去!
然后,年轻人又听见了那陌生的呼唤——
“苏泽浅。”
第一二四章
苏泽浅循着声音望去,看见了一道白色影子。
陡然间他反应过来,那一身富丽红衣的女子就是白君眉。
——或许,只是长得像?
红衣女子和女性白无常除了脸长得一样,几乎没有其他的相似点了。
而眼前这位……
背对着苏泽浅的白色身影显然属于男人。
和记忆中白得纤尘不染的无常不同,眼前男人的白衣有属于尘世的颜色,破破烂烂溅满了血。
他手中握着一柄剑,看上去是个剑修,他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剑尖滴血。
周围环境一片狼藉,到处都是一个个深坑,有的山被撞塌一半,中间凹进去一块,山顶岌岌可危,不时有碎石崩落,树木吱呀吱呀往下倾斜。
男人站在一片悬崖上,往下看着什么。
山风剧烈,撕扯着他破碎的衣衫,然而男人站得非常稳,像是扎根地底的磐石一样。
可同为剑修的苏泽浅知道,背对着他的人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苏泽浅试探的向前走了一步。
背对着他的男人动了,他转过了身。
“汝为何……”男人一头乌发被吹得散乱,盖住了脸,他也没想着去理一下,苏泽浅于是看不清他的五官。
剑修一句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然后改了口,问:“你是谁?”
这是从古言切成了现代白话,苏泽浅听得习惯,感觉上却觉得别扭,一种梦境和现实混合的冲突感油然而生。
“是你叫了我的名字?”苏泽浅确定自己不认识对方。
对面的剑修站在悬崖尽头,听见问话又往悬崖下看了眼,然后才问:“苏泽浅?”
这一句问话与之前两声肯定的呼唤语气截然不同。
悬崖上的男人说:“我听见了你的名字。”
他抬手将什么东西抛过来:“这是你的吗?”
那东西被血浸透了,在空中划过时洒出了血滴,苏泽浅也不嫌弃,抬手接住。
是一串木质串珠,因为血液的浸泡肮脏滑腻,苏泽浅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拨动串珠细看,越看越觉得熟悉——
“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东西?”
“是你的?”
“我师父的。”
“你师父是谁?”
“莫洵。”
年轻的黑发男人脸上还带着稚气,闭着眼睛在打盹,一声呼唤并没能将他从梦乡中唤醒。
然后一道白色影子飘过来,给了他一个脑瓜子:“徒弟,醒醒了!”
莫洵毫无防备,脑门和桌子来了个亲密接触。
这下死人都能被叫醒了,莫洵揉着额头,无奈的喊了声师父。
手腕磕得痛,莫洵下意识的去揉,却摸到了什么硬东西,撩起袖子一看,是串木头珠子,疑惑在年轻人眼中一闪而过,很快被恍然替代,他拨动珠子,看串绳有没有损坏。
“陪我到天上去一趟。”白君眉说着,看见徒弟手上的串珠,“咦”了声,“哪儿来的,小叶紫檀哎,算是人间极品了。”
小叶紫檀的珍贵只在人间。
白君眉索性在莫洵对面坐下,做出幅仔细打量的姿态来,她先是感叹:“哎呀,我的徒弟真好看呐。”
然后忧心:“才去了人间几趟呀,该不会就爱上了哪个凡人了吧?”
“说什么呢。”莫洵拉下衣袖,仿佛想要拍开这个话题般的挥着手,“去天上做什么?”
“认真的,这串珠从哪儿来的?虽然是人间的东西,但佛意也太浓郁了……”白君眉正了神色,索性拉过莫洵的手,撩开袖子看。
莫洵无奈,把串珠褪下递过去。
东西交到白君眉手上,年轻人心里莫名的一空。
这串珠子很珍贵,他想要送给某个人,这个人不是自己的师父。
莫洵又一次的感到疑惑,既然珍贵,他怎么会想着送人?而就像白君眉说的那样,这串珠子是哪儿来的?他怎么想不起来了?
白君眉没看出什么问题来,将串珠还给莫洵:“神君做寿,地府也得送一份礼去。”
天清地浊,阴阳相克,地府鬼仙上天庭和天庭神仙下地府,都会觉得浑身不舒服,修为低点的直接寸步难行。
但就如阴阳鱼首尾相接,天地亦是相生的,因为某些渊源,白君眉不被天上正气所克,她甚至一个人闯过天庭,从一群天仙手里将被扣押的鬼仙救出来,那神挡杀佛挡杀佛的气势,直让人咋舌。
也是因为这份功绩,她才能以女儿身,在白无常的位置上坐稳。
莫洵不明白:“我?沈大人呢?”
神君算是黑无常头的情敌,而莫洵的身份去神君寿宴也不够格,于情于理,陪白君眉去天上的人都该是沈古尘。
白君眉大大咧咧:“他不肯。”这话里多少有些怨气。
莫洵不敢深问:“如果你觉得我去不给你丢脸,那我就去。”
这是莫洵第一次上天庭,天上仙人来来往往,衣袂飘飘带出一团团祥云,他和白君眉两个鬼气森森,与天上祥和的氛围格格不入,然而来来往往的仙人们尽皆向白君眉俯身施礼,白君眉淡笑着点头回应,极矜持。
行礼的仙人们没有任何被怠慢的不快,莫洵看着只觉诧异。鬼气森森的白君眉被仙人们接受、并获得了尊重,他这个做徒弟的自然不会被为难,但因为修为低下,自然也不被人重视。
白君眉带他在众仙人面前晃了圈,混个眼熟,就把人一个人放在宴席上,去做不合适带莫洵一起的事了。
宴席在仙气缭绕的庭院中举行,仙气满溢瓜果菜蔬装了满盘,陈列四周。莫洵随手拿了个果子咬,往人少的地方去。
然后他看见了一个同样与环境格格不入的白衣人。
白衣人斜背一柄剑,气势凛然得让莫洵想转身就走——剑仙都不是好相与的。
然而就在他想要离开的时候,视野一角闯进了一线红色,男人鬼使神差的被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把火红的弓,放在一块宽广的汉白玉平台中央,那平台向外突出,两边有栏杆,最外处却没有防护,下面云层翻涌,凛冽罡风倒吹而上,直能把人掀个跟头。
莫洵小心翼翼的走到石台中央,端详那把红弓,弓身颜色艳丽,用金线绘着羽毛纹饰,华丽非常。
莫洵久久的凝视着它,觉得似曾相识,冷不防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你看出什么了?”
是那剑修的声音,清清冷冷,他还站在原来的地方,云气缥缈,莫洵看不清他的脸。
莫洵反问:“这是什么地方?”
罡风凛冽,可不是什么祥和的好地方。
站得远远的剑仙回答:“堕仙台。”
莫洵没法理解:“仙君祝寿选在这种地方?”
男人拨了下弓弦,一声铮然清响。
弦声清越,穿透力极强,莫洵还觉得挺好听,后面的剑修突然掠过来,一把扯住他:“走!”
语气中带着急迫,仿佛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
莫洵不明所以,但被对方的紧张感染,也跟着跑:“出什么事了?”
“你不是问为什么要选在堕仙台边做寿么?就是因为那把弓没人挪到动。”
剑修在前面疾行,只留给莫洵一个背影:“神君和白君眉有旧,这把弓向来只有白君眉能拉得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