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享原言语里有些回避,陆不然已了然于胸,也不再追问,顺着她的话接下去:“呵呵,我也只是想见见这里的人而已,怀山君是不是也觉得他们有些不一样?既和外面的传言不一样,又和我们不一样。”
“这还不晓得。”
“那怀山君今天就好好看看这蕙仙儿姑娘吧,这儿的鸨娘对她可是十万个上心,说不准就是以后的花魁娘子啦。”
听到陆不然提起蕙仙儿,宋享原忍不住问道:“她当真有这么好?”
“哦?怀山君可是知道这位姑娘?”陆不然像是刚刚想起来的样子:“鸨娘说蕙仙儿姑娘是平淹画廊里养大的呢,不知是不是当真有这回事儿?”
“我不知道。”宋享原答得生硬:“柳先生家里没听说这个人。”
“大概也不是柳先生家里的女眷吧,想来柳先生家里的人也不会沦落到这金银窝里来。怀山君,你说这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女子,会是平淹画廊的座上客吗?”
“或许吧,不过平淹画廊里出来的女子怎会做了妓子。”
“哈哈,怀山君是不知道这妓子有妓子的好,且这花魁一级的妓子更是与他人不同,不然大家何苦一掷千金只求一夜春风。”陆不然努努嘴,示意宋享原向四周看去,净是些蠢蠢欲动的人。
宋享原微微向两侧看了几眼,脸色难得有了一些不太好看的颜色,端庄优雅的怀山长公主绝对不会露出这样的神色。她皱着眉头叹道:“居然真的有这么多人……”
“欸,岂止是这些呢。估计今夜这映竹馆里坐着的都大半都惦记着这蕙仙儿姑娘呢,且不说是一定是想留她下来,但至少也想一睹芳容啊。”陆不然心里暗暗推测怀山长公主必然是认得这蕙仙儿的,不过这两人能有什么接触呢。想着这个问题,陆不然说话时也不禁多了些调侃。
宋享原一听这话,咬着嘴唇不说话,休晚却是愤愤不满地开口道:“什么一睹芳容,她怎么可能有我们家公主好看呢。”
“嗯。怀山长公主自然是国色之姿,不过这寻常男人谁敢肖想长公主千金之躯呢,自然只能把热情投在这普通的貌美女子身上了,这样的女子再配上几分才德,就足以叫他们高兴地不得了了。”
“陆公子这话有道理,他们哪里配得上。”休晚嘟着嘴看了看宋享原。
“休晚,出门在外要谨言慎行,不要再说了。”
“是……”休晚拖长了声调,似是有什么不满。
这厢三人正聊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那边台上却已悄然升起了一阵薄烟,被灯火一映衬,似乎是天上的云彩一般。陆不然抬手指了指台子的方向,示意宋享原这节目就快要开始了,然后只见那主仆二人都不再发出声响,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陆不然见状,用一只手撑在脸侧,也眯着眼睛看向那边。
烟雾朦胧,不是配以飘零的花瓣便是配以薄纱,陆不然甚至这些惯用的手法,有些兴致缺缺,宋享原倒还是看得很认真。不过要真说有什么出彩的地方便是台上忽明忽暗的灯火,中间的蕙仙儿姑娘翩翩起舞,一暗下来便摆一曼妙的姿态,朦朦胧胧中瞧上去真是倩影勾魂。不过就算是这样,那蕙仙儿姑娘高挑的身材也引来一阵赞叹,在场的宾客更想真真切切地看看她究竟是何容貌了。
“这么久了还不露脸,估计也好看不到哪儿去。”休晚小声嘟囔着。
“哎呀,休晚姑娘看惯了你家主子,还有谁能入得了你的眼啊。”陆不然向前倾了倾身子,勾起一抹微笑:“这种妓子也就讨些平庸男人开心。”
“可不是呀,那种男人怎么配得上我们公主啊。”
“哦?那种男人?”
“陆公子何必两次三番去套休晚的话呢,来问怀山不是更合适吗?”宋享原本是一声不吭的,突然有些带怒气地说道。
“怀山君可别生气,是陆某失礼了。我只是见休晚姑娘有趣,忍不住打趣两句而已。”
宋享原可能觉得自己刚才火气大了一点,陆不然话里又是哄着她,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抿着唇看了他一眼。
蕙仙儿的舞姿越发动人,看客们忍不住叫起好来,不少人已经掏出了银子丢给身边的小厮,甚至还有人直接将随身戴的扳指、镯子丢到台上打赏蕙仙儿。蕙仙儿也不看那些,一个优美的旋转后稳稳坐在了舞台中间,还揽住了放在一旁的琵琶,轻轻弹拨,和着琴声唱起曲子来。她不仅琴艺高超,声音更是婉转动人,让人不知道是该用黄鹂鸟儿形容好还是用山涧清泉形容好。
一首小曲渐渐近了尾声,就在蕙仙儿收声的一瞬间,四周突然亮起了数盏灯火,一下子将朦朦胧胧的台子照了个亮亮堂堂。陆不然“呵”地笑了出来,看来这金凤还真是费了不少心思。没了遮掩,蕙仙儿也大大方方抬着头展示出自己的面容来,秀眉杏眼,目光流转间真是风情万种,可嘴唇轻轻抿着又是说不清的清纯感觉,当真是沉鱼落雁之姿,再加上一身的才艺,怪不得金凤说她是要做花魁的。
谁能不为之倾心。
在座的各位恐怕只有两个人没被惊艳,休晚早就看呆了。陆不然虽然承认蕙仙儿是人上之姿,但他现在却觉得一脸又是委屈又是不满的宋享原更有趣些,台下的欢呼声越是强烈,宋享原就越是消沉。
“喂。”陆不然轻轻拽了拽宋享原的袖子:“怀山君愿不愿意跟陆某去灯会上瞧一瞧,就我们俩。”
“嗯?”宋享原有些不解。
“我一个人会怕黑呀,请怀山君陪我一陪吧。”陆不然扯着宋享原的衣袖从位置上悄悄起身,宋享原就任由他拉着,低头不说话。而休晚完全沉浸在台下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丝毫没察觉到自家公主把她丢下了。
陆不然带着宋享原匆匆向外走去,门口的小厮惊讶地问道:“陆公子,您不等蕙仙儿姑娘陪您逛灯会了呀……”
“嗯,你跟鸨娘说我今天要和这位公子去逛灯会。”说罢,陆不然还摇了摇宋享原的袖子。
“啊?这?”
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抛给小厮,陆不然指着休晚跟他说:“帮我们照顾好那个小少爷。”
“陆公子……”小厮满脸的惊愕,他一会儿可怎么和鸨娘交代啊。
问月街上还热闹得很,随手拦了一个站在街上的鸨娘问了灯会的事情,对方一见是陆不然,还热情地想要把两人送到灯会那边去。婉言谢过,陆不然和宋享原沿着河边走去。
并不是什么太隆重的灯会,到处都是玩耍的孩子,不过该有的小食、玩物却也是一样不少,甚至还有杂耍的摊子。陆不然很少去这种地方,他比宋享原还要兴奋些,宋享原在怀山郡的时候去过几次灯会,都比这要盛大许多。陆不然随便挑了个摊子买了两份蜜饼,递给宋享原一份,她结果之后咬了一口,半天才说出一句:“好甜啊。”
“是吗?”陆不然自己也尝了一口:“唔,是好甜啊……要不要买梅子汤给你?”
宋享原摇摇头,又吃了一口蜜饼:“我喜欢甜的。”
“喜欢就好。”
两个人没再说什么话,都只是默默吃着自己手里的蜜饼,在热闹的灯会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陆不然那份很快就吃完了,他又买了蒸糕,还帮宋享原带了一筒冰茶。灯会上有些猜谜的游戏,两人也上前去凑了个热闹,陆不然随手扯了一盏灯过来问宋享原要怎么解,她只是略微思考了一会儿就给出了答案,陆不然拿着宋享原的答案告诉摊主,摊主给了他一个面具。
陆不然接过面具递给宋享原,说:“这个太可爱了,我用不了呀。”
宋享原看了看那个白底红花的面具,又扯过一盏灯,瞟了一眼上面的谜题,然后转身把谜底告诉老板,说她想要黑底金花的那个面具。把拿到手的面具递到陆不然手上,才拿过之前的那一个:“这个不可爱。”
陆不然把面具斜斜地带着脑袋边上,宋享原把面具和冰茶一起捧在手上。
灯会上除了猜灯谜,最重要的就是放河灯了。其实最好是自己亲手做河灯来放,不过河边也有许多卖河灯的摊位,陆不然站在摊位前歪着头问宋享原她想要哪一个,她看了一遍之后说要最小的那一个。陆不然拿起那盏河灯和它旁边的那个,跟摊主付了钱。
河边已经聚了不少的人,多半是举家前来或者是三两结伴的少女,陆不然和穿着男装的宋享原还是有些格格不入。随便在水边找了个空闲位置,陆不然将河灯放在岸边,然后接过宋享原手中的东西。宋享原将最小的河灯捧在面前,静静看了很长时间,突然开口问陆不然:“将军,你愿意娶我吗?”
陆不然没有任何的犹豫:“要娶妻的话,最想娶的一定是长公主。”
“我有那么好?”
“长公主是大昭佳人,自然有这么好。”
“比蕙仙儿姑娘还要好?”
“你是最好的。”
陆不然说得很真诚,宋享原听过之后就笑了出来,可她很快又撇下了嘴:“他们都说将军您才是最适合我的人,我也觉得如果嫁给您的话一定会是一段美满的姻缘。可是我心里却半点儿都容不下您,而您也并不想娶妻。”
“哎呀,这桑灵城里想嫁给我的女子有那么多,长公主这么说,我还是难过极了。”陆不然还装作有点伤心的样子。
宋享原把手里的河灯点燃,她说:“我们不是彼此彼此吗。”
“嗯,我们都不太讨别人的喜欢。”
宋享原把河灯推进水里,用手划了划水将它往更深处的地方的地方送去。她点了点头,说道:“是啊。”
“他是什么样的人?”
“不是什么特别的人,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
陆不然指了指自己的脸:“长相呢,比我要好吗?”
宋享原看着他的样子,笑了出来:“怎么可能会比您要好呢,他只是个普通人。”
“他还喜欢蕙仙儿姑娘?”陆不然静静地看着宋享原,虽然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一切都很明了。
宋享原没有任何的惊讶和犹豫,她和陆不然都是聪明人,有些事情不是一眼就可以看穿的吗。所以宋享原大大方方地承认了:“他只喜欢那位姑娘,无论我有多好,他心里都只有那位蕙仙儿姑娘。我总是想寻个机会来看看她究竟哪里比我好,哪里讨了他喜欢。”
“比起她来,还是你更好。”
“嗯,我想也是我要更好一些。可这样我不是输得更惨吗,明明她什么都不如我,可我却还是赢不了。”
河边慢慢聚集了更多的人,他们都有说有笑的。夜晚里依旧有些闷热,年幼的孩子蹲在河边将袖子撩起来玩起水,他们笑嘻嘻地相互打闹着。有些溅起的水花落在宋享原的脸上,她就直接用袖子蹭了蹭。
“如果他们未曾遇到过就好了。”宋享原轻声嘟囔着。
陆不然知道宋享原在难过着,他想了想自己以往是如何逗姑娘们开心的,好像都是些轻浮的手段,宋享原跟她们是不一样的,至少陆不然并不是能让她开心的人。可又不能放着不管,陆不然拿起自己的那只河灯递到宋享原面前,跟她说:“这个给你吧。”
宋享原回头望了望水面上,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光亮,早就分不清哪个才是她那一盏了。陆不然的那盏灯扎得不算精致,可她觉得这一定是一盏很亮的灯。
“谢谢。”她已经说不出别的话来了。
第二十四章
在魏元宝的心里,桑灵城有些让人害怕,这里太富裕了,而他什么也不知道,总是担心别人会把他当做一个傻瓜来瞧。他曾经想过最好的事情就是能桑灵城里住着,房子里再也不养什么鸡鸭了,只要有爹娘和阿姊就好,大黄也可以睡在院子里。
可桑灵城里没有他的家,只有他一个人真的像个傻瓜似的。
不过被当成傻瓜也无所谓了,这已经不会使魏元宝感到不安了,空空如也的肚子才让人觉得发慌。魏元宝用手揉了揉肚子,把自己紧紧缩成一团靠在墙上,他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手脚也沾满了泥灰。
好想回家。
魏元宝年初的时候还在桑灵城里做工,每一天都有搬不完的石料,经常磨得手心里出血泡,那时候魏元宝只能摸着自己粗糙的手心入睡。虽然服徭役的日子并不好过,但至少每一天都有盼头,想着每受一天的苦都可以拿到一份工钱。魏元宝觉得自己只要节约着一点,也许就能修修家里总是漏雨的屋顶,这样桃花来到家里的时候才不至于丢脸,也许就能给娘带一些桑灵城里卖的脂粉……
娘亲看到脂粉的时候一定会笑起来吧,哪里有不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人呢。魏元宝想着娘亲的手,虽然粗糙但是很温暖的手,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明明娘就是这世上最温柔的人啊。
在桑灵城里虽然过得像个乞丐,可魏元宝也不愿意回去那个从小长大的村子里去。他怕村里人的窃窃私语,他们总是在背后说着娘亲的坏话,说她是怎样的蛇蝎心肠,说她连自己的夫君都能杀害。他们甚至还在说阿姊的坏话,恶妇的女儿又能是什么好人呢,年纪轻轻就离开家去,指不定现在正在哪个馆子里苟且偷生,她和她的娘亲一样, 连几分姿色都没有。
魏元宝不想听他们说,他们才不知道娘是怎样的人,他们才不知道娘平日里受了多少的委屈。
可当他从街上失魂落魄地走回空无一人的家,又忍不住怨起娘亲来来,怨她杀了爹,怨她自己也死在了牢里,甚至连他自己也开始莫名其妙地怨起阿姊来,怨她这种时候都不陪在自己身边。家里太空了,连大黄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兴许是大黄也死去了吧。
晚上躲在被子里睡不着的时候,魏元宝摸着自己手心里已经硬起来的茧子,倒宁愿自己还在桑灵城里做工,哪怕再苦一点再累一点也无所谓。以前还觉得拥挤不堪的屋子,现在却处处都是空得吓人,魏元宝总觉得自己能看到娘亲还在忙碌,可稍稍一清醒过来,就只能忍不住哭泣,直到哭累了又睡过去。
桃花曾经想偷偷溜过来看看魏元宝,可她笨手笨脚地弄倒了梯子,被她的娘亲追着骂。魏元宝躺在床上听到院子里传来的动静,桃花的娘亲从来都没骂得那么难听过,桃花也哭得抽抽搭搭的,十分惹人疼。可魏元宝已经不想动了,虽然他的心里真的非常感谢桃花,但这份恩情不足以支撑他坚持下去,所以就下辈子有机会再还吧。
“桃花,抱歉……”魏元宝闭上了眼睛,他知道桃花听不见。
也许是想逃避空荡荡的家,也许是想逃避村人的目光,魏元宝一个人趁着夜色从村里走了出来,没有带行囊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魏元宝只知道桑灵城的方向,也就往那里走了。
现在是在桑灵城里吧,魏元宝抬头望了望四周,他不知道靠着哪家的院墙,正有些人围着他,其中的一个突然就抬脚踹了踹他。
“这个臭乞丐不会是死掉了吧?”是个青年男子的声音。
魏元宝想说他还没有死掉,他被踹得很痛,可他发不出声音来,只能干咳了几声。
“哇啊!居然还活着!”
“那这臭乞丐挡在这里做什么,真是碍眼。”
只是躺着都碍眼吗,魏元宝想桑灵城里的人可真凶啊,不过挺多也就是踢踢打打而已,他还受得住。几个青年人还是没完没了地不肯散去,仿佛是魏元宝故意招惹了他们似的,魏元宝闻不出他们身上的酒气,他疲惫地靠在墙边不能动弹。如果阿姊路过,会认出自己来吗?
“你们在做什么?”有一个清冷的男声突然插进闹哄哄的几人中间,魏元宝迷迷糊糊之中听他又说了些什么,然后几个青年人就匆忙离去了。
刚刚说话的人走到魏元宝面前,似乎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将他轻轻抱起来。
魏元宝在陌生男子的怀里缩了缩,他想这个人的手可真冷,跟娘亲一点都不像。
再醒来的时候,魏元宝觉得自己一定是遇到神仙了,不仅满身的伤口被细心地包扎过,而且身上是他从没有见过的好衣服,又柔软又舒适。屋子里的布置其实很空旷,可每一处都让人觉得温暖和安心,而且对于魏元宝来说,这样的地方已经让他有些发呆了。
喉咙里没有干燥的感觉,大概是被喂过了水,魏元宝摸摸自己的脸上和身上,还不是很清爽,但也不是脏兮兮的,想来也是有人替他擦过身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