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丫头从来都是没心没肺嘻嘻哈哈的,钟轶打小就没见她哭过,一下子接到这样的电话,令他不禁绷紧了神经。
“怎么了,薇薇?”
“哥,你睡了么?”罗欣薇犹犹豫豫道。
表妹对自己一向直呼其名,如今开口叫“哥”,事态严重性可见一斑。钟轶的睡意霎时消去了五成,连忙道:“你说,哥听着。”
“哥……钟轶……你能不能帮我个忙……”罗欣薇顿了顿,又抽噎道:“我跟你说了,你不许跟别人说。”
“嗯,不跟,绝对不跟。”
“你最好最好的朋友、对象、家人也不能说。”
“好,谁都不说。”
“说了是狗!”
“嗯,是狗,汪,你连哥都不相信了么?”
“尤其是我妈,你千万别跟她说!”罗欣薇不放心似的补充了一句,得到保证后,才道:“钟轶,我怀孕了……你能不能,能不能陪我去医院把孩子打掉……”
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毕竟一开始想的都是妹妹又看上了什么大品牌的包包,要跟他借钱。
钟轶下意识想问“你什么时候谈的对象,都不跟哥介绍介绍”,又怕说出来惹人小姑娘伤心,只好道:“我倒是可以陪你去,只是,你想清楚了么?孩子的爸爸答应么?”
“想,想清楚了……唉,你不帮我,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哪来的爸爸,那就是我一炮友!是意外!”话毕,电话那头又是一阵压抑的抽噎声。
“你别哭啊,有天大的事不是还有我吗?先睡觉吧,都这么晚了,还哭鼻子,明天早上起来会眼肿,有什么我们见面再说。”
两人又说了一阵话,凭尽此生劝慰人的台词,终于是把妹妹哄得去睡觉了,钟轶放下发烫的手机,长舒一口气。
罗欣薇尚且还在职场奋斗的初阶段,让她放下工作,回家结婚生孩子,她恐怕是万万不情愿的。
另一方面,罗欣薇的妈妈性急又火爆,要知道女儿未婚先孕,估计得气的厥过去不可。
钟轶没有亲姊妹,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便是他的亲妹妹了。这事究竟怎么着,还得从长计议,毕竟他们都没有处理这方面问题的经验。
不经意看了一眼表,竟已经凌晨两点多了,钟轶在卧室的门后静静站了半晌,凌煊是否已经睡了?他家隔音效果不好,也不知刚刚那个电话,被他听了多少去。
犹豫了片刻,钟轶轻轻打开了卧室的门,他从门缝往客厅看去,黑洞洞的,凌煊睡的客房门紧闭着。
楼下那只不眠不休的蝉又开始鸣啼作怪了,几乎是一瞬间,他在这单调的、不知疲惫的歌声中,仿若被下了巫蛊一般,只想推开那扇门,走进那间黑暗的房,安之若素的在凌煊身边躺下来。
——一如他的栖息之所始终如一,从未有过那五年的空白距离。
不,还不是时候。他们之间心灵的壁堡仍横亘在这片名为死寂的荒原,若是现在生硬推门,迎接他的恐怕也只有一整面坚固的水泥墙。
再等等吧,毕竟,他们也已经等了很久了。
18/
翌日,天色微明,无风,看云层走向似乎一会儿有雨。
钟轶起的很早,走在阳台上伸手试了试,手掌是干的,清晨的风很湿润,又下意识朝客房看了看,他没察觉自己嘴角不经意扬起的笑。
两片吐司烤到焦香,鸡蛋加黄油和牛奶做成美式炒蛋,卖相又香又嫩,配以新鲜生菜、培根油脂的部分煎到透明,再一一置于吐司上,一份快手又美味的早餐就出炉了。
上大学时,二人住在学校附近,早晨没课的时候,钟轶便是这么应付一顿早饭,往往他都起来一两个小时,凌同学才睡眼惺忪的挪到他身后,趁之不备一口啃上他的脖颈。
钟轶从小怕痒,耳朵到锁骨这一块尤为敏感,被凌煊这么一弄,几乎手里的锅铲都要砸到地板上,只得连忙自卫反击。这么你来我往一折腾,常常从厨房又折腾回床上,早餐都得热了当午饭吃。
明明是年少荒唐往事,却碰巧在这样清风徐来的早晨回忆起,唯有满满的甜腻,甜到连同往后冗长的苦涩都可以不计较了。
“凌煊,凌煊起床,吃早餐了。”
然而这点愉悦,却在钟轶打开房门后戛然而止。
房间空空如也。窗帘拉开了,稀薄的日光均匀的洒在床上,空调被叠的整整齐齐,像不曾有人在此处躺过一般。
凌煊是什么时候走的?他明明一直留心门外的动静,却丝毫未曾察觉。难道是知道凌煊在这儿,所以睡得过分沉了?
不知是不甘心用心做好的早餐无人问津了,抑或其他,钟轶的心情如同一杯被打翻的咖啡,霎时浓香溢了满地,余味却是苦涩不已。
往床头走了几步,他轻轻摩挲凌煊躺过的枕头,试图抚平上面几道皱纹,一张便签悄然拂落——
“公司有事先走,感谢收留。”
下一行好像是临时加上去的,稍稍有些凌厉:“我还是不要跟你说再见了,上次没说,我们隔了五年才再见,也许说了,以后就隔更久了。”
字迹很工整,下笔力道力透纸背。他把这张便条反反复复读了好几遍,仿佛要把每个字刻进记忆的箱匣,在上面写下凌煊的名字,烙下恒久无法泯灭的印迹。
时间滴答滴答,就这样在这张纸条上无声的交流中淌过了。或许他们之间已经错过太久,更不介意再多这小小的一刻钟。
或许,走了也好,就当这晚的相逢是一片去留无意的羽毛,无声无息,湮灭在深不见底的记忆之海里。
19/
当一片发黄树叶悄然砸落在脚边,这才令人意识到,吵闹了一个夏天的蝉在不知不觉中闭了嘴,出门时气温也不复昨日酷热,风在撩动额前的头发的时候,悄悄传达来初秋冷肃的气息。
站在罗欣薇的公司楼下,钟轶叹了口气,当年去表妹学校门口帮她搬书、扛被子当苦力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如今陪人家姑娘去人流的重任,亦是落在了自己肩头。
只能说,在他们都不知道的时候,时光一去不返,他们都长成了在社会的夹缝里翻腾的成年人。
十二点过十五,远远见罗欣薇拎着包下来了,不似平时那么蹦蹦跳跳的,一步一步走的挺沉。
钟轶猜她心里压力挺重,毕竟是头一次,没经验。只得装作没事人似的迎上去去,道:“请好假了?”
“嗯。”罗欣薇紧咬着嘴唇点点头,少顷,慢慢吞吞道:“医生那边也预约好了。”
“好。咱们先吃个饭再出发。”
在人的一生中,总有那么多被称之“造化”或者“命运”的瞬息,令你做出决定,悄然改变你余下生命的轨道。
很多时候,一些事情哪怕一眼就能看到结果,哪怕深知未来必定会为此或扼腕叹息或苦笑噙泪,可还是毫不犹豫的去做了。
凌煊的车在等红灯的时候停下,7秒之后,他随意的一侧头,便看到钟轶和那天的漂亮姑娘一前一后从餐厅里出来。
钟轶这小子对姑娘似是关怀备至的样子,一举一动都紧紧盯着,还不忘为她打开车门。
别看了,不关你一毛钱的事。凌煊告诫着自己,但在钟轶家借宿那晚,对方在电话里模模糊糊的只言片语又牵引着他的注意力,使他根本无法转念去想其他任何事,最后还是挨不过内心的煎熬,悄悄跟踪了钟轶。
眼看对方的车缓缓驶动在视野里愈发变小,凌煊心里骂了句娘,一踩油门,如同离弦之箭般跟了上去。
前面那辆丰田皇冠在十字路口拐了个弯,在省妇幼保健院门口停了下来。
检查?安胎?人流?那个真是女朋友?钟轶真的有女朋友?
他该告诉自己的,不该让自己存了侥幸的念想。
虽然心中早有预料,凌煊还是觉得,这辆车每朝着医院停车场行驶一米,自己的心便跌落下去一分,等钟轶扶着姑娘下车之时,他胸中的器官已成了被黄蜂捅了千万次的蜂窝。
真是奇怪,明明他们已经分手这么久了,五年了,若是钟轶有孩子了,孩子都该学会打酱油了。他们早已从相依为命的恋人变成了相忘于江湖的陌生人,但凌煊在看到对方和女朋友一起的画面时,还是有种抽离事实的、被背叛的愤怒。
大约他总有自信,从前自信钟轶虽然走了,但忘不掉自己,现在妄想钟轶回来,便会同自己重归于好,等这亲手由幻想编织的梦,被眼前的事实砸的粉碎,他的第一反应竟然还是怒火中烧。
愚蠢至极。
除了激愤,还有说不明道不清的嫉妒,他妒忌着这个不知姓名的年轻女孩,妒忌她能得到钟轶这样毫无保留的温柔。
曾经,这些都是属于他的。
思想激烈斗争了一阵子,最终凌煊还是决定驾车离去,幸福或是忧患,他都没资格插手他们。
谁知才刚启动车,不远处,一个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粗硕男子,一拳砸向了钟轶的脸颊。
医院大门口,钟轶正瞅着里面人山人海,猝不及防便被人打了。
打人的弟兄生的五大三粗、胡子拉碴,目测身高接近一米九,正撸着袖子露出大片纹身,嚷嚷道:“薇薇你跟我说清楚了,孩子到底是谁的?我不信!我不信!你会看上这个娘炮!!!”
先是被打时脑子里一阵嗡鸣,随后耳际充斥着罗欣薇尖锐的叫骂声“你有病啊你凭什么打人,钟轶,钟轶你没事吧??”
钟轶用手背蹭了蹭自己渗血的嘴角,心里觉得有点生气又有点好笑,娘炮?什么眼神??他怎么就成了娘炮了?公司那几个小姑娘都夸自己书卷气、温文尔雅来着。
正准备解释,罗欣薇掐了一下钟轶的胳膊,如同老母鸡护崽一般把一米八二的哥哥护在身后,喝道:“刘猛,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你现在这是干什么?你打我男人,你什么意思?”
“薇薇我……你不接我电话,我着急的,我这不是没办法吗?”那莽汉立即变了脸,局促地搓着手,试图好声好气跟罗欣薇解释道。
“我为什么要接?我跟你说刘猛,这孩子真不是你的。”罗欣薇粗鲁的一把搂住了钟轶的胳膊,戳了戳他的胸膛,道:“这,看见没有,这才是我老公。”
平生第一次陪人演这种狗血闹剧,钟轶只觉得芒刺在背,此刻点头也不是,揭穿罗欣薇的谎言也不是。只得睁着肿胀的眼睛,抬头对刘猛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试图说点什么:“大兄弟,你冷静一下……”
“就这孙子?当你老公?罗欣薇我告诉你,孩子是谁的没关系,我愿意养。现在我把这孙子打死在这儿,看你选谁当你老公!”说着便提起砂锅大的拳头,又是一拳砸过来。
钟轶和罗欣薇站的近,他生怕推搡间把妹妹伤到哪里,连忙把人护住,准备再接刘猛一顿胖揍,心说罗欣薇这回你真是害苦哥了。
不料眼前光线一晃,一个颀长的身影从侧面冲上来拦在自己面前,再接着他听到一声骨骼错位的脆响,下一秒刘猛便捂着膀子单膝跪倒在地上。
凌煊把手放下,一脸出尘脱俗侧了侧头,同时用余光漫不经心的扫视了钟轶一眼,眼神冰冷而傲踞。
“啊,啊!痛死我了!好痛啊薇薇!”刘猛一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就这么被凌煊一拳揍的在地上哀叫,钟轶看着觉得解气又想笑。
罗欣薇看着刘猛的惨状十万分着急,又不便于表露,只得侧头问凌煊道:“大侠,你把他怎么的了?”
凌煊有点意外地看了罗欣薇一眼,大概没想到她会第一个跟自己说话,答道:“没怎么,大概就是脱臼了。”
听着不严重的样子,罗欣薇甜甜一笑,走到刘猛跟前,俯下身子道:“这位朋友,你自己找个大夫给你修下关节,我和我老公要先走了。”
钟轶本就不敢看凌煊的眼睛,听到表妹这么胡诌,浑身一震,道:“薇薇,你先回车上等我一下,我有事……跟我这个同事说。”
刘猛见女神拂袖而去,“嗷”的一声,连忙用另外一只还能动的胳膊去抱罗欣薇的大腿,罗欣薇躲了又躲,几个病患走过来用诧异的目光扫视他们,眼见围观的吃瓜群众越来越多,她连忙踹开刘猛,闪身躲进了车里。
身边一片吵吵嚷嚷,凌煊漠然的朝这边望了一眼,眼神中似有很多意思,却又空无一物——他的眼中可以装下全世界,却唯独没有自己。
钟轶犹犹豫豫的看向凌煊,眼见人要走了,下意识伸手扯住了凌煊的衣角,道:“你别走。”
凌煊转过头来,很淡的笑笑,按住钟轶的手指,一点一点拉开他,开口道:“我总算明白,你是的不要再联系,是怎么一回事了。”
“你放心,我不会了。之前给你造成的困扰,我很抱歉。”他的声音很低很轻,却如同一把一把薄快的雪刃,划得钟轶体无完肤。
“不是,我……我回头再跟你解释,好不好?”钟轶急的咽了口唾沫,小声央求道。
凌煊看着他笑了,笑容充满了锋利的讽刺,旋即目光一黯,眼神又变得释然,道:“钟轶你快过去吧,她还在等你。”他朝罗欣薇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这下转身真走了,头也不回。
钟轶当即想去追,回头看了看还在跟莽汉纠缠不休的妹妹,又迟疑了一下,终是垂手走了回去。
他回忆起凌煊那天的纸条,心想或许是五年前他不告而别的走了,所以上天注定要惩罚自己一次,让他看着凌煊的背影走远,让他尝尝急火烧心的滋味。
男人的背脊挺得很直,走的端正,不偏不倚。看似干净利落不留一丝感情,钟轶却在那背影中读出了落寞和悲伤。
他始终是在乎我的。钟轶的心情是矛盾的,七分伤感、三分得意,半是艰涩、半是难耐。
这一天由闹剧收场,罗欣薇没能上手术台流掉孩子,刘猛当街跪着不放人,什么誓言承诺都说尽了,后来搞明白真相了,又换抱着钟轶的大腿直道歉,最终,是这对不靠谱的情侣抱在一起相拥而泣。
“咱们把孩子生下来,生下来好不好?薇薇,我不会让你后悔、让你失望的,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嗯,大猛,我知道错了,我不会动不动再跟你分手了。”
围观路人纷纷鼓起了掌,钟轶站在一旁抱着胳膊看着这对变脸比翻书还快的情侣,不由得感慨年轻真好啊,年轻才会为爱不顾一切,年轻才会轻易相信一生一世,年轻才会对爱永怀期待。
安顿完妹妹和未来妹夫,他这才有时间摸出手机,按了某人的号码。
“有事?”铃声响了很久,凌小公举才接电话,一开腔口气比谁都欠揍。
钟轶无视了他的冷漠,一腔严肃道:“我来自首的。刚才的事情,校友你的确有一些误会,青天可鉴、日月可昭,你不要着急挂电话,现在好好听我说……”
“哦,您请讲。”
他心里也虚得很,不知自己为何要主动向凌煊解释,只知道如果此时不解释,日后势必是要更加后悔的。他也怕直面凌煊的反应,就像一只好不容易打足了气的皮球,他怕凌小公举的反应让自己更加泄气,故而不给对方插话的时间,一股脑跟快板似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都说完了。
直到“所以,她其实不是我女朋友,她是我表妹,你来我家过暑假那会也见过一面,你不记得了么?”,钟轶才小心翼翼叫了一声电话那头始终沉默的人的名字,“凌煊?”
“嗯。”凌煊应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多少情绪,只知道大约还在生闷气,一个嗯字,他便可以想象对方气鼓鼓的咬着腮帮子的样子。
“不记得了,我会年少无知只顾着看你。”
这样多好,真实的,就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可以听得到,摸得到的,他的那个他。
听这语气还是挺有缓和余地。他鼓足勇气对电话那头道:“喂,我都说完了,你就这反应?”
“其实我之前撞见过你和她走在一起,我猜那个也不是你女朋友。”沉默片刻,凌煊轻笑了一声道。
“为什么?”
“因为,”凌煊故意拖长了调子,“因为我都还没有找女朋友,轶哥哥天性善良,作为跟我同时单身的你,我相信轶哥哥也不会忍心抛下我这条单身狗的。”
瞎扯什么啊。钟轶无可奈何地笑笑,道:“你就吹吧你,鬼才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