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当真认为有此三乐便可为君子?”
“当真。”宋映辉脱口而出。
听了这话,贺稳突然冲着宋映辉微微一笑,他只是嘴角一上扬,眼睛却一直看着宋映辉,他说:“父母,手足,无愧于天地。还有,英才。”贺稳看着宋映辉一脸的惊愕,轻声笑了出来:“呵,我倒是算得上君子。”
宋映辉哪里还听得见贺稳说了什么,他只记得贺稳刚才那淡淡一笑而已。贺稳样貌不过普通而已,即便是笑起来的时候更好看上几分,也算不上出众,何况宋映辉平时见惯了极好看的人,他自己更是面如冠玉。而这一刻,宋映辉未曾想到或许贺稳有一天会为他所用,也未曾想到或许他可不再受制于人。
他只是因为这个人的笑而高兴罢了。
直到张福海晚上来替宋映辉更衣的时候,他还是沉浸其中,笑得眼睛都弯起来。宋映辉蜷着腿坐在床榻边上看着张福海将他今天换下来的衣衫整理好,递给立在一旁的侍女叫她收起来,然后又替宋映辉挑好明日要穿的,最后才走到宋映辉面前对他说:“陛下,要将灯吹熄吗?”
“小福子,”宋映辉一手托着腮,另一手横放在膝上,说:“贺稳他今天对朕笑了。”
“陛下高兴吗?”
“自然高兴。”宋映辉笑眯眯地说:“你说,这算不算是造化?”
张福海想想早上贺稳略微有些躲避的眼神,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含糊其辞:“也许是。陛下今天也同贺大人讲了很多事情。”
“是吗?”宋映辉开始回忆他今天见到贺稳之后的事情,两人确实是比平日里多说了很多话,“不过,朕突然和他讲了那么话,贺稳会不会觉得很奇怪?会不会又以为我在算计他?”
“陛下如今是如何想贺大人的,贺大人自然是能看出来。所以,陛下也不必担心。”张福海自然不会直接告诉宋映辉“陛下,您那点儿心思还是算计不了贺大人的”,宋映辉有时也是怕丢面子的,所以他说得很委婉。
“如今是怎么想?”宋映辉还未曾想过如今的自己是怎么看待贺稳的,贺稳这个人曾经让他丢了很多次脸,而且好像也不是很看重他,自己也说过要打贺稳的板子,还捏过他的下巴……不过,贺稳今天对他笑了,所以这些事情已经不重要了吧。
“朕不那么讨厌他了吧。”宋映辉鼓着腮帮说,他还记得初见贺稳的时候,那一脸事不关已的表情很是让他讨厌,至今还有点难以释怀,“若是他再多教朕一些东西,朕就不讨厌他了。”
“陛下必然会从贺大人那里学到很多的。”
“朕还需再努力些才行。”
“那请陛下早些睡吧,明日还要再见贺大人的。”张福海替宋映辉拉开一侧的被角,然后转身吹熄了灯火。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的事情稍稍放下了一些,宋映辉躺进被子里后很快就沉沉睡过去。自从开始读起书来,宋映辉还未曾再在深夜中一个人爬起来观星过,在这夜的梦里他见到了久违的满天星辰,不同的是他不再是一个人偷偷摸摸地站在窗前望着那片浩瀚,皇姐在他的身边牵着他的手,小福子也在他的身边,就连去世已久的合禄太后也出现他的身后,伸手将他揽在怀里,四个人站在一片广阔的草地上。有风从身侧吹来,母后的怀里却很温暖。
在这片灿烂的星光下,还静静伫立着一个人,他的衣角被风吹起,没有人在他身边显得十分孤单。宋映辉忍不住松开皇姐的手,从母后的怀里跑到那个人的身边去拉住他的袖口,那个人低下头来看他,正是一脸微笑的贺稳。
一夜好梦。
宋映辉是闻到一阵香甜才从睡梦中醒过来的,那是非常浓郁的、他从来也没闻到过的香气。宋映辉吸吸鼻子去嗅更多的味道,朦胧之中猜测着究竟是什么东西这样的芬芳。隐隐约约之间好像还听见书页翻动时细小的声响……
有谁在!
宋映辉突然张开双眼,然后又本能地眯起眼睛来,但却没有想象中那样被光线刺激得睁不开眼睛,只是稍稍有点不适而已。他床前的帷帐被人细心地放下来了,里面还很昏暗,只有从缝隙间透进来的光很是耀眼。怕是已经禺等了。
赶忙从被子里钻出来,宋映辉伸手撩开帷帐,外面果然是一片大亮。离床垫数步之远的地方坐着一个身着浅青的人,那人听到动静后放下来手里在看的书,转头望向宋映辉这边。
“陛下,您醒了。”
“贺稳?”宋映辉顾不上自己只穿着里衣,还光着两只脚,他从床下来赤着脚走到贺稳面前,惊讶地说:“你怎么在这里!”
贺稳慢慢悠悠抬起头来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宋映辉,也不回答他,只是问说:“陛下,昨夜睡得可好?”
“啊?”宋映辉突然有点焦急地说:“你还说,你为何不叫朕起来?朕说过你可以掀朕的被子的!小福子呢?”
“回陛下,奴才在。”张福海就站在离床榻不远的一侧。
“你为什么也不叫朕起来!”宋映辉微微提高了声调,昨日才刚刚和贺稳多说几句的,今日这却又为何起得这样晚,明明入睡前还说过自己还要在努力些的。贺稳又要对自己改观了吧,一想到这个宋映辉有些难过和无力。
“回陛下,是贺大人说不必了的。贺大人猜您前夜并未睡好,所以不让奴才叫的。”张福海心平气和地给宋映辉讲他睡着的时候发生的事,“贺大人还替您放了帷帐。”
“为什么?你如何知道朕前夜没睡好的?”宋映辉皱起了眉。
“臣在外的那些年,有时会日夜不停地赶路,自然知道的。一日未休息好,次日却会精神百倍,但再往后一天却是熬不住的。”贺稳解释说:“不过臣也只是猜测而已,还是问了张公公才知您前夜难眠。”
宋映辉有些尴尬地把头转向一边,却被桌上一捧白色的小花吸引去了视线,他又嗅到了之前半梦半醒中的香气。他指着那捧花问说是什么,但还是不愿把头转回去。
“陛下,这便是臣昨日说过的月橘。”贺稳像是没看见宋映辉在小小地闹脾气似的,“臣答应过陛下可以为陛下引路的,今日早上就留意了一下。不过这月橘长在远些的地方,怕是陛下不便去的。臣就自作主张替陛下带来一看。”
宋映辉把那捧月橘拿在手里,几朵小花紧紧凑在一起,还带着露水。他又看到贺稳膝上的书有些眼熟,不禁问道:“那又是什么?”
“陛下昨日在读的书。”贺稳将书从膝上举起,“臣不知陛下对江河日月和名山大川的兴趣更甚,还请陛下宽恕。”
“是有些兴趣……”宋映辉不知道贺稳是想做什么,又不好怪他擅自动了自己的书。
贺稳将手中的书合上,轻轻用手抚平上面的折痕,然后对宋映辉说:“那么,从今日起我们便学这些可好?”
这是造化吗?宋映辉在心里默默问了自己一句,他突然有些茫然起来,如果这时候贺稳也能对他笑就好了,可是他没有。宋映辉低下头去看手中的月橘,浅白的小花瓣包裹着鹅黄色的花蕊,萦绕在鼻尖的芳香让他不由自主地开口说:“好。”
第十一章
梨花的花期很短。
四月要到中旬的时候是梨花开得最为繁盛的时候,只需几株连在一起就能泛成一片白了,但这样的盛景不过短短十数天便凋零了一地。早春的时候独自悄然开放,而后在桃李开遍满山之前隐去。
梨花的花期,很短。
宋映辉最为喜爱的花却恰恰是这梨花,可是他却未曾亲眼见到过梨花。在整个大昭中最能一览梨花盛景的地方唯有怀山郡了,原本桑灵也是有的,虽然只是零零散散的有些,瞧着倒也是美的。不过这梨花的“梨”字谐音便是“离”,刚刚沦亡了旧都的大昭人听不得这么不吉利的名字,就尽数砍去了。怀山郡的水土本就适合梨花,梨花这清高又寂寞的性子又合了文人的心思,自然是一直留着,后来被封在此地的怀山长公主也喜爱上了梨花,甚至种在自己的府中,尹太后听闻此事还曾寄诗一首。“梨花有思缘和叶,一树江头恼杀君。最似孀闺少年妇,白妆素袖碧纱裙。”,满满的讥讽之意。怀山长公主年长而无夫,渐渐也有人传起些闲言碎语来,时间长了还有人说到她面前去,不过怀山长公主并不恼,她只是仰着一张美似画的脸,静静瞟一眼罢了。
怀山长公主入宫的时候也会向宋映辉讲起梨花之美来,她说得绘声绘色,宋映辉便记在了心里,思念皇姐的时候总能想起怀山郡的梨花来,也就喜欢上了。
当怀山郡的梨花飘落之时,桑灵却开满了凌霄,火红色的凌霄。凌霄和梨花是截然不同的,凌霄五月的时候才开放,一直要到夏末的时候才会凋零。桑灵城中绝大多数人家都是种凌霄的,它沿着院墙攀沿而上,然后探到外面去,人来人往的街上也是随处可见这种花。
怀山郡的梨花从未见过桑灵城的凌霄,桑灵城的凌霄也不识得怀山郡的梨花。
宋映辉的生辰正是在这凌霄花遍地盛开的五月末,以往生辰这回事儿对他来说不过是更久的早朝而已,其实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今年他就要满十六了,再也算不得小孩子,自然会操办的更为盛大一些,虽然不知为何尹太后起了为他设生辰宴的心思,但这宴席会设在环星阁便足以叫宋映辉兴奋了。这环星阁且不说是他亲手设计而成的,就单凭是皇姐建来送他的便足矣。
而且虽然天气逐渐热起来,但贺稳不再讲些无趣的事情了,他在外游历的时间长,这读书的学问也许不是一等一的,见识却是没什么人能比得上的。贺稳去过的地方很多,讲名山大川自然不是问题,讲起各地的风土人情来也是别有趣味,宋映辉自小便养在皇宫之中,别说远在山山水水之外的地方,即便是桑灵城中他都未曾去过,听得自然也是专心。时不时宋映辉听到着迷的时候还会缠着不放,两人在书案前说不完的话就带到饭桌上去继续说。虽然算不得是有说有笑,惬意还是有的。
近日来想着念着的都是愉快的事,宋映辉又不是能将事情藏在心中的人,脸上的笑容是收也收不住的。
这日,宋映辉像以往一样在昱央宫中练习拳法,无师自通这样的本事他并没有,况且他这拳法又是自己根据戏里看来的一招一式编造出来的,怕是再练上多少日子也增进不了武艺。宋映辉自然是知晓这些的,不过他也不求习成一代武学宗师,不过是强身健体而已。
“陛下!”吴盛德疾步从远处走来,他圆肿的身子上下颠簸着,“陛下,尹大人求见。”
宋映辉听见吴盛德的声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先用手背蹭蹭额角的汗水,才说:“尹大人?哪个尹大人?”
“哎哟,陛下您真是说笑了,这自然是尹沉婴尹大人啊。”若是吴盛德手中现在有条帕子,他一定会拿帕子遮住嘴角的。他手中的拂尘随着他臃肿的身体摇摆个不停。
“丞相他来做什么?”宋映辉疑惑地问,虽然尹沉婴是他的舅父,但两人私下几乎是不往来的,他与尹沉婴上次见还是在上月的早朝之上。如今尹沉婴前来昱央宫找他实在是奇怪。
“陛下,您这可为难奴才了,奴才哪敢过问这些事啊,奴才只管伺候好您就是了。”吴盛德的身体微微摇动着,好像他的双腿已经支撑不住他庞大的身躯一般,看得宋映辉心惊胆战,生怕一不留神他就从中间折成两截了。
“哦。那他人呢?”宋映辉别过头去不想再看吴盛德,小福子跑哪里去了?
“尹大人啊,他在流渊阁等着陛下呢。”
“流渊阁……”宋映辉有点不悦地皱起了眉头,尹沉婴怎么会跑到那里去,一会儿贺稳来了怎么办。“你怎么带他去了那里?”
“陛下,陛下!这是尹大人他说要去的,奴才哪敢反驳啊。”吴盛德开始着急着为自己辩解,尹沉婴哪能容他多说上一句话啊。
“好了,朕又不是怪你。”宋映辉没心思跟吴盛德啰嗦下去,“小福子在哪儿?”
“张福海他正在流渊阁伺候着……”
“你去给朕备好水。”不等吴盛德说完,宋映辉就急匆匆地走了,听到张福海在流渊阁里,他心里莫名多了几分底气。不管尹沉婴是什么来意,都要赶紧把他打发走。
宋映辉也未特地去换下’身上沾了尘的衣服,一头黑发也就像练拳时那样随意用一条发带束在脑后,好不随意。尹沉婴远远望到这样的宋映辉,突然觉得比起自己娇弱的亲生妹妹尹采兰来,他倒更像是尹太后的孩子。再年长几岁定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
“这可是要麻烦的。”尹沉婴笑眯眯地对立在他身侧的张福海说,他在流渊阁不过等了短短一盏茶的时候,却跟张福海说了好多话。张福海的反应一向很平淡而合规矩,尹沉婴却一点也不觉得扫兴。
“尹大人可是觉得有哪里服侍不周?”
“不。”尹沉婴眼睛的余光瞥到宋映辉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门前,他越发笑得和颜悦色起来:“张公公很是合我心意呢。”
“舅父合心就好。”不等张福海做声,宋映辉先是接上一句话。虽然心里觉得不悦,但凭他还是不敢和尹沉婴当面争执的。
“臣参见陛下。”尹沉婴冲宋映辉点了点头,也不从椅上站起身来行礼,反正宋映辉也受不起他的礼。
“丞相多礼了。”宋映辉一边说着一边坐到尹沉婴身边的位子上,张福海也顺势退下。
“陛下,也长大了呢。”尹沉婴单手持茶,目光一直停在宋映辉身上,他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很是友好。“当年陛下初继皇位之时,不过还是孩童呢。这才过去不过几年而已,陛下就要十六了,到了能独当一面的年纪了,臣真是不得不服老啊。”
“舅父说笑了,舅父正值壮年,哪里会老呢。”宋映辉客套归客套,尹沉婴今年不过四十而已,实在也算不上是老。尹家的女子自小都是美人胚子,男子自然也是仪表堂堂,尹沉婴又是读书人,除了相貌不差,还带着一股儒雅的气质。只不过他的面颊上有两道明显的法令纹,倒是与那张年轻的脸不相符,宋映辉一直觉得这是因为他笑得太多。
“真的老了。”尹沉婴的笑像是从来不从脸上消失一样,只有深浅之分罢了,他叹着气说:“我也只认识些老家伙了,陛下’身边的人却都如同您一般神采奕奕。”
“我远比不上舅父的。”宋映辉看着尹沉婴的笑脸心里却觉得发憷,他哪会真心对自己笑呢,只是宋映辉明知道尹沉婴心里的算盘在噼里啪啦地作响,却完全不知是何意味。
“臣能高过陛下的只有年岁了,如今陛下尚未经过家国大事的历练,已是天分初显。这一统大昭江山,也是……”尹沉婴故意停顿片刻,然后才拖长了声音说道:“指日可待。”
宋映辉本能觉得危险,他后背上隐隐冒出的冷汗越发加重了他的不安,反观尹沉婴还是一副谈笑风生的模样,他小心翼翼地斟酌了一下才开口:“这片江山又岂止是靠朕一人之力可以支撑的,还是要仰仗我大昭文武英才的。”
“一人撑不起一片江山,却可以统帅天下。陛下莫要妄自菲薄。”尹沉婴呵呵地笑出声来,“陛下三日后上朝可好?这月末的宴席陛下可要亲自去邀共同护我大昭疆土河山的满朝文武啊。”
“丞相安排便是。”宋映辉习惯了逆来顺受的心却突然觉得难受,受制于人真的很难受。他暗暗握紧了自己的手指,现在的他什么也做不到,空有志向而已,不想再受制于人一定要强大到任何人不敢限制于他才可以。
“臣自然愿为陛下鞠躬尽瘁。”尹沉婴似乎就喜欢看宋映辉毫无防备的惊愕,他话锋一转,突然问道:“陛下,恕臣冒昧,臣能见一见帝师吗?”
“什么!”宋映辉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你要见贺稳做什么?”
“陛下可能有所不知,贺帝师曾经拜于臣门下,如今他成了帝师,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臣自当恭喜的。不过帝师身份贵重,臣怎好私下求见呢。”尹沉婴若是不提这件事,宋映辉不会想起贺稳是他的学生,这理由倒是完美无缺,至少宋映辉不知该如何是好。贺稳是他唯一的出路,近来也稍有缓和,这时怎能让尹沉婴掺一脚进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