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怜,你要对他好一点。”老人说。
——周一秋觉得这个老人可怜,想不到在老人的心目中,他自己也是可怜的。
“不行,还是不要对他好了,”老人突然又说,话风也是陡转,“他太可怕了,小孩子……怎么能……像恶鬼一样……”
周一秋僵在原地,原本想抚摸老人肩膀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老人的手在不住颤抖,连笔都快握不住了,画出的圈因为颤抖带出了一个个古怪的棱角,像是妖怪的头颅。
“他还那么小……”老人几乎喘不过气来,被恐惧攫住了咽喉,但还在继续说,“他还那么小……怎么能杀了……还把头颅带给了我们……”
周一秋的耳边像是有一个惊雷轰鸣,眼前一阵模糊,天地在疯狂的旋转。然后,视线好像穿过了一团血雾,停在了一扇高大的门前。
一只孩童的手敲了敲门。
周一秋认出那是年幼时候的自己,满面尘土,气喘吁吁,跑了很长路的样子,汗水沾湿了短发,背着一个大大的耽美文库。
门打开了,门里站着一个穿着警服的漂亮的女人。
从眉眼看,正是景宸的母亲,比现在年轻很多。
“一秋,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女人惊讶地说。
仿佛有一股吸力,周一秋的意识回到了幼年时的自己体内,仰着脸,看面前的女人。
——现实里,是他俯视着年老的养母,回忆中,却调了个儿。
女人神情微微一变,显出紧张的样子,蹲下身,双手按住他的肩膀,问:“仲言呢?隽云呢?”
——景仲言可能是他的养父,周隽云是他的父亲。
她的力气很大,好像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用力摇晃幼童的肩膀:“你爸他们呢?!人呢???”
她是警察,景仲言也是警察。
周隽云是个富商。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朋友?敌人?
成年的周一秋思想禁锢在幼年自己的身体中,被未来的养母摇晃着,还在迷茫的分析。
年幼的周一秋终于有了举动。
他放下背上沉重的背包,双手举起,送到女警察的面前:“爸爸让我带给你。……让我马上带给你……一分钟都不能耽误……”
面前的女人眼睛空洞无神地盯着他,颤抖着手接过了背包。
“啊!!!——”她打开看了一眼,就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哀嚎。
——背包的底部,有暗色的水渍,正在渗透出来。
——女人的手还在颤抖,不过由年轻白皙的手臂变成了面前干瘪枯黑的。
她的颤抖成功传染给了周一秋,周一秋能听见自己牙关在打架的声音。
——这是什么?巫术吗?她给我洗脑了吗,把一些编出来的荒诞事情强行塞进了我的脑海。这个女人,是巫婆吗?
周一秋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所有意识。
第3章
周一秋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很长很枯燥的梦。
梦里他回顾了下自己截至到目前的短暂的一生,基本上是乏善可陈的,父母亲过世得早,容貌都快不记得了,如果不是前不久被当成杀人嫌犯被关了几天,将来回忆录上都没什么东西可以写!
把今天过得像昨天,把今年过得像去年,十几年都是如此。
——他不记得自己年幼时是不是被人收养过。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伏在轿车的后座,姿势极不舒服,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有人往他脑袋下面塞了一个靠垫,才让肩背稍稍好受了一点。
“醒了?”轿车前座上有人说,是景宸的声音。
“醒了醒了。”周一秋觉得浑身都疼,坐了起来,先是被后视镜里自己的脸吓了一跳,“我靠我脸怎么了?”——后视镜里,他的脸上,有一片红肿淤青。
然后立马又发现了其他不寻常的地方:“我的手又是怎么了!”他的两只手腕被紧紧绑在了一起,用的工具好像是领带。
景宸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你说!”周一秋气急败坏,挤到前座之间的缝隙,用绑在一起的手指自己的脸:“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我揍的。”
这个答案不算太出乎意料,周一秋又把手举到景宸跟前:“那这个呢?”
“我捆的。”
景宸如此坦白坦然坦荡,反而气得周一秋说不出话来。
他用力靠回后座,嘴里不住低声念叨着什么。
“你在说什么?”景宸注意到了。
“我在回顾我从小到大的语文课,”周一秋原本就是为了义正言辞的谴责他才嘀嘀咕咕的,见此时成功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也提高了嗓门,“你就是那冬天里奄奄一息的蛇,我就是那个善良老实的农夫;你就是那个被猎人追赶的阴险狡诈的狼,我就是那个善良老实的南郭先生……”
“东郭先生,”景宸打断了他,“南郭是滥竽充数里面的,你记串了。”
“啊?”周一秋脸一红,“……反正你恩将仇报!我听说你妈想念你弟,忍着内心对我妈的愧疚去装你弟哄你妈,你就这么对我!”他控诉地说,晃着手腕,做出过去在老电影上看见的,英雄人物不屈地抖动镣铐的动作。
“你差点把妈妈掐死。”
一瞬间,很多画面在周一秋眼前回闪。
——景宸带着他去疗养院看自己的母亲。
——闷热的病房。
——刺眼的灯光。
——瘦得如同骷髅一般的老人。
然后,发生了什么?
“对……对不起。”周一秋闷闷地说,老老实实坐端正,手放到了腿上。——虽然他不记得了,但是景宸不会无缘无故地揍他,可能他确实干了什么坏事。
“……”景宸也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说,“系的是个活结,你自己可以解开。”
周一秋低头看,绑在手上的领带确实是个活结,胡乱动是挣不开的,定下神来倒也不难解开。
但是他没有动,问:“妈妈……咳,阿姨她还好吧?”
“还好,”景宸一边开车,一边说,“我那时候已经快到门口了,听见病房里有动静,就冲了进去,看你正掐着她,还没来得及使大劲,我就把你推开了,然后揍了一顿。”
揍了……还一顿。
周一秋这才发现手脚关节的地方还隐隐作痛,看来青肿不止脸上那一处。
但是他理亏心虚,被揍一顿好歹还能心里好受点。
半晌,他自我解嘲说:“我就说我不是你弟吧,我以后还是不能好心帮助别人,……实在没有当好人的经验啊。”
“你以前也会这样吗?”景宸问。
“嗯?”周一秋马上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自己以前是不是也会失控,“昱哥给我检查过,说我脑子里缺了一种什么……什么酶来着,有时候就会干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更糟糕的是我还都不记得。——下次你看到阿姨,帮我跟她说对不起啊。”
后视镜里,景宸皱起眉,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对了,你是干什么的啊?”可能是心理作用,周一秋得知自己被揍过一顿以后顿时感觉浑身上下没有哪里是不疼的,一时感叹景宸真是好武艺。
“老师。”景宸简洁地回答。
“什么!”周一秋大吃一惊,身体前倾了一点,又龇牙咧嘴地靠了回去,“不是吧!你这个身手!居然只是个老师?我国教育阵线现在这么强大了?”
“你五年前失踪,”景宸每次都能赶在他滔滔不绝的废话之前打断他,“那年我正要警校毕业,我和妈妈到处找你,缺课太多,被开除了。”
“哦……”周一秋想想,又觉得不对,“我觉得你跟你弟弟关系不好啊,你也说了你妈自从你弟进了家门,她就不爱回家了。你们至于到处找他吗?小兔崽子离家出走就让他滚远远的好啦。”
“不是离家出走,是被人绑架了。”
周一秋倒抽一口冷气,又是好长一阵子沉默。
“那个……”周一秋忌惮景宸的身手,但是有的话不得不说,“——我真不是你弟弟。我从小到大没被人收养过,没被人绑架过,我和我舅舅家关系可好啦。”
车辆猛地一停。
“到家了。”景宸说。
“啊?”周一秋这才抬起眼睛看车窗外,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回到了那个家属院。
周一秋不肯下车,坐在位置上耍赖:“我不是你弟弟,这也不是我家!”
景宸无可奈何,站在车外,拉开了车门:“家里有药油,回去先搽个药,然后你要去哪里,我绝对不拦着,行不行?”
听到景宸的后半句话,周一秋才放心下来,马上又问:“是祖传的跌打损伤的药油吗?”
“没错。”景宸敷衍地,伸手进车里,想拉他出来。
周一秋把两只手送到他跟前。
景宸看了一眼,明白过来:“你怎么还没解开?”他说着,找到了绑在周一秋手腕上的领带头,轻轻一拽,绑绳松开了。
“你捆的,当然得你解啊,”周一秋嬉皮笑脸地往车外钻,“我自己解不开。”
景宸的家虽然是三室一厅,却每个房间都显得很小。和景宸母亲的病房一样,每个房间都是闷闷的。
周一秋进去第一件是就是打开所有的窗户,好好的透一透气。
“我的房间是哪个?”他问。
景宸指了指朝南的那个,周一秋一头撞了进去,然后又喜滋滋冲了出来:“不错啊,我还以为你跟你弟弟关系不好,你会从生活上虐待他呢,这房间不错。……你房间是哪个?”
景宸指了指对面的那件。周一秋完全没有征求主人的同意,马上蹿进去,很快退出来:“你生活的……真简陋。”
“是简单,你小学语文又没学好。”景宸不动声色地说。
周一秋撇撇嘴,不跟吹毛求疵的中老年人斤斤计较。
“这个房间是谁的?”周一秋指着上锁的最后一个房间问。
“……妈妈的。”
这是唯一没有窗户的房间。周一秋默默地放下手,原本高涨的情绪也马上低落了下去。
“过来!”景宸站在客厅里,指着沙发说。
“干嘛?”周一秋走过去。
“上衣脱了。”
“你干嘛!”周一秋跳了起来。
景宸面无表情的举起一个棕红色的药瓶:“祖传的治跌打损伤的药油。”
“靠靠靠靠靠!”周一秋赤着上身趴在沙发上,景宸坐在他身边给他背上上药。
他背后红了一大片,像是曾经被重重摔到了地上。
“你跟你弟弟关系肯定不好!上药而已,哪有你这样,使这么大劲儿的!”周一秋痛得龇牙咧嘴的,忍不住叫道。
景宸不理他,仍旧用力揉按着他的背。
“哎唷……哎唷……”周一秋又惨叫了两句,感觉景宸停止了动作。
“怎么了?”
景宸盯着手里的药瓶,十分疑惑:“这么快就用完了?”
“当然用的快!”周一秋跳了起来,“我记得别人都是把药油倒一点点在手里,揉热了以后再往伤处抹!哪有你这样的,这是跌打损伤药油,不是烧菜的油!一倒大半瓶在我背上,——你是要摊鸡蛋饼吗?”
周一秋背后火辣辣的疼,上药之前 原本不疼的!他艰难地回头想看自己背,不知道是不是被药性烧伤了。
景宸第一次有点尴尬的模样,说:“院子外面有个药房,我去看看还能买点药油,还有其他什么药。”说着,他连外套都没穿,几步拉开门,逃一样冲了出去。
“喂!”周一秋十分生气,“干了坏事拔腿就跑算什么英雄好汉!”
接着又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不是说祖传的跌打损伤药油吗?药房新买的吗??”
然后吼出了最终结论:“你跟你弟弟关系肯定不好!”
楼道里已经没有脚步声,景宸这逃跑速度,一看就是练过的。
周一秋左右环顾只剩他一个人的家,抽了抽鼻子:“我一个人在家,——干点啥好呢?”
“打劫!”他大声说,又觉得没意思,“又没人我打劫谁呢?”
——偷点纪念品?
周一秋又看看左右,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穷鬼的家有什么好偷的!
最终,他的目光停在了摆在沙发扶手上的外套上。
景宸走得急,没有穿外套,手机也留在了外套里。
周一秋鬼鬼祟祟地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了景宸的手机。
——那家伙,手机里有不少他和弟弟的照片!
周一秋很快调到了相册。
——照片里,那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确实很像他自己。
照片都是在同一天照的,像是景宸去参加弟弟学校的什么活动。
有少年在操场上踢球的样子,一群人欢庆的照片,还有他捧着奖杯模样。
“我小时候真帅啊。”周一秋热情给自己捧场。
“足球小子!”
“英俊潇洒!”
“阳光少年!”
……
每看一张,他都要夸一句,可惜小时候语文确实没学好,七八张之后,他就词穷了,不得不遗憾地放弃了。
“咦?”在一堆照片中,周一秋意外的发现了一个视频。看顺序,也是那一天的。
周一秋点开了视频。
——好像是在庆功宴上。
那个长相酷似周一秋的少年被推到了中央。
周围有人声嘈杂:
“功臣表演个节目吧!”
“是啊是啊,别不好意思啊!”
“今天能拿冠军多亏了你,给我们唱首歌吧。”
那个少年的性格,好像跟现在的周一秋完全不同,他是腼腆安静的,被推到中间,甚至涨红了脸。
——这是我。又不是我。
现在周一秋心里想:我才不会害羞呢!更不会红脸!
他在心里鄙视少年的腼腆。
屏幕里,少年终于抵不过众人的热情,没有伴奏,轻轻唱起了歌:真情像草原广阔,层层风雨不能阻隔,
总有云开日出时候,万丈阳光照耀你我,
……
唱得一般,没有伴奏,有点紧张,甚至还有点走调。可是所有人都认真听着,好像是歌中有什么有感染人的力量。
周一秋心中一紧,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你跟你弟弟关系肯定不好!”今天,周一秋一遍遍地说,景宸一次也没有反驳。可能他们都是这么认为的。
“爱我所爱,无怨无悔……”视频里,少年已经唱到了尾声。
——在几年前,周一秋在有哥哥参加的庆功宴上,清唱了首很老的歌。
然后景宸用手机录了下来,和其他照片一起,一直没有删除。
第4章
景宸一出门就发现自己忘了披外套。他犹豫了一会儿,没有回去取,径直走下了楼梯。
他跟很多生活不太讲究的人一样,很少把钱放在钱包里,都是折了几道窝在口袋里。
出去买个药油而已,带钱就够了,手机无关紧要。
走出家属院的大门,只见林荫道边,停着一辆冷冻车,一个和景宸年岁相仿的男人靠着门站着,对他挥了挥手上的药瓶,笑着说:“过来吧,给你准备好了。”
景宸第一反应就是回头看了一眼,还好身后没有人。他大步流星走过去,一下夺过那人手上的药瓶,略有生气地看着那人。
那人还是笑嘻嘻地,低声道:“没关系没关系,那小子现在在你家偷看你手机呢,没跟出来。快进来,陈指挥在等你呢。”
那人把冷冻车后面的车门拉开一条缝,景宸闪身进去,车门马上在他身后合上了。
冷冻车的里面,其实另有乾坤。
十几台监视器镶在车厢两边,电脑、通讯器、监控设备,车厢里应有尽有,最醒目的,是最里面,有一个紧锁的武器柜,柜门上,有一个金色的警徽。
两个穿着便衣的男人坐在车里面,看见景宸,都露出了笑容。
“景宸你来了。”其中年纪较大的男人说,他大约四十来岁,正值壮年,眼中透露着精干。
“陈指挥。”景宸立正致力。
“坐下吧,”陈指挥示意景宸在他身边坐下,然后说,“今天辛苦了,没有在周一秋面前露出马脚。”
景宸没有说话。
陈指挥似乎看出了景宸心里在想什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安慰说:“没关系,周一秋只是被坏人利用了,等我们抓住严可昱,找到他们的犯罪证据,周一秋是可以减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