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一个大兴,也不过数十天就没了。
前朝的昏君在城门上被风吹得左摇右晃,好似他又活过来一般。北方的一位皇子派人讨了这具干瘪的尸身来,赐给自己大昭来的妃子,她是这昏君的姐姐。她算算自己的弟弟也做了十年皇帝,可如今不过只是年方十八的少年郎。
大昭南迁桑灵八十三载,一朝之间竟然皆成荒凉。
第四十三章
盈州知府近来总是提心吊胆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不小心才把那位大人给招惹来了,知府的小夫人哭得梨花带雨的,埋怨他到底做了什么亏心事,能让魏相亲自来收拾他。
头发都有点花白的盈州知府拍着脑门说他也就是贪了一点小银子,怎么也不至于入了魏相的眼啊。小夫人才不听他解释,非要回娘家去避风头,知府气得直骂她,要是他贪了一大笔钱怎么还能找这么个刁蛮的泼妇。
这个将知府吓得整日里睡不着觉的人是大承国当朝丞相,这魏相单名一个冼字,魏冼、魏冼,这可不是真的危险吗!盈州知府是地方官,守着南边一个还算平和富裕的州,官位也就是四品,算不上什么要员,所以他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这小地方是怎么让魏相上了心,竟然劳他大驾微服私访来了。
也不能怪知府胆儿小,魏冼这个人年纪轻轻,不过才是个三打头的岁数就已经坐上了群臣之首的位置,据说他在当今圣上还是三皇子的时候就一直辅佐在身边。曾经有人不服气,非要到圣人面前告他一状,结果反而惹得一向宽厚的圣人勃然大怒,呵斥道不许别人在他面前说魏相的坏话。况且实话讲来,魏冼除了冷淡一些,当真是挑不出毛病的人物。
“大人!大人!”兴高采烈的小厮慌慌张张地冲进门来:“有好事啊!”
“你倒是说呀!”知府拽着那小厮焦急地问。
“大人您让我喘口气啊。刚才来人说魏相在江边换了船,绕过咱们盈州府朝着怀山的方向去了,他肯定不是来查办您的!咱们盈州府这下可保住了!”小厮也激动地握着知府的手。
“谢天谢地。”盈州知府深深呼出一口气,可算是安了心,然后他在那小厮脑袋上猛拍了一下:“你给我放手!谁让你这么没大没小的!”
盈州因有盈水从中穿过而得名,是近些年才纳给大承的地方。魏冼一身轻装立于船头,他已经有十数年没有回过这里了,那时还没有什么盈州,这里只有大昭,而他也不叫现在这个名字。当年跟张炉一起离开桑灵城的时候,张炉说他得换个身份才好办事,那三个字还是有不少人知道的,他便随了魏元宝的姓,取了个新名字叫魏冼。
也是被张炉说准了,他确实位极人臣,也确实无妻无子。偌大一个相府,只住他和魏元宝两个人而已。
大承的新都玺城离盈州不算近,哪怕是快马加鞭来回也得半个月还要多,魏冼走的时候也把魏元宝打包丢上马车,送去他两个师傅那里过几天。对于盈州这个地方,魏冼只要一想起心里就有太多说不出的感觉,永远有些位置是空落落的,这个世上已经少了太多人。千里迢迢从玺城到盈州,魏冼是来见一个人的,尽管他们之前算不上熟悉。
“魏大人,我家老爷派我来为您引路。”
船到怀山的时候是晚上,码头上处处点着灯,这里仍是盈州最祥和安定的地方,平淹画廊比以前开得还要大,在大承的文人墨客中也是有名气的地方。魏冼看那和自己年纪差不多人有些眼熟,但一时之间也拿不准。
“劳烦。”
这人提着一盏灯笼,上面写着个“伊”字,路上的人见了这盏灯笼都朝两人点头示意。魏冼想那个人果然到哪里都混得如鱼得水,还是以前那副老谋深算的样子。领路人带着魏冼拐到僻静的位置,进了一座宅院,这院子处处打理得很精心,透着怀山郡的雅致,又饶了几座回廊,魏冼要见的那人正在池边的小亭中等着他。
见到魏冼,那人笑眯了眼睛:“老夫近些年身子不行了,有失远迎。”
“客气了。”
“哎呀,你还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
“您也是,尹相。”魏冼说。
尹沉婴的眼角已经出现了细纹,他永远不改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早就不是什么尹相了,只是个闲散在怀山的伊老夫子。”
“这样。”
“以前我也教过些闹人的小家伙,他们不是做了将军就是做了帝师,还算是有出息。如今这些孩子长大了,也不知能成些什么人物,想想便觉得有趣得很。”尹沉婴也露出一点怀念的表情来,不过只是转瞬即逝,“那个孩子也有这么大了,不过可真不是个在学堂里念书的料子,心神不安分。”
“他在哪里?”
“不在这里。”尹沉婴说,“他叫做什么名字,享原她当时可不肯告诉我呢。”
魏冼看了尹沉婴一眼,说道:“李享玉。”
“原来不姓宋啊。”
“嗯。”
“也是,宋家现在还有什么人呢。”尹沉婴勾着嘴角,“玉儿长得跟享原是一个模样,不过性子跟个小猴子似的,净会讨人嫌。”
“活着便好。”
李享玉的娘亲是和她的侍女是一起没的,所以留在桑灵的他们一直不知道她的孩子是否还存活于世,魏冼这些年也在留心着这个孩子,没想到对这个孩子上心的不止他一个,反而被尹沉婴先找到了。尹沉婴的帖子递到相府的时候,魏冼没有任何的犹豫,这是他被托付的事,大昭的百姓他已经尽心照顾好了,这个孩子还有那个人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这么漠不关心的?”尹沉婴笑问。
“他不愿亲近你,自然是过得好。”
“呵呵,真不愧是你啊。安心,那小家伙过得好着呢,至少比我那个不知踪影的徒弟要好得很。”
魏冼知道尹沉婴是在说谁,他盯着尹沉婴的眼睛:“不知踪影?”
“你不是也没有找到他吗,他要么是故意躲着我们,要么就是已经死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了。”尹沉婴摇了摇头,“谁知道呢,还是不要管他了,他总能选让自己最舒心的路。”
回忆起来那人在昱央宫中时的样子,魏冼点了点头。
“要不要在怀山留几天?”
“不了。”
尹沉婴笑着问:“要回桑灵去看看?”
“嗯。”
“不怕触景伤情?”
魏冼看了尹沉婴一眼,说:“不怕。”
没有在意魏冼的眼神,尹沉婴招来刚才为他带路的下属,然后对他说:“今夜就在我这里留一晚吧,怎么也要略尽地主之谊的。”
尹沉婴的院子布置得很风雅,唯一有些突兀地便是立在院中的一座墓碑,魏冼没有特地走过去看那上面的名字,谁人都有些自己的牵挂和羁绊,他向来不喜欢掺和到别人的爱恨情仇之中。其实人就算没有感情也是可以活得很好的,魏冼从前没有想过会有人可以陪伴自己一生,如今他找到了那个人,但他也不会觉得一定要两人作伴才是好的。
突然之间他想起来,自己曾经在北苑见过这个带路的人,他以前好像是个很聒噪的人,不过魏冼什么都没有对他说。
隔天一早魏冼便和尹沉婴告辞了,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到怀山来,想想还是应该往平淹画廊走一趟。平淹画廊早就不是柳先生在操持着了,换作了一位叫李斋的人,听人说也是有真才实学的,同样是个好性子的老板。魏冼不是不能作书画,反而他临摹的作品往往都能以假乱真,但他从来作不出一张自己的东西来,他觉得自己没有一颗可以落在纸上的心。交了茶水钱,魏冼走到平淹画廊之中,在一群文人之中他也不显突兀,还有些自来熟的人拉着他评评自己的作品,魏冼也都简短地说了几句。
“这位公子真是好眼力。”
魏冼听人这么说他的时候,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很久没有人对他以“公子”相称了。记得过去,魏元宝还在吴妈店里,熟客总管他叫小公子,一晃十几年过去,他也已经担不起一个小字了。动不动就脸红的魏元宝如今都已经将近而立之年,里里外外都爱称呼他一声“魏郎中”,虽然魏冼现在依旧能见到魏元宝面红耳赤的样子,但这也仅仅是他面前而已,他过去想要默默护在怀中的人早就能独当一面,甚至还可以让他依靠。
他们都同以前很不一样了。
仔细想来不过十数年间,天下都是另一番模样,若是那些在过去就消失不见的人还在,他们都会变成怎样呢?
在平淹画廊里过了小半日,没想到他离开这里的时候竟然带上了一只白花花的兔子。这只兔子是自己扑到他腿上来的,然后梳着两个团子头的小孩便非要把这只兔子送给他,她说魏冼长得和这只兔子有缘分。还没等他推辞,那小孩子就塞给他两根萝卜,然后蹦蹦跳跳地走了。魏冼虽然冷淡,但他不是冷漠,怎么也不能把一只无依无靠的兔子丢在街上,他想或许魏元宝会喜欢这个白毛团。
刚以为自己躲过了一劫的盈州知府听说魏相住在了隔了几条街的客栈中,还抱着一只兔子在怀里,吓得他赶紧派人把有关兔子的典故都查了个遍,最后实在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上门跟魏相打个招呼,死也得死得痛快些。谁知道魏相说他暂不处理公事,只问他哪里有青菜可以买。盈州知府胆战心惊地回了府中,赶紧叫下人把他那点来路不正的银票子都捐去修河堤。
魏冼把兔子交给店小二照料,自己去盈州府中借了一匹马,按照印象中的位置向桑灵城南走去。杜堂生以前显得偏僻的宅子如今却是个繁华的好地角,早就易主给了盈州城中哪家显贵,大门紧闭,魏冼只是看了一眼。再向着他自己的宅子那处看了一看,原先的院墙已经被人拆去,每间屋子都住进了不同的人家,有些杂乱无章的,但比他住着的时候要热闹得多,魏冼不是不喜欢这种样子。一身贵气的魏冼骑着高头大马相当惹人注意,尤其他还是一脸冰霜,有些妇人已经将自家顽皮的孩子揽在了怀里,转过头去偷偷用余光打量着他,这种看似遮遮掩掩的模样反而更能被魏冼注意到,他轻轻拍了拍马。
在那里是发生过很多值得回味的事情,可以后还会有更多。
城外的小山脚下已经住了人家,上山的路也不是从前的那条,魏冼跟坐在树下编着草筐的老者问山上还有没有一座坟,老者咧着嘴笑着说山上荒坟多得是,不知道哪一座才是他要找的。魏冼跟老人家道了谢,自己一个人往山上走。半山之下的位置因为有了人烟,比以往规整了不少,有用石头砌起来的台阶,不必再绕到远处从缓一些的地方爬上爬下的,路边还有懒散晒着太阳的土狗,见到人来了也只是动动耳朵。一旦过了半山,处处可见荒草丛生的坟包,那颗会绽开鹅黄色小花的树也不晓得是不是还在,魏冼只能一个墓碑一个墓碑看过。这十数年间,这里埋葬的人居然有那么多。
离开桑灵之前,魏冼和魏元宝还一起来过,魏元宝恭恭敬敬地在乔钦坟前磕了两个头,郑重其事地说他会把魏冼照顾好的。为了实现这句话,魏元宝也算是头悬梁锥刺股地用功过,张炉教魏冼东西的时候他也在一旁默默学着写字,虽然到现在也不能写诗作赋,但平日里给人开几张药方还是足够的。寇家姐妹看着不是什么正经人的模样,但身上的本事确实厉害,寇迎绿教过魏冼功夫,寇安绿则带着魏元宝给人看诊,即便不能说是神医,但只学了她几分本事的魏元宝也少有治不了的病症。
至于其他,寇迎绿曾经笑过魏冼要被养成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了。
魏元宝在对他好这件事上总是不遗余力。
已经看过了很多的坟包,却还是没有找到乔钦的安息之地,魏冼没有一点焦急地模样,耐着性子沿着路找下去,反正天色还早。墓碑上的名字没有一个是他熟悉的,也不知这些人生前都是什么样子,偶尔会出现在魏冼梦中的那些人,没有一个有篆刻着他们姓名的墓碑,等到魏冼也从这世间离去的那一天,就不会再有人记得他们了。
曾经的赫城长公主得到了悬挂在桑灵城门上的尸身,她并不晓得自己唯一的弟弟是怎样的人,但她说想让他自在一些,就将骨灰一把撒进了盈水之中。魏冼想起自己曾经听他说过来生绝不要困在深宫之中,大概也没有比这样更好的了。
宋家人仿佛都不能在谁人身边安定一生似的,只是赫城长公主宋窈大概与她的兄弟姐妹们不一样,谁也入不了她的眼,她总是忧愁又毫无眷恋,却没有她不能看破的事情。而三皇子则是不屑于情情爱爱,天生就是该成就霸业的人。这样的两个人坐上了皇帝和皇后的位置,民间一直盛传帝后琴瑟和鸣,其实他们只是谁也不会将对方放在心上,却又都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而已。
一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魏冼都没有找到乔钦的坟,他在想是不是乔钦在怪他一直不来看她。他沿着来时的路又朝着山下走去,夕阳斜晒,身影被拉得很长。
面对的正是桑灵的方向,将几乎是一马平川的地方尽收眼底,唯有城北有一地势略高之处有一座向上耸起的高阁,哪怕是相隔甚远,魏冼也能很轻易地就认出它来。洪武新君下令焚烧桑灵皇城之时,只有环星阁得以幸免,或许是因为雕了龙的基座不能被点燃又不能被推倒吧。这里改为盈州后,就铸了一只铜钟悬在环星阁之中,钟鸣声可以传到很远之外去,又在环星阁下面兴修了些茶楼酒馆,如今已经是在城中寻悠闲的好地方,盈州的夜市灯会都要属这附近的最繁华,早已不再是哪个人的秘密去处了。
“可寻到了?”
上山之前魏冼跟他问路的老人家还在树下坐在,见魏冼这个时候才下山就忍不住问上一问。
魏冼摇着头说没有。
“这山上住的人虽然多,但我们也没见他们生气过,不然谁还敢在这里住呢。”老人拍拍魏冼的手,“他们都安生着呢,恐怕是知道我们好日子来得不容易,不忍心来闹我们。”
“他们,很温和。”
“很久没回这里了吧。”老人问。
“很久了。”魏冼看着老人笑眯眯的眼睛,“那时候还叫桑灵城。”
“桑灵哪里比得上盈州好啊。”
“嗯,比不上的。”
魏冼跟老人道了别,牵过自己的马向着城中反去,远远已经看见有人家点起了灯火。先回盈州府还了马,婉拒了知府留自己用些家常便饭的邀请,魏冼到客栈中抱起那只从怀山带来的兔子,它显然是被店小二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对魏冼手中的萝卜看也不看一眼。
不晓得以后魏元宝会不会被这恼人的兔子欺负了去,想想魏元宝跟兔子怄气的模样,魏冼觉得自己还是明日便启程回玺城吧。
第四十四章
“这次怎么舍得在你大师父和小师父这里留这么久了?”
正蹲在地上分辨着药草的魏元宝听到自己身后传来的声音,头也没抬地回答道:“怕师父们无聊,来给你们添点乐子。”
寇迎绿坐在一边嗑着瓜子,她把手中的瓜子壳往桌上一丢,拿起茶杯来:“小骗子,就知道对师父说谎。”
“我说实话的话,又要被嫌了。”
“两个蠢小子还整天得意个什么劲儿。”
将挑出来的药材归整好,魏元宝无奈地对着自己的大师父说:“是是是,若不是魏冼不在家,我才不会到这里来呢。”
“我就知道。”寇迎绿老神在在地抿了一口清茶,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一般,对着魏元宝灿烂地笑了笑:“在师傅面前怎么这么拘束,你平时不是一直管他叫……”
“才不会那么叫!”还没等寇迎绿说完,魏元宝就一脸窘迫地打断了她。
“哦?那就是偶尔一次还刚巧被我听到了?”
“那是师傅你不对,哪有偷听别人的道理。”
“哎哟,你快看看咱这好徒弟。”寇迎绿扭过头去对正守在炉火前的妹妹抱怨:“安绿,你怎么不一剂药毒哑了小元宝呢,整天在这里炫耀来炫耀去的,当真惹人烦。”
魏元宝叹了一口气,他拿寇迎绿一点办法都没有:“我没有……”
“谁让你孤家寡人的。”寇安绿将魏元宝挑好的药材拿在手中,冷冷清清地对寇迎绿丢下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