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晚见到宋享原的样子简直是被吓得魂飞魄散,她抓着宋享原的手哀求着问她是不是服药了,不敢哭得太大声,休晚只能呜咽着任泪水留了满脸。宋享原疼得脸上都抽搐起来,瞪大的眼睛里写满了痛苦,但她还是一声都不肯发出来,活生生忍住了。休晚哭过几声之后也镇静了下来,但她也从未帮人接生过,只能看着宋享原一个人挣扎。从始至终,宋享原只说过一句话,她叫休晚不要管她,只要孩子平安便可。休晚忍着泪说她会的。
孩子出生的时候,宋享原已经疼得几乎要断气了,休晚又哭又笑地用毯子将孩子裹起来放在宋享原身边,贴在她的耳边不断重复着是个健康又秀气的男孩子。宋享原浑身的力气都已经被抽空了,她叫休晚把自己的手搭在哭得抽抽搭搭的孩子身上,轻启完全失了血色的嘴唇说:“玉儿乖,我还怕他的哭声会引来人。”
这个匆匆来到世上的孩子仿佛又委屈又压抑地小声哭泣着,一张小脸皱皱巴巴的,宋享原根本看不出他长得像谁来,但她还是笑着说:“这么乖巧。”
“公主……”休晚用手帕擦去宋享原满脸的汗水,她已经没了喜悦的感觉,只剩下心疼。
“你呀,像什么样子……玉儿要管你叫姨娘的……”宋享原沙哑着嗓子,“我好累啊,也想不出什么名字来了,你说,就叫享玉好不好?”
休晚和孩子一样小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宋享原只能无奈地说她看不明白。
“玉儿就不要做宋家的孩子了,随那人姓吧,过得平凡些最好。”宋享原轻声说,“休晚也不要哭了,你们快些走吧。”
宋享原不想休晚跟着自己过些受罪的日子,玉儿也不能没有人照顾,她按照约定的那样,白日里服下药剂的时候便给一直远远跟随着自己的暗卫留下来记号,他们大概是做好了接应的准备,只是这也说不准。
“若是连累了你……”
休晚用手捂住宋享原的嘴,不许她把接下来的话说出来,宋享原竭尽力气将孩子塞进她的怀里,催促着要她快些离开。将孩子放入食盒中,休晚回头看了宋享原好几眼才擦干净自己的泪水,推门而出,夜里的冷风吹得她脸上刺痛。
前来接应的暗卫找到休晚的时候,她抱着食盒蜷缩在马厩中的稻草旁,远处已经是火光冲天。这个一直没有停止哭泣的女子将食盒中的婴孩交到暗卫手中,跟暗卫说这孩子叫做李享玉,是大昭怀山长公主的子嗣。然后休晚就推开那个暗卫,自己向着那片熊熊燃烧之地不管不顾地跑了起来。
一手抱着孩子的暗卫根本拦不住拼劲了力气的休晚,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休晚越跑越远。方才还安静沉睡着的小婴儿突然睁开了眼睛,仿佛被大火吓到了一般,哭了起来。
他是不是在为只见过一面的娘亲而难过。
一场刻意而为的大火牵连无数,只夺去了两个人的性命。衣着华丽的使者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和领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身后只剩蒙着黑布的囚车,和一个将要去往的赴约人。
第四十一章
将贺稳送出桑灵城的隔天,宋映辉就下令遣散宫人,若是愿意皇城去逃命的人就只管离开便可。宫人们起初还捉摸不透着究竟是打得什么主意,不过有些宫人大着胆子从朝武门光明正大地走了出去,其他人见他们毫发无伤,才开始急匆匆地收拾自己的行囊。
张福海讲昱央宫的大门紧紧扣上,将一切纷扰都隔绝在外面,别处是别处,昱央宫中仿佛过得还是恬淡的日子,桃雀站在院中精神十足地指挥几个小宫女将地上生出的杂草拔掉。宋映辉早上起来的时候看到这样一幅景象,也沉默着俯下’身去将自己脚边的位置清理干净,桃雀看到了,也只是提醒宋映辉说当心不要割破了手。昱央宫中不是没有离去的人,张福海明白宋映辉心里是不想留下任何人的,所以他也劝一些家中还留有亲族的宫人离去,至于孤身一人的那些,全都自愿留在昱央宫里,他们都是放不下宋映辉的。
宋映辉在外已经是声名狼藉,他人都把这些留在昱央宫中的人当做被他迷了心神。
空荡荡的宫殿楼宇之间,什么都已经荡然无存,宋映辉也不愿意再换上那身明晃晃的外袍。司衣局的宫人都尽数散去了,桃雀就带着几个手巧的小宫女给宋映辉依照百姓家的少年人做了几身衣裳,宋映辉从没穿得那样轻便舒适,他问张福海自己看着像不像是个寻常人家的少年郎。听了这话,桃雀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她一边扎好宋映辉脑袋后面的发带,一边说:“才不像呢,谁家的小公子能生得这么俊俏啊。”
张福海也点着头说正是如此。
穿着着平凡衣衫的宋映辉似乎真的要将自己当做个少年郎了,他经常跟着宫人们一起打扫昱央宫,本来还担心他做不来粗活,但宋映辉却是挺乐在其中的,整天拿着块抹布在屋子转来转去,不然就拿着洒壶在园中照料照料花草,还是有模有样的。从下午开始的时候宋映辉和桃雀她们一起待在小厨房里面,从和面调馅开始,学起了做小笼包。宫女们虽然比不上御膳房的师傅们会做花样儿,但一个个也是干活利索的好手,只有宋映辉捏起来的包子又扁又丑,每一只都长得逗人发笑,就连宋映辉自己都看不下去,他包的小笼包在一堆白白胖胖的小笼包中特别的显眼。
昱央宫中约莫着还有十数人,张福海照宋映辉说的,从房中抬出几张方桌拼在院中,然后绕着桌子又凑了一圈各种样式的椅凳。吃饭的时候就围在一起坐着,有些像个大家族似的。宋映辉的丑包子被桃雀放进了笼屉中,蒸熟了之后还是明显比别人包得要丑很多,桃雀看着那些包子都笑眯了眼睛,宋映辉端着大笼屉跟在她身后,看她将自己包得小包子分进了每一个人的盘中,还要特地说说这是他亲手做的,宋映辉羞得脸都红了。
其乐融融地将小笼包都吃完,宋映辉收拾了纸笔抱在怀中和张福海一起往北苑走去,他说今日天色好,晚上想去环星阁画画。如今环星阁之中,宋映辉的宝贝就只剩下环星图一件,他自己仿照环星图的样子也画了很多幅,重重叠叠地压在一起,但宋映辉总能找到哪一幅才是原来的环星图。除了这些画满星辰的图画之外,还有贺稳以前留下的画作,宋映辉将它们放在一旁,也不打开来看。
“小福子, 你瞧这幅是不是像一些了。”宋映辉笔下的动作很快,他举着自己新作的画给张福海看,然后又和环星图摆在一起。
张福海分看着两张九成像的画作,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不过还没等他开口,宋映辉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有时我也在想,环星图是不是夫子的手笔呢,他平日里作画的笔法就和常人不似,能画出环星图来是合情合理的。他似乎也识得作画的人,我问他的时候他还支支吾吾的,大概是不能亲口承认是自己的画吧。”
“贺先生的话,或许。”贺稳离开已经有几日了,张福海也从大人改口管他叫先生。
“夫子这人看着捉摸不透,其实也简单的。”宋映辉将笔放去一边,端详着环星图说:“他啊……算了,我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个什么人,大概我也只有年少的时候会对这人不依不舍的。”
年少之时,对宋映辉来说恐怕是没有尽头。
一直来无影去无踪的张炉最近找过张福海一会儿,跟他说是时候去北方了,张福海一言不发地将他关在门外,张炉也不怕人听见,趴在他门上又拍又喊地骂他死脑筋。在一片动荡不安之中,吴妈还是每日开着馆子,张福海也问过她要不要离开桑灵,但吴妈摇着头说她这一辈子都在桑灵城里,她已经老得去不了别的地方了,“况且,我也不能放那孩子一个人等在这里。”这么说着的吴妈往后厨看去,魏元宝正一个人坐在小凳子上拨着蒜瓣。
心里想着张炉和魏元宝,张福海不自觉地走了神,直到宋映辉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才回过神来。
“近来我总有一种小福子好像是在笑的感觉。”宋映辉将手往膝上一搁,无奈地说:“其实你们都不必一直陪着我的,小福子也好,桃雀也好,你们都还有很多好日子要过呢。我被你们这么捧在手心里都有些受宠若惊,心里不断问自己到底是哪里值得别人如此相待。”
张福海有很多的话想说,但他说不出口,宋映辉总是对别人极好而不自知。
“我们是情愿的。”
“虽然我需要你们,但却不想看你们在我身边失去了别的选择。我还有许多的事情想要拜托你们。”宋映辉很认真地对着张福海说:“小福子你本就不应在这宫中,是能有大作为的人,若是有朝一日`你能成就一番事业,我还想请你帮我关照夫子和玉儿,或许还有数以万计的大昭百姓。”
“陛下……”
宋映辉整个人都颓然起来,他甚至带着哀求的语气说:“小福子,帮我劝劝他们吧,不要留在我身边了。”
张福海想起宋映辉送贺稳离开时的模样,决绝得不容你去细思他是否在痛苦。宋映辉这个人只许自己对别人好得掏心掏肺,但总是将别人对他的好意拒之门外,他唯一渴求过的大概只有贺稳吧,但贺稳什么都没有给他。如果宋映辉也能离开这皇城就好了,但张福海知道已经没有什么人能带他离开。
将宋映辉的话转述给桃雀,桃雀像是早就料到会是这般一样,她说这种事情张福海这张冰块脸是做不来的,还是由她来跟大家说吧。张福海问桃雀是否也打算离开,桃雀叹着气说宋映辉身边总是不能离了人照顾的,她揉着自己的肩膀叫张福海安心将昱央宫交给她。
“除去我们之外,还有人很需要你吧。”
桃雀第一个打算说服的人就是张福海,而且她的话确实是一针见血。大概不是巧合,这天夜里张炉又吵吵闹闹地找上门来了,他说自己在张福海身上耗了多少日子、减了多少阳寿,这次张福海没有对他爱答不理的,丢给他一句过几日动身,就又把张炉关在了门外。除去张福海,桃雀一共劝得九人从昱央宫离去,还剩一些怎么不愿,桃雀说便随他们吧,张福海点了点头。
从朝武门走出过很多次,却只有这一次是再也不能回去了的。张福海身上的包袱是桃雀替他和其他人收拾好的,她说他们哪里能有她心细呢,也确实如此,若不是桃雀,张福海一定是空着两只手而去。宋映辉是笑着送他们离开的,一直走出了很远,张福海才听见背后传来一声“保重”,声音大得不禁让人担心那人的喉咙。
“陛下也保重!”
一个换下了宫装的少女也扯着嗓子对着昱央宫的方向喊,她的眼睛早就浸满了泪水。像是对她的回应,那边又传来一声“保重”,寡言的张福海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他只是觉得天空仿佛沉甸甸地压下里,压得他胸口都疼起来。
桑灵城中的人约莫着已经逃掉了大半,街上已然是萧条,不要说是摊贩,就连开着的铺子都没有几间。吴妈店里也是闲闲散散,只有靠近门口的地方坐了两桌人,其中一桌张福海看着还算面熟,是医馆家的女子,魏元宝时常跟着这家的妹妹学学跟人看病的本事,那女子正对门坐着,一见到张福海就推推坐在她对面的魏元宝,小声提醒他是小公子来了。
虽说张福海和魏元宝之间已经变得和以往不同,但又好像与以往没有什么不同,张福海还是没有学会面带微笑,魏元宝也没有改掉一见到他就会脸红发愣的毛病。吴妈对此有所察觉,但她也从没在这件事上多说过一句话,反而是医馆的姐妹总是打趣魏元宝像个小媳妇似的,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一句玩笑话。
魏元宝虽然每次都被闹得低下了头,但他从来没有否认过,只是偶尔被逼急了还会反咬几口。张福海还是挺喜欢这种你知我知却也不刻意隐瞒的感觉,只是这次他却又犹豫着是不是应该由他来踏出一步。虽然魏元宝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是一副软糯的模样,但在张福海看来,魏元宝才是那个鼓起勇气一点点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的人,他总是出其不意地露出相当坦率的一面来,冲动地让张福海都措手不及。张福海明明是被依赖着的,但他总是有太多的顾虑,反而是优柔寡断的那个。
“这回只隔了四天,就又见到你了。”魏元宝有些腼腆地笑着说,张福海已经能想到他每晚入睡之前数着日子的模样。
“我想带你走。”
魏元宝显然没有反应过来这是张福海想要变得直率一些,他觉得自己一定是错听了,睁大了眼睛问:“什么?”
“我想和你一起,离开桑灵。”
“和我一起……”魏元宝这下子知道不是自己听错了,但他还是摆着一张难以置信的脸,“和我一起?”
费了很大力气才主动将自己的心意说出的张福海,对上魏元宝迷茫的眼神,没由来的有些焦躁。不懂得这时候应该说些什么才能让魏元宝明白,张福海也很茫然地看着魏元宝,两个人就面对面站在一起,像两根木头桩子一样。
“这光天化日的就搞这些腻腻歪歪的!”跟吴妈结过账的寇迎绿走过两人身边,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地拍了魏元宝一下,“小公子这是要拐跑你呢!”
“和我一起,拐跑,那不就是……”魏元宝自己说着说着,脸颊上就变得一片绯红。
张福海想不出别的话来,只能牵过他的手说:“是。你可愿意?”
魏元宝脸红得快要滴血似的,支支吾吾地说:“我一直愿意啊……”
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魏元宝因为害羞而变得不自然的样子,但张福海却总是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被撩拨得乱了套,像是拿去裹了糖浆一般,甜得人张不开嘴,移不开眼。魏元宝就更不用说了,他可没有张福海那张无论心里怎么汹涌澎湃,面上都是云淡风轻的脸。
一旁的寇迎绿可真是给自己找了个不痛快,她恨不得压下两口陈醋来缓缓被齁到的嗓子。
张福海和魏元宝两个人站到吴妈面前的时候,多少都有些不自在,张福海正考虑该怎么向吴妈解释,毕竟是他自己将人托付给她的,而魏元宝大有视死如归的架势,“咚”地一下往地上一跪,吴妈和张福海都被他吓了一跳。
“我是真心喜欢他的,可能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就喜欢他了,这一生都不想和别人一起,谁都不行。请您成全我们吧!”说完,魏元宝还大义凛然地给吴妈磕了一个头。
看到魏元宝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样子,张福海嘴角不自觉就带上了笑,他跪在魏元宝身边对吴妈说:“请您成全我们。”
吴妈被这两人弄得慌了手脚,她先拉起这个来又拽起那个来的,嘴里嘀咕着说她又不是要拆散他们,一惊一乍的,让她心里吓得要命。魏元宝在她身边的日子虽然不算长,吴妈也是将他看做自家的孩子来疼爱的,她心疼地摸摸魏元宝的膝盖,戳着脑袋骂他做事没分寸。张福海将魏元宝抱到椅子上,将裤腿卷上去露出磕得青肿的地方来,吴妈一看就更难受了,她赶紧到处找药膏去了。
“疼……”被敷上了冷冰冰的汗巾,魏元宝才有点委屈地哼了一声。
张福海虽然也心疼他,但想起魏元宝那惊天一跪来,又忍不住带了笑意,“方才就不知疼了。”
“吴妈那么爱惜我,我怕她骂你。”魏元宝也觉得自己刚才弄得太夸张了,不好意思地辩解着。
“她约莫是知道的。”
“那我不是白跪了?”
“也不是。”张福海半跪在地上,他抬起头来看着魏元宝灰心丧气的脸,问道:“你是真心喜欢我的?”
被这么一问,魏元宝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害羞起来,他缩了一下肩膀,小声说:“嗯。”
“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就喜欢我了?”张福海又问。
“谁,谁知道……”
张福海的声音越是平静,魏元宝就越觉得害羞,干脆把头一转就躲开来了。稍微将身体抬起来一些,张福海对着魏元宝的嘴唇亲上去,很温暖。魏元宝先是愣住了,然后手忙脚乱地将张福海推开,“吴妈她会看见的。”
“她已经知道了。”很从容地看着魏元宝,张福海回答。
“那,再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