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宋映辉如坐针毡之时,张福海从门外端着一杯茶快步走到他身边俯身在他耳边说到:“陛下,贺大人来了。”
事已至此,宋映辉也不再做无谓的挣扎,他转头对尹沉婴说:“丞相料事如神,贺夫子现已在殿外。小福子,请贺夫子来。”
“多谢陛下。”
多半是张福海在外和贺稳说了些什么,贺稳见到尹沉婴的时候异常淡然,甚至是熟视无睹地走到宋映辉面前行了个礼,然后坐到了尹沉婴对面。近来天气愈来愈热,贺稳也总穿些浅色的衣衫,配上他万事不入心的神情,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不过尹沉婴对着张福海都能说上话来,他也不介意先开口去跟贺稳说话:“贺大人,好久不见。”
“丞相大人客气了。”贺稳对着尹沉婴比对着旁人还要更冷上几分,宋映辉看着贺稳明显是不悦的表情,有几分担忧,怕尹沉婴对他不利;又有几分欣喜,他还一度以为自己是贺稳最为厌恶的人呢,如今看来他至少还是排在尹沉婴之上的。
“贺大人还记得……”
“丞相大人想要当陛下的师祖吗?”贺稳毫不客气地打断尹沉婴。
尹沉婴倒也一副习惯了的样子,他似是无奈一般说:“哪敢呢。我不过是怕贺大人想不起以前的事情,不认得我了。”
“天下谁人不识得丞相大人,贺稳这点见识还是有的。”
“贺大人的性子真是一点也没变,更是叫人怀念起来了。”尹沉婴明明是对着贺稳说话,脸却冲向着宋映辉,宋映辉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又觉得尹沉婴那种早就和贺稳相识的语气带着炫耀的意思,很讨厌。
“贺稳并不记得曾有幸和丞相大人相熟,您怕是记错了。”贺稳平日待人几乎一向是以礼数为先的,如今这样的贺稳让宋映辉想起自己被他掀了被子的那一天早上,贺稳都是一脸的大无畏。
尹沉婴比宋映辉更耐得住得多,不过是笑得更深,他的两道法令纹也更加明显。面对贺稳不加掩饰的拒之千里,他还是神态自若地把话接下去:“怎会,老夫虽然年纪大了些,但贺大人这等人物还是能能记清的。”这显然实在故意惹贺稳烦的。
贺稳又岂是等闲之辈,他若是不想和一个人说话了,总是能找到方法堵住对方的嘴的:“丞相大人,贺稳虽然不过一寻常读书人而已,如今受任帝师一职,却有了辅佐陛下之重任在身。今日早课的时间已到,丞相大人还是让陛下专心读书为好。”贺稳一本正经说着大道理的样子有一点像尹沉婴,毕竟曾经是师徒,耳濡目染来的东西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陛下是为我大昭的江山社稷而读书的,若是耽搁了,臣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尹沉婴说着便起身对宋映辉点了点头,是告退的意思,“那臣就先行告退了。”
“小福子,替朕送一送尹丞相。”宋映辉看着尹沉婴向着流渊阁门外走去后,立刻就起身走到贺稳面前,还没等贺稳起身他就先伸手按住了贺稳的肩膀,示意他别起来了,然后有点责备地问说:“你何必要和他硬来。”
“臣并未失礼数。”
“谁说你失不失礼数了?”宋映辉本也不是太在意礼数的人,他只是担心尹沉婴这人会把贺稳记在心里罢了,“尹沉婴的手段要是用在你身上怎么办!”
贺稳不比宋映辉矮,也许是因为被他俯视着的原因,贺稳觉得宋映辉看起来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成熟。他扎在脑后的那束头发中有一缕搭在他的肩头。
“陛下,臣不会有事的。”
“你如何保证?”宋映辉不觉得贺稳会是尹沉婴的对手。
“臣不会有事的。”贺稳又郑重地重复了一遍。
“朕……算了,不会有事就好。”宋映辉不知道如何来表达自己心里所想的,贺稳比他更有才干,既然是尹沉婴的学生,也该比他更了解尹沉婴。但他还是想让贺稳多在意一下自己的安危。
“陛下,今日接着昨日没说完的地方如何?”贺稳小幅地动了动被宋映辉压着的肩膀,宋映辉收回了手,也稍稍往后退了几步。
“贺夫子随意。”宋映辉心里有些怪贺稳不识好人心,嘴上也很敷衍地答说。
“那便这般吧。”贺稳抬手理了一下他肩上的衣衫,轻拍几下。宋映辉看着他的动作心里有些莫名的失落。
宋映辉没再多与贺稳说些什么,他先从贺稳面前走开,坐到书案后面去。贺稳不紧不慢地跟在宋映辉后面,他昨天讲与宋映辉的地方是东边一个海上小岛,宋映辉甚至都没有亲眼看过江水,更何况是海,不过他还是听得津津有味,随着贺稳的讲述,他的眼中似乎真的有一片泛着白花的波澜壮阔。贺稳也觉得这岛上各种奇异很是有趣,总是想要把一草一木都细细道来,昨日直到晚膳十分都没有说完,宋映辉缠着他又在晚膳后讲了一小会儿,直到吴盛德来打断第三次才停。
今日贺稳还是如同昨日一般把事情娓娓道来,也许比昨日还要吸引人几分,不过宋映辉却只盯着贺稳放在书上的手指。比起不知名、去不了的小岛,他更在意贺稳和尹沉婴之间的事情,贺稳为什么会如此厌恶尹沉婴呢,是当年给他做学生的时候受了欺负吗?
贺稳的手指微微一动,宋映辉立刻移开视线。
没讲多久,贺稳的声音被人打断了。宋映辉虽然脑子里想着事情,不过他还是马上抬起头来看了贺稳一眼,发现对方也正在看着自己,宋映辉有点尴尬地偏了偏头,才看见张福海立在自己面前,手里还捧着一小摞折子。
“小福子,这是?”宋映辉指指他手中的东西。
“启禀陛下,这是尹大人让奴才呈给您的。”张福海上前几步,把折子放在宋映辉面前。
“什么?”宋映辉伸手拿过最上面的一份来看,手上一边动作着,一边偷偷瞟了一眼贺稳的反应,后者只是低头打开手中的书来看着。贺稳总是这样,宋映辉觉得他其实是想起身离开的,与他无关的事情他从来不想知道半分。
宋映辉一打开手里的折子就非常不悦地咬紧了牙齿。只见一个栩栩如生的妙龄少女于纸上,旁边附着这名女子的闺名和家世,下面还跟着一些褒奖的词。宋映辉把折子全展开来,再抽出另一本折子来看,无一不是绘着女子画像的,前前后后加起来有十数人。
张福海看着宋映辉一脸的阴沉,不知该不该再告诉他尹沉婴说这些都是可以做他皇后的女子。思索再三,他不能隐瞒下这句话:“陛下,尹大人说这些……”
“朕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宋映辉怎可能不知道呢,他随手把折子扔在一边,尹沉婴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小福子,你先退下吧。”
“是。”
宋映辉烦闷地用手捂住前额,哪个女子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任谁成为他的皇后也都要同他一般受人摆布罢了。若是随便塞给他一个人,他倒是会和对方相互扶持,因为都是无奈之人,可这人要是他亲手选出来的话,心里就只剩愧疚了。没有掌管后宫的大权,没有扶荫前朝的可能,也许性命都是堪忧的,对于这些从小锦衣玉食的女子来说,这个皇后有什么可做的呢。
“真是……非要朕害别人不可……”宋映辉长叹一口气,他身体向后靠在椅上,头向上扬起。本来今天早上就未晨浴,现在更觉得浑身不舒适。
贺稳不继续讲授,他也不看宋映辉,手里自顾自地翻着他的书。宋映辉听着书页翻动的声音,放下额前的手,歪过头去看贺稳。他很好奇为什么身边的人正在忧苦烦闷,贺稳却依然能够如此泰然自若、熟视无睹呢?
“贺夫子。”
“陛下?”
“贺夫子。”
“在。”
宋映辉支起身子来,然后从书案上拿起刚才被他丢在一边的一份折子,冲着贺稳扬了扬,问说:“贺夫子就一点也不想知道这是什么吗?”
“陛下可否想让臣知道?”
“不想。”
“那臣也不想知道。”
“贺夫子对折子里的事漠不关心,还是对朕漠不关心呢?”宋映辉莫名其妙就有点生气起来。
贺稳果然还是和尹沉婴有些像的,大概都是以不变应万变的人,不同就是贺稳只是偶尔笑笑罢了,这么想来,张福海才更像尹沉婴,宋映辉从来没见他笑过,就像他也从没见到尹沉婴不笑过。起初贺稳也许是愣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臣不关心陛下不想让臣知道的事情。”
宋映辉一皱眉头,说:“朕想让你知道的事情,你就会关心吗?”他并不觉得贺稳是这样的人。
“陛下想让臣知道,自然是有用得上臣的地方,臣也自当尽力。”贺稳的回答就和宋映辉想象中一样,很合礼数。
“那你来替朕挑一位吧。”
“什么?”
宋映辉把桌子上的折子都收在手里,然后他起身走到贺稳面前,这是他第二次俯视贺稳。把折子放在他面前,然后抻开最上面的一份,贺稳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宋映辉,居下位的姿势让他觉得有些压迫感。
“朕说,给朕挑个皇后吧。”
“陛下……婚姻大事不容儿戏。臣不敢。”
“朕想让你知道。”
“陛下,”贺稳把宋映辉展开的折子折好放回他的手中,难得变了变声调:“皇后是您要娶之为妻的人。”
“为妻……”宋映辉从没听过别人跟他如此郑重地说起这两个字,“朕的皇后自然是朕的妻子。”
“不然。陛下可以有很多女子为后为妃,但只有您想长相陪伴之人才是您的妻子。然而,女子则不同,您的后妃只有您一位夫君。”贺稳又轻轻拍了拍宋映辉手中的折子,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映着宋映辉的影子,“您莫要辜负一位女子想要为妻的心意。”
从贺稳的嘴里说出“辜负”这个词让宋映辉觉得很特别,这件事真的是他任性了。
“谢夫子教诲。”
“陛下客气了。”
为妻之人吗,宋映辉翻开手里的折子,眉目如画的女子在纸上嫣然笑着,再翻过是又是蛾眉皓齿的美人……这些正值芳龄的女子在供他所选,如何能够轻率呢?
他要细细斟酌才行,他辜负不得贺稳的“辜负”。
第十二章
夜已深,宋映辉却还坐在流渊阁中细细翻阅着一摞折子,他面前的书案上一左一右摆着两盏灯,好叫光线不至于那样昏暗。折子自然就是尹沉婴送来的那些,按宋映辉的猜测,尹沉婴6 是不会让他做主任何事情的,所以其中必有蹊跷。吴盛德没有伺候在身边,他之前在的时候不是端茶送水就是嘘寒问暖,吵得人没个清静,宋映辉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那些折子都没有什么眉目,终于忍不住冷下脸去叫吴盛德回去。瞧了瞧宋映辉的脸色,吴盛德偶尔也识趣了一次。
还是张福海服侍在身边的时候比较清静,宋映辉自己琢磨着事情,张福海也不打扰。明艳动人的女子看上很多遍也让人觉得没什么趣味了,更何况宋映辉还要从这些已经看腻的女子中挑出以后要日日看着的人。吴盛德不在,他也放松了不少,几乎要躺倒在椅子中,宋映辉看了半天的折子,唯一看出来的就是这些女子美则美矣,不过多半出身低微,而出身名门大户的女子,只有喻姓和郑姓罢了。
宋映辉觉得无论是太皇太后还是皇姐,都不会允许他娶个没有身份的女子为后的,若是如他所想的一般,尹沉婴想让他挑的不是喻家的女子就是郑家的女子。关于喻家和郑家,宋映辉只是对后者略有几分了解罢了,毕竟他最为年幼的皇妹墨邑长公主嫁到了郑家去,而且这郑家还出了另一位不得了的人物,那便是尹沉婴的夫人,这位夫人身高足足有八尺,而且面色黝黑,眼睛也不似别家姑娘一般水灵,她与尹沉婴相比,还要在男子气概上胜过几分。尹沉婴偏偏还待她非常之好,只能是情比金坚吧,宋映辉有些庆幸他为自己挑的这些女子还都是娇小可人的,若是娶了一位尹夫人一样的皇后,他倒是不知道别人会不会瞧着他更像个女子。
“小福子。”宋映辉关于喻家的事情,半分都不知晓,“你可知道喻家的事情?”
“回陛下,奴才知之甚少。”张福海回说。
“说来听听。”
“是。”对于喻家的事情,张福海知道的其实也不多,不过喻家也是出身特殊,“喻家是商贩出身,第一代不过是捐官得一小吏之职。如今也不过两代人而已,却全部投身仕途,其中佼佼者已是中太仆,掌太皇太后与皇太后舆马。”
“果然还是他们的人。”宋映辉一下了然于心,不过这喻家究竟尹家哪一派的人还不好说,郑家一定是尹沉婴的人。“朕选哪一家都是麻烦。”
“陛下随心便好。”
“朕对他们和她们无甚在意之处,无差。”宋映辉这么跟张福海说着,但他也记得贺稳白天的时候跟他说过的话,“但贺夫子叫朕莫要辜负这些女子为妻的心意。”
“陛下如何打算?”
“唉……能有什么打算呢?朕连见都未见过她们。”宋映辉一边揣测着尹沉婴的意思,一边又弄不清自己的心意,“可贺夫子说得有道理。朕不能太轻率行事。”
“陛下既然尚无打算,不如早些就寝吧,天晚了。”张福海低头打量着折子上的女子画像,不知有几分真假。
“呃……”宋映辉哪里是单纯在考虑皇后的事情,让他心烦的自然还有别的事情,他从椅子上坐端正,十指交叉着放在膝上,“朕不想睡。”
张福海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他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是关于贺大人的事?”
“咦?不是!”宋映辉下意识就否定了,不过又想想自己说谎也不见得有什么意义,张福海不可能没注意到,不然就不会这般问了。他颇为尴尬地又接上一句:“你看到了?”
“奴才并没有看到。”张福海无奈地摇摇头,“白天的时候是吴总管在您身边伺候。”
“那你又如何知道?”
“奴才不过是斗胆揣测圣意。”
“揣测出来的,竟这般准确?”
张福海不知道如何来表达,他只能简答说:“陛下,贺大人一向很能牵动您的情绪。”
宋映辉听了张福海的话,他想起一句话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是怀山长公主讲给他的。一直以来在宋映辉的心中,他永远是当局者,而他也总以为旁观者就是皇姐,因为从来没想过除了皇姐之外有谁的目光是停留在自己身上的,他们不过是关注着一个皇帝罢了,谁在关注宋映辉这个人呢。
“小福子,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奴才知道。陛下为何突然这么问?”宋映辉问的问题有些莫名其妙,但张福海知道宋映辉的小心思又绕到哪里去了。
“就是问问罢了。”
既然宋映辉只是问问,张福海也不多说了,他只是又提了提是该就寝的时间了,这次宋映辉也没再说他不想睡觉,老老实实收了折子,回寝宫去了。只不过回去的路上他又颇为疑惑地问过“朕总是因为贺稳而喜怒无常吗”,张福海委婉地回答说“只是您对着贺大人跟平时不一样”。
宋映辉听了张福海的话,他想起一句话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是怀山长公主讲给他的。一直以来在宋映辉的心中,他永远是当局者,而他也总以为旁观者就是皇姐,因为从来没想过除了皇姐之外有谁的目光是停留在自己身上的,他们不过是关注着一个皇帝罢了,谁在关注宋映辉这个人呢。
“小福子,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奴才知道。陛下为何突然这么问?”宋映辉问的问题有些莫名其妙,但张福海知道宋映辉的小心思又绕到哪里去了。
“就是问问罢了。”
既然宋映辉只是问问,张福海也不多说了,他只是又提了提是该就寝的时间了,这次宋映辉也没再说他不想睡觉,老老实实收了折子,回寝宫去了。只不过回去的路上他又颇为疑惑地问过“朕总是因为贺稳而喜怒无常吗”,张福海委婉地回答说“只是您对着贺大人跟平时不一样”。
翌日,宋映辉不仅记得张福海说过的话,而且还记得两日前的早上自己似乎是惹得贺稳生气了,再见到贺稳总觉得有些别别扭扭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把头埋在书中,宋映辉觉得自己眼前几乎都要冒出金星来,虽然那天自己很是烦躁,也比较意气用事,但他很快就改过来了,贺稳该不会那么生气吧?而且他以为自己对待周围的女子都是彬彬有礼的,所以哪怕贺稳真的顺着他的意思随便给他择了一位皇后,他至少也可以做到和她相敬如宾,难道他还会欺负她不成?虽然不能从心中去疼惜自己的妻子确实是应让人愧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