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映辉和贺稳这两个人,虽然是坐在一起一同用膳了,但除了贺稳惯例似的谢恩,就只剩下两个人沉默地动着筷子,而且只要是宋映辉一停下筷子,贺稳便也什么都不再吃了。
张福海几乎能看到宋映辉在咬牙切齿,虽然他一句话都不和贺稳说,不过宋映辉用膳的时间倒是拖长了很久。
且不提宋映辉整日里到底有多别扭了,张福海倒真是清闲了不少,宋映辉原来用来折腾来折腾去的心思现在都用来和贺稳斗智斗勇了。
想想之前应该是积攒了不少日子的假,张福海挑这个时候跟宋映辉告了三日的假,宋映辉现在只顾得心烦意乱去了,挥挥手就恩准了。
张福海在世上是没有亲人的,他也不能娶妻,所以能够回去的地方只有杜堂生的府邸,那至今也留着他的房间。
虽然没什么可以准备的,张福海还是一大早就起来了,没再换上那身深蓝色的衣衫,从他为数不多的几身衣服里随手挑了一套灰色的换上,简单地把额前的头发捋到脑后束起来,然后往怀里踹了一点碎银子,从宫里出去是不能带行囊的。
一路上不断有宫女和小宦官向张福海行礼,他就默不作声地从旁边走过,直到皇城门口的守卫向他行完最后一礼,张福海才像个普通男子一般站在桑灵的街上。
还不到慵懒的桑灵人热闹起来的时间,张福海走过了好长一段街才遇见一家开着的面铺子,他坐在长条的木凳子等着穿着青色粗布衣服的老妇给他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面,她红通通的手指十分粗壮。铺子里没有其他什么人,老妇就一边拉长着手里的面条一边跟张福海说话,张福海吃完面就要一杯茶,然后再听她叨念一会儿,直到铺子里慢慢有了其他的客人才离开。
从面铺子到杜府还有很长的一段路,不过张福海不叫轿子,他就踱着步子沿着一条条街慢慢走着,湮没在吵吵闹闹的街巷里了。
杜府没有处在繁华的地段,一来是图清净,二来也是因为杜堂生终究是个宦官。张福海走到府门前的时候,守门的家仆赶紧瞪起眼睛来仔细看了看他的脸,然后才赶紧给张福海打开一侧的门迎他进去。
从前他们总是兴高采烈地跑去通传“小老爷回来了”,这一声不是传给杜堂生的,而是传给杜堂生的夫人乔钦,不过现在乔钦已经不在了,自然也了通传的必要。
乔钦虽说曾经是这杜府堂堂正正的女主人,不过她更像是这杜府的大管家了,负责打理杜堂生的生活起居,至多是偶尔陪着他说些话罢了。两人最初还要更加冷淡些,不过随着杜堂生的身子不断有碍,他对乔钦比原来要依赖很多了,只是没想到一直照顾着他的乔钦反倒是先他一步去了。
乔钦自然是没有孩子的,在杜府呆了许多年也只见过张福海一个孩子而已。
当年张福海被张姓的老马夫抱回府里的时候,杜堂生本来是要他跟着老马夫住的,不过被乔钦撞了个正着,她瞧着小张福海一张惨白的脸和沾满了泥土的手脚却也不嫌弃,伸手把张福海搂进怀里。从那以后,张福海被她像儿子一样疼爱了四年。
乔钦没得突然,而张福海那时已经跟着杜堂生服侍宋映辉了。听说这个消息的那天晚上,张福海在梦中恍恍惚惚又睡在了弄鱼巷子里,他看见了腿上烂了一块的肉的瘸狗夹着尾巴沿着墙边向他走来,然后踩过他继续向前挪动它溃烂的后腿。
猛然睁开眼睛,张福海就流出泪来。
反正也是空着手回来的,张福海就先吩咐人带他去找杜堂生。杜堂生在宫里服侍的时间越来越少,两人也是很多日子没见过面了。对于杜堂生,张福海总是怀有一丝微妙的难以亲近,但他也明白杜堂生究竟给了他什么。听引路的侍女说杜堂生最近经常一个人在书房里发呆,她还说见到张福海的话,老爷一定会更精神一些。
说话间就到了书房门前,侍女轻轻扣了扣门,低声说道:“老爷,小老爷回来了。”然后就退下了。
张福海站在门口等了片刻,上前一步对着门缝微微低头说:“师傅,我回来了。”
门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声响,过了很久杜堂生的声音才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进来吧。”
张福海推开门的时候没有发出很大的声音,他走路也很轻,也许是因为这样,杜堂生自己坐在圈椅里沉思着,好像完全忘记他刚刚才对张福海说过“进来吧”,直到张福海轻声向他请安,才仿佛察觉到屋里多了一个人,他的声音很沙哑,他对张福海说:“你来了。”
“陛下那里近几日不用我服侍。”
“陛下可好?”
“陛下一切安好。”
“我这副身子怕是不能再服侍陛下了,你可要照顾好陛下龙体安康。”杜堂生的头发斑白,那是上了年纪的原因。提到宋映辉的事情,他略微提起些精神多说了张福海几句。
“自当谨遵师命。”
“这次留几天?”
“三天。”
“要做什么?”
张福海想了想,还是诚实地回答了:“想去夫人坟上拜一拜。”
杜堂生听了张福海的话,把玩起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来,他的脸色又添了一份憔悴:“钦儿她走了又一年了啊。”
“已经三年有余了,前些日子已过三年忌日。不过我未能在那天为老夫人添一杯酒。”张福海那天本是要告假的,不过正值怀山长公主入宫,之后也一直未得空闲。
“罢了,钦儿是不在乎这些的。你也替我跟钦儿好好说说话吧。”
“是。”
张福海本以为可以告退了,不过杜堂生突然笑起来了,他笑得眼睛都眯起来,笑得眼泪都渗进他脸上纵横的沟壑里去了。杜堂生抬起手来抹了抹眼睛,他暗红色的衣袖盖住了整张脸。
“还是不了,钦儿等着我亲自去跟她说些话呢。钦儿以前定然是把你这个小叫花子看做是她自己的儿子了,你要多和她说些话。你是钦儿的儿子啊。”杜堂生咳嗽了一声,接着说:“我近来经常见到钦儿,她总是恭恭敬敬地问我:‘老爷,我儿子还好吗?’却完全不曾问起我。”杜堂生一连串的咳嗽声中带着他的叹息。
“夫人生前最挂念的人一定是您。”
“莫说了,我也不是不明白。她从我这什么也没得到过,哪有女人愿意嫁给一个我这么一个……这么一个……”杜堂生的话没有说完,他稍稍有些激动,可他不愿意从他嘴里说出那两字,那是对一个男子莫大的侮辱。“钦儿把你当做她的儿子养大,根本就是在埋怨我。当年我要带你进宫,是她唯一一次跟我大声说话。”
张福海更深的低下头去不去看杜堂生的脸,他不想知道杜堂生是用什么样的脸去回忆这件事的,或许他认为这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为后悔的事情。他被一个女子逼迫着保全了另一个男子,而他自己却什么都没有。
对于乔钦的那一份疼爱,虽然知道那也许并不是给自己的,张福海仍然怀念她的那份心意,他想如果有那样的机会的话,他是愿意一直把自己当做是她的儿子的。
“她的儿子跟我不一样,她的儿子是个正常的男人。”不知道当年乔钦对杜堂生说过什么,只是幸好有她张福海才没有失去重要的一部分。张福海最后还是被杜堂生执意带进皇宫之中去了,用这副完整的男子的身体。
张福海感念乔钦的这份心意,只不过一旦入了宫门,披上了深蓝色的袍子,就没有什么不同了“你也怨我当年要执意带你进宫吗?”杜堂生突然这么问道。
“是师傅救了我。”张福海如此答说,他的心里也确实是没有什么怨恨的。在很久以前他曾经想过若是能吃上一天的饱饭,即便是即将要死去也是心甘情愿的。
听了张福海的话,杜堂生微微摇了摇头。也许是身子一天差过一天吧,他最近的心里总是想起他曾经服侍过的献帝和康帝,那两位主子都已经去了,而他却又看着小皇帝宋映辉慢慢长大了。他还总是想起自己是如何立誓效忠那位尊贵的女子的,但却忘记了自己为何要效忠,能想起来的只有第一次进宫的那天,清晨里冷冷清清的风和背对着他叹息的乔钦。
再之前的事,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杜堂生偶尔也会想想脸色永远苍白着的张福海,他入宫的年纪比自己还要早很多,早到还没遇见他的乔钦。他一把老骨头已经是半身入土了,张福海却还有很长的日子,这么长的日子究竟值不值得去效忠那人,去活在这气数将尽的大昭。
钦儿一定是舍不得的,杜堂生知道。
“你若是不想再回去了,就不要回去了。”杜堂生最后说了这样一句话,就再也不肯看张福海一眼了。
乔钦的坟就在城外不远的一座小山上,这个位置是杜堂生亲自定下的,坟边一颗树上开满了鹅黄色的花,乔钦的坟前长满了杂草。
上午跟杜堂生交谈过后,张福海短短歇息了一会儿就独自赶着车上路了,若是没什么意外,天黑之前就可以返城。他一路都在回想和乔钦有关的事,却只能想到乔钦离开的那天躺在床上流泪的自己和梦中那条瘸了腿的狗。虽然张福海不太爱笑,不过也不是不善言辞的人,但他只能沉默地清理去几乎要遮掩了乔钦墓碑的野草,然后用沾着泥土的手指一笔一划地描摹着墓碑上的字。
洒一壶清酒,没有半分烟雾缭绕。
张福海一直没有想出一句自己要对乔钦说的话,但他若是什么也不说,乔钦会放心不下他吧。最终他只是轻声道一句“我若是不想再回去了,就不会回去了”,这就足够了。
桑灵的夜晚远比白日要繁华得多,一派歌舞升平。路上结伴玩耍的小女儿家的银镯子玲玲作响,似乎都要连成一曲调子了,张福海驾着一辆静默的马车,在一片张灯结彩之中丝毫不引人瞩目。不去看路边来往的行人,不去听车外摊贩的叫卖,他满心之间只剩下杜堂生那句话。
不要回去了,不要再回去那个地方去做奴才了。张福海不知道杜堂生否是是想要这么告诉他,只是有这种强烈的感觉而已,但他也不会忘记杜堂生也曾经说过他是要做个好奴才的。
张福海在十二岁之前没有听过什么道理,十二岁之后听的道理几乎都是杜堂生讲给他的,偶尔有自己参悟出来的道理,他却多半是对自己将信将疑的。杜堂生说他是要做个好奴才的,张福海虽然不知自己是不是个好奴才,确实从来没想过要不做这个奴才了,他想杜堂生是真的希望他能成为一个好奴才。不过今日杜堂生却说“你若是不想再回去了,就不要回去了”,大概是有什么改变了。
不过张福海并不确定这改变了的是什么,是杜堂生的心里变了,还是他变得不再适合做个好奴才了。
张福海突然想知道杜堂生是为什么而做了一辈子的奴才,也想知道若是他真的不再回去了,要去做些什么呢,能去做些什么呢。轻巧的马车顺着张福海的手在街巷中穿梭,驾着马车的人觉得那个地方他非要去一下不可,不然他是想不起来那个曾经不是个奴才的自己都在做些什么了。
马车被迫在弄鱼巷子附近停了下来,虽然弄鱼巷子并不是十分的狭窄,不过这里每堵墙边都睡着无家可归的人,他们甚至不要一张草席就躺在泥土地上沉沉睡去。这里也几乎是不点灯的,只有头顶一弯明月而已。
张福海徒步走进弄鱼巷子之中,明明这里是他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却没有丝毫熟悉的感觉。这里的人在死生之间来来往往,今天还蜷缩在墙边的人,明天便随随便便埋在哪个地方了。任凭张福海细细地看着每一个角落,却难以再回想起自己是活在弄鱼巷子的哪里了,只有一抹紧紧箍住他心头的凉意像是在说着,他的心早就留在这弄鱼巷子的深处了。
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声响,张福海却还是觉得有人在墙边的暗处盯着他身上映着月光的外衫。他的目光直直看向前方,刻意略去了那让他不舒服的感觉,脚下的步子一刻也不停,却一步也不急。突然他看到一盏昏暗的灯,微微加快了步伐走近,直到看清燃烧着的是一小节红色的蜡烛。那烛火所在之处是一张破旧的木凳子,凳子后面的地上贴墙坐着一个干瘦的小老头,他闭着眼睛哼着小曲儿,若是张福海能仔细听,他一定能辨别出那不是大昭人的话。张福海走到那个小老头面前,打量着他脏到看不出颜色的短衣,裸露在外的枯瘪的骨架,还有他拿在手里扇着风的破蒲扇。
张福海正微微皱着眉头,小老头突然像跟熟人说话似的开口道:“来了。”然后睁开眼睛来盯上张福海的脸。
这老头长得贼眉鼠眼,尖尖的鼻子似乎能将纸戳个窟窿出来。他也不起身,抬脚轻轻踢踢面前的破凳子,他裂开嘴露出一口黒牙来对张福海说:“老爷我就这么张板凳,没地方招待你。”
“嗯。”张福海轻轻答一声,然后一步也不挪。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只有一点了的蜡烛上,那蜡烛就直接放在破木凳子上,周围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尘。
“嘿,别打这蜡烛的主意,我从月老庙里掰下来的总共也没多点。”小老头一串怪笑,手里的蒲扇摇得欢快。
“我不缺蜡烛。”
“那我就更什么都没有啦,哈哈,不然我把这身臭衣裳脱下来送给你?”
“不必了。”
小老头看到张福海隐隐有一点嫌弃的脸,笑得更加欢快,四周的人却像是根本没听见一般静悄悄的。他在地上磕了磕他的蒲扇,说:“这样吧,虽然老爷我啥也没有,不过既然一睁眼就就瞅见你小子了,也算你有大福气了。我送你一卦。”
张福海看了看老头眯缝着的小眼,问说:“这一卦,如何算。”
“老爷我从来不用那些歪歪玩意儿,就凭一样,本事。”小老头干巴巴的脸上露出自负的表情来:“这天上地下的,要是有我不知道的,明儿就叫狗啃了我去。”
张福海已经很久没有接近过市井之人,虽然他也相信能人贤者大隐隐于市的说法,不过他觉得面前的老头子没有那种风仙道骨,多半是脑子不太对的。他只是略微有点兴趣,这样的老头子嘴里能说出什么来,于是回说:“有劳了。”
“小子你不信老爷我。”小老头举起蒲扇指了指张福海,然后又收回胸前摇起来:“不过老爷我都说要送你一卦了,不跟你这小子计较。你给我听好咯……哟嗬!小子你还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啊!北边是你的好地儿,但这血光之灾也是在北边。”
张福海琢磨着“出人头地”这四个字,小老头则自己一个人继续兴致勃勃地说着:“嗯……死不了!而且功名利禄啥也不缺,以后得当个大官,老爷我都得管你叫老爷。不过你可真是够坏的啊,干了不少缺德事才无妻无子吧。一番功业,后继无人!”
听到“无妻无子”之后张福海突然轻声笑起来,这老头说不准真的有点本事呢,没等小老头说完他就转过身去准备离开,急得小老头突然挺直了身子冲他叫起来:“你就这么走了?这其中的一波三折老爷我还没细细道来呢,你走啥!”他的一撮小胡子都气得飘起来。
张福海越来越远的身影再也没有回到弄鱼巷子里,小老头干瞪着眼,他骂道:“死急猴子!”,然后一闭眼,慢慢就咧开嘴又笑起来,他一口的牙都要从嘴里龇出来了:“你小子,我们有缘再见,到时候老爷我非打烂你的屁股不可。”而且,真正有趣的事情他刚刚还没有说出来呢。小老头笑着笑着突然咳嗽起来,他“哎哟哎哟”地捶着自己的胸口,然后后背贴回墙边,闭上眼养起神来。
破木凳上的蜡烛已经熄灭。
从弄鱼巷子里出来的张福海突然在习习微风中打了个寒颤,他回头望了一眼巷子黑洞洞的深处,然后一个翻身上了马车,向着杜府的方向缓缓行去。不过,很快他就会又乘上马车向着皇城的方向飞驰起来。
这天的夜里,张福海没能见到杜堂生最后一面。
之后十日,环星阁落成。
第九章
“张公公,请留步。”
一个清脆的女声打断了张福海匆匆的脚步,他驻足便听见那女子“嗒嗒嗒”地踏着步子从后面跟上来,很是轻巧。不用张福海回头,女子就先绕到张福海面前了。她额前留着几缕发,身着翠衣,五官寻常,不过此人年纪不大,肌肤晶莹,面上带着活泼的笑,看起来倒是有几分讨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