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便迈着步子,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屋子。留下一个全然不解其意的贾小琅呆呆站在原地,瞥瞥手中的盒子又看看兄长大人落荒而逃的背影:......
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不管怎么样,哥哥总是不会去害水溶的。于是他将那瓶子塞入了袖中,记挂着哪日按贾琏方才29 一干目睹了全过程的众神仙:......
世间什么无脚之物传的最快?
自然是流言。
市井街头茶楼酒馆,七大姑八大姨或一群闲来无事的老人家,哪里都是聚集在一处窃窃私语着的人们。往往一段话便从这里飞快地流传开了,之后又在很多人嘴中一个个传过,在交头接耳中,渐渐失去了它们本来的样子。
贾琅深知舆论的重要性。于现代,无论是大小明星还是国家大事,皆需要关注度与话题方能体现其重要性。因而,他这日便迅速挥墨,写下了一小本书作交予小厮。
几个小厮皆是帮他办惯事的,其中又属墨香最得他重用,笑嘻嘻与他道:“三爷,您放心,这事儿我定然帮您办妥当了!”
贾琅笑道:“你若是办得好,我自然有重赏。”
他对待下人一向是极和气的,从不打骂也从不瞧不起,况且赏赐一向较多,贾府中的下人大都愿意来他手底下当差。因而一个个听了,都欢天喜地地去了。
结果不过一日,京城中说书人口中念的,大家议论纷纷的,皆变成了这部忽然腾空出世的神作。
“你可听说了?”
“我自然听说了,也看过了。哎呦呦,原来昭宁公主竟是天神再世,难怪竟拿下了那倭寇几万大军......”
“天上神龙之女转世,果真是不同凡响。”
“天佑我大庆,天佑我大庆啊!”
也有读书人嗤之以鼻:“这种书如何会有人相信?”
“不是相信,”他的同伴摇摇头,与他道,“是不信也得信。”
“这是为何?”那读书人大奇,忙问道。
同伴干脆指与他看,先前的读书人看完后也不由得深吸了口气,半晌后方道:“有理,我的确非得信不可。”
原来那书中,花了极大笔墨描写了当今圣上是如何神龙转世,带与大庆一个清明盛世的。金光闪闪的金龙为了世间万民,毅然决然从九重天上一跃而下,投生进了皇太后的腹中。他生下的儿女也都个个不凡,其中,昭宁公主便是神龙之女转世,生来就是为了保大庆平安的。
若是明目张胆说自己不信,岂不是不信当朝皇帝乃天命所归?
读书人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忍了下来。
为着这个缘故,市井中人非但不能不信,反而还得坚信无疑。便连说书人,也将其作为一段传奇大讲特讲,很快便在一日之内传遍了全京城,人尽皆知,那本书不过印了几百本,很快便被一哄而抢抢完了。
苏钊从下人的口中得了消息,心中简直觉得荒唐的不得了,便命人也花大价钱买下了一本,亲自拿到书房中细细翻看。
刚看到封面,他的嘴角便禁不住一抽搐:“这是什么鬼名字?”
《当朝皇帝是如何登上皇座的?原来是——》
原来是什么?苏钊把书翻过来倒过去,也未找到下半句话。
然而他也不得不承认,这题目的确是令他好奇的很,便翻开了一页,细细看去。
他越看面色越奇异,到最后拎着这薄薄的一本,与自己的心腹道:“这不是个民间话本么?”
什么皇上降临之日,黑云压城红光满室,异香飘散满城花开......他当时自家的花都被冻死完了,怎么一朵都没见它开过?
更莫说后来描写昭宁公主上阵杀敌,浑身金光遍布,用的是织女织就的全身毫无一点缝隙的铠甲,那耀眼的容光让敌人连眼睛也睁不开。这公主是浑身装饰着灯去上的战场么?
“老爷不知,”心腹摇头,与他道,“就是这些神鬼之物,是百姓最信的。现在,这书中所言,在京城中都早已传开了。许多百姓都嚷嚷着,说公主做官乃是天意所归,实在是对老爷很不利啊。”
“难不成天下的百姓都能被这一篇胡说八道骗过去?”苏钊嗤笑道,“这世间读书的种子就算是绝了,也不会被这种话语囫囵过去的,朱圣人之言,岂不比这可信许多?”
说罢,他连这本书也不愿看见了,径直扔与心腹,挥手道:“快些拿去烧了,看见这些个乌七八糟的我便头疼。”
心腹却是从市井百姓一层层爬上来的,闻言欲言又止,但见苏钊早已不耐烦闭上了双眼,也只好将满腹的话语按捺下去,将这个薄薄的小册子扔进了火炉中。
火炉的火苗一下子扑起来,瞬间便将它吞没了。
三日时间转眼即逝。到了赌约所定那日,圣上身旁的暗卫却悄悄潜进京城各处的酒楼茶馆中,细细听着每个人所言。谁知还未等打探的暗卫回来,却已先有京城中百姓联名上的书呈送到了御前。
那书卷是无比厚重的一大叠,惠帝展开细细看去,不由得便挑起了眉,望了台阶下淡然站着的贾琅一眼。
“贾爱卿果真是麒麟之才,甚好,甚好。”
他朗声笑了起来,显然心情很是愉悦,让一旁立着的苏钊心都提了起来,全然不解为何圣上要这般夸奖贾琅。
而那个芝兰毓秀的少年只是神色淡然地行了礼,道:“多谢圣上夸奖。”
苏钊的心内蓦地生出了些不太好的预感,他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还未回来的暗卫身上,迫切渴望着他们将自己胜利的消息带回到御前。
这样,自己便可彻底扬眉吐气,在这个毛头小子面前站直身来,笑着看他狼狈地从这朝中滚出去!
自己为官这么多年,如今却三番两次掉面子在一个毛头小子上,若是传出去,岂不是笑掉了大牙?
他微微眯起眼,心中盘算着,与自己交好的官员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若是能趁此机会,将贾琅彻底从这朝廷中赶出去......
然而,暗卫回来时,却禀报惠帝,道:“世间百姓皆赞叹陛下乃天命所归,昭宁公主亦乃是天神派下来庇佑世人的,因此,皆愿其入朝做官,好全天命。”
苏钊听到此处,冷汗不由得从面上簌簌流下,先前有的不好的预感此刻全然变成了现实。他几乎想要晕倒在这里,却还是强撑着,道:“不知那万民书是何内容?”
“是何内容?”
贾琅蓦地嗤笑了一声,惠帝命身旁的小太监将这厚重的书卷拿下去与他看。上面密密麻麻,写着无数个名字。
林黛玉、柳嫣然、贾探春......
以及其他的,渴盼着有朝一日能亲自将这腹中才华施展,而不是做枝只得依赖着男子生存的菟丝花的女子。
她们娟秀的字体填满了这厚厚的书卷,顺着那展开的纸张一路绵延下去。其中还有着将字写得歪歪斜斜的不认字的农妇,刘二丫,李杏花.....她们终其一生或许也只会写出自己的名字,无法入学堂,只能过着一眼便能看到底的生活。
嫁人,生子,再为了一点生计忙忙碌碌。操持不完的家务,夫君生气时的打骂,或是所爱之人一朝金榜题名后的不屑一顾......
她们注定终其一生都要被困在这狭小的一方空间里,小小的庭院,轻而易举便将她们牢牢地锁在了里面,连抬头仰望都变成了一种奢望。
可正是因为这样,心中才会有所不甘吧?
可正是因为这样,才会不愿被操纵着走完这一生吧?
不!
哪怕,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唯独我自己的命运,不甘就这样消耗在这沉沉黑暗之中!
雪白的宣纸上书写了上万个名字,上万个或年长或年少,或身处深闺或在田野间劳作,或粉香脂浓或素面朝天的女子,皆在渴求着同一件事。
一点星星之火,终于掀起了燎原之势。蔓延的火光几乎灼伤了苏钊的手,他的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收回手来。这书卷便从他手中跌落在了地上,顺着地面一下子铺展开去,斑驳的墨迹一直碰到了大殿的尽头,才停下了蔓延的脚步。
“苏大人,她们,也是万民中的民,您从不能否认吧?”
苏钊勉力抬头看去,面如白玉的少年笑的云淡风轻,眼中却有着灼灼的光:“哎呀,那您,可是输了呢。”
第89章 88.87.86.85.12.31
在最开始立下那个赌约时, 苏钊全然是抱着一种近似于看贾琅笑话的恶意一口答应下来的。
这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 果然还是不解世事啊。
他怀着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高傲而笃定地想,这个世界上凡是个脑袋正常的人,只怕都不会同意一个女子入朝为官的吧?
甚至, 他已经找好了言官,就等着贾琅失魂落魄地听完了结果,便狠狠上书参上他一笔。无视祖宗之法,违背圣人之言,这些个大臣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给活活淹死。
然而偏偏, 眼下失魂落魄的那个人变成了他自己。
苏钊跪倒在冷冰冰的大殿上时, 心内还是全然不可置信的:他居然输了?他怎么会输呢?
“臣有异议!”一个言官愤然出列道, “贾大人,您这样只怕不合规矩吧。去向女子征求一个女子是否该入朝为官, 这实在是太过荒唐了些, 却将这天下的男儿置于何地?”
几个保守派的大臣皆纷纷点头, 连声道:“这是定然不能算数的。”
苏钊心头一喜, 勉力压着自己的笑意,将头深深地垂了下去。
一时间大殿中人声鼎沸,皇帝端坐在珠光辉映的皇座上,手指一下又一下轻轻敲击着扶手,一句话也不说,眼中的神色更是令人读不懂。
“为何不能算?”
另一个清冷的声音却忽的从那边传了过来,正是王公贵族才能站的地方。众大臣纷纷扭头看去,诧异地想要找出这个说话之人。
四王八公跟随着太上皇打天下,本该是太上皇规矩的绝对跟随者与服从者才对——怎会有人此刻站出来,为了此事说话?朱色的队伍与赤色的队伍都变得躁动不安起来,他们头顶的那一点纱缨也在空中左右转动,迫切地想要找到那个藏于他们之中的异类。
唯有贾琅回望时,眼神中尽是了然,嘴角轻抿,带了微微的笑意。
“无需找了,”那文臣堆忽然齐刷刷向左右散去,让出一条道来,显示出正中间那人清冷而俊美的眉眼,“是本王。”
苏钊一下子便瞪大了眼睛。
竟然是北静王!
北静王,.....怎么会......
他全然诧异不解地盯着对方,几乎要把质问的话脱口而出了,一时间有被同伴背弃的背叛感与屈辱感疯狂涌上心头。可是还未等他说些什么,那北静王便再度开口了。
“本王只帮理,在这处,不论与诸位大臣的世交。”
说罢,他墨玉般的眸子在这大殿中转了转,悠悠地又补了一句:“况且若是论起交情,这里,怕也无人比得上本王与贾大人吧?”
被点名的贾大人嘴角抽了抽。
这人......
是打算当众秀一波恩爱么?
“北静王这是说的何话!”苏钊一下子站起身来,也忘了原本在御前该有的恭敬,咄咄逼人地质问道,“难道就是为了这交情,北静王就要站在这个企图祸乱朝廷、危害天下苍生的小人一旁吗?”
好嘛。贾琅默默摸了摸鼻子。
明明从刚才起,他就一句话也没说,怎么明枪暗箭的全往他身上招呼呢?
北静王冷淡的眸子只是瞥了他一眼,答非所问道:“本王一向是个重情义之人。”
苏钊几乎要被他气得跳脚,只是他是个文臣,自幼读四书五经长大的,也说不出什么市井中骂人的脏话。憋了半天,只愤愤地憋出来了一句:“你无耻!”
“够了,”惠帝扶了扶自己的额头,打断了这一幕,“苏卿,王公贵族岂容你如此冒犯?此话休要再提!”
苏钊不可置信地抬头去望高高在上的皇帝,这是何意?为何只是牵扯到了北静王一句话,惠帝便迫不及待地出面帮助对方说话了?
他的心头既震惊又恼怒,两把火交绕着熊熊燃烧起来,将他的面色都烧的通红。额上青筋暴突,忽的扭头,狠狠向一旁无辜站着的贾琅瞪去。
“万民者,天下之民也,”惠帝慢悠悠道,“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皆是朕的子民。苏卿还是遵守约定的好,莫要让这满朝文武都看了笑话。”
然而我们已经看了笑话了。
满朝文武都默默将头垂的更低了些,恨不得自己从未看见过这一幕。
“赌约是何?”惠帝问道。
“回陛下,”贾琅拱手行礼道,“苏大人曾经应允过微臣,若是微臣胜了,他或者辞官归田,或者穿着里衣,绕着这皇宫外围走上一遭儿。古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苏大人念着圣人之言长大的,想必对这些道理也是清楚的很,微臣相信,苏大人定然会与微臣一个交代的。”
说着,他回头,看了苏钊一眼。
那一眼里写满了等待着看好戏的笑意,让苏钊的理智都被最后一点怒火烧了个干干净净,恨不得上前照着那张清秀的脸使劲儿扇上两巴掌。
这话都被贾琅说了个全乎,他还哪有什么推辞之言可说?
然而他苏钊,却也不是没有后手的。
“陛下圣明,微臣实在是冤枉啊!”
他猛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御前,声泪俱下道,“微臣这一赌何曾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这天下的莘莘学子,为了我大庆的黎民百姓啊!微臣死不足惜,只是,这天下定然会被这一事搅得人心惶惶,求陛下为这苍生做主啊!”
他哭的哀哀切切,甚至拿袖子擦了擦眼泪。那泪水很快便在地面上形成了一小滩水渍,可无人看见,他在不经意间,对那后面站着的一个人使了个眼色。
那人会意,顿时向前跨了一步,走出队来,慷慨陈词道:“朝廷中小人作乱,扰乱朝纲。陛下被这歹人蒙蔽,我们却是不能忍的!惟愿一死,以换天下太平!”
说罢,他蓄足了力,一下子狠狠向殿中立着的石柱撞了过去。
“啊!”
这一撞实在来的太过猝不及防,贾琅几乎一下子便知晓了对方的险恶用心。若是这个小官真的撞死在了大殿上,自己便成了迫害良臣至死的反面角色,只怕在民间的名声,也要烂透了!
世人往往皆会同情弱者,到时,在他们眼中恃强凌弱的自己,也会是恶贯满盈之人了!
他几乎要尖叫出声,耳膜都在嗡嗡的震动,他从未想到,真有人如此不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当做一回事。就为了这样可笑甚至荒唐的理由,为了将他贾琅逼入绝境,便毫不犹豫地牺牲另一个人的生命去换。
这可如何是好?
在一片混沌之中,他甚至连身旁的官员们皆慌张地连连后退都无所感觉了,一时间,这边的大殿上空空荡荡,只留下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
在这样全然不知所措的时刻,贾琅只能相信一个人,也只能依靠一个人。
他下意识地向那个人的方向望去,便看见青年隔着乌压压的人头投过来一个安抚的眼神,那眼神瞬间让他慌乱的心静了静。
是了,有他在,自己究竟还在怕些什么呢?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无数集中的目光里,那个年纪轻轻、甚至连名字也无几个人清楚的小官,一头狠狠撞在了那石柱上。皮肉碰到柱子,发出一声令人心都跟着一颤的响声,有几个官员甚至闭上了双眼。
然而,想象中血流满地的情形并未发生,那小官甚至连个擦伤也无。相反,他像是撞到了什么很有弹性的东西上,狠狠地反弹了回来,一下子跌倒在了一米外的地面上。
众人:......
发生了什么?
是自己漏看了什么吗?
他们拼命地眨着自己的眼睛,甚至茫然地左右看向对方,却从身旁的人眼中看到了一模一样的惊疑。
所有人的嘴巴都张得大大的,大殿里一时鸦雀无声。
宝座上的惠帝也是满心的诧异不解,然而他看向人群中静静立着、清逸出尘的水溶,眨眨眼,还是决定先将此事遮掩过去。
“那是朕身旁的侍卫,”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可是吓到诸位卿家了?”
何止吓到啊!
众大臣皆回头望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