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一乾卡了一下,总觉得这种说法和他的认知大相径庭,但仔细掰开来听,却每一句都踩在理上。这些话虽然蛮横冰凉,但好像确实是这样的。
他不禁产生了疑惑,如果真是这样的,他哪里有那么大胆量对着别人横冲直撞地大喊大叫呢?
“你不过是仗着你有我们罢了。不管产生多大的后果,你都可以撒手不管,因为你管不了的事情,后头有我们这一大家子人给你擦屁股、给你收拾烂摊子。你有什么能耐呢?不过是仗着我们给你撑腰罢了。”
邵一乾本能想反驳,但话就没溜出喉咙口,音就自动没了,因为反驳的底气不足。
“因为我们是自己人,不会把你怎么样,更不能把你怎么样,至多揍你一顿了事儿,所以你每次惹事儿前是不是只用担心我们会下多狠的手揍你?到现在你连这一点也不在乎了。”
邵奶奶叹了口气,语气就此软了下来,柔和低沉得如同古老的咒语,一字一句流进耳朵里。
“可我们会死的。等到你举目无亲的时候,又能指望谁来做你的后背、谁能每次都掂量着力气,教训你还教训得小心翼翼呢?”
“我会死,爷爷也会,爸爸、妈妈都会这样子。你永远想不到什么时候,你一放学回来,我已经躺进这里了。”
话音一落地,份量不重,却带来了暂时的沉默。
邵一乾勉强道:“奶,你别吓我,一点儿也不好笑。”
邵奶奶指头在棺木上敲了敲:“我还没你这么大的时候,跟着我妈,也就是你曾祖母,参加过几次战地流动医疗营救组。那你知道你曾祖母是怎么没的吗?”
“走夜路的时候踩沼泽地里了,没能出来。想不到吧?”
“很少有人能够以一种体面的方式去死,你到一定时候就会发现,无疾而终是一件比较困难的事。所以,我到这个岁数,其实活着的每一天都冒着不能看着你平安长大的风险,我不可能做你永远的靠山。”
邵一乾目光胡乱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而后开始轻微地摇头。有一副看不见摸不着的枷锁将他的四肢紧紧套牢,进而进一步扼住了他咽喉,叫他呼吸不自觉深而快起来。
他往前踉跄了几步,蹭到邵奶奶脚边,仰起头试图去捕捉一丝熟悉的目光,但没有人回应他。他只能徒劳地伸出双手拉扯邵奶奶的上衣下摆,这样做也并没有什么作用,那些陌生而又真实的感觉依旧如影随形。
邵奶奶耷拉下宽厚的双眼皮,收敛了所有外漏的心绪,无动于衷地道:“你说的可能都是真的,说不定那个老师就是在糊弄你们,但你没有指责她的资本,她再怎么错,也轮不到你来说。而我说你做错了,并不是说你的话是错的,而是说你的根本立场是错的,懂吗?”
“我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你站在自己的脚后跟上指着她的鼻子说‘你他妈算老几’,即便你的背后一无所有。”
“邵一乾,醒醒了,没有人能让你仰仗一辈子。”
“除非你有所成就,有了可以依靠的东西,否则这个世界不会在乎一个一无所长的人的自尊,你就永远是个没脸没皮的东西,你的一切反抗与呐喊都看上去狼狈而可笑,像菜市场上耍杂耍的小丑。”
言炎咳嗽了几声,从地上捡起造型独特企图刷一刷存在感的狗子,把它当救命稻草一样抱在怀里,仰着脸问道:“可在我一无所长的时候该怎么办呢?我是长大的,总不是变大的。”
邵奶奶对言炎能问出这种问题来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言炎从两岁起就离开双亲,被寄养在这里,周围来往的人很多,而他总是孤独,一举一动都透着些不符合年龄的谨小慎微,这一点从他把长辈们的话奉为圣旨就能看出来……但对一个远离父母的孩子,这也是无法之法了。
她一偏头,看见他怀里那个跟干尸标本一样的狗子,牵了下嘴角,有心想缓和一下这种煞气十足的氛围,便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安静如鸡。”
这个效果并不好笑,两个孩子都没反应,邵奶奶叹口气,拉过邵一乾的手,用右手指尖在他那清晰的穿心纹上压了一个字——十。
“那就姑且做一个……的人吧。”
中间的几个字邵一乾没听清,因为屋子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十分剧烈的重物落地的声音,他只看见邵奶奶嘴唇开合了数次。
随后,院子里传来杂七杂八的脚步声,邵妈妈在院子里十分大声地喊道:“姓邵的你憨脸腆着站那等死?开车去啊!要你那眼珠子干嘛?挖出来当电灯泡算了!”
撇开别的事不讲,单猜邵爸爸肯定是个妻管严。
作者有话要说:
去大脑僵直:在中脑上丘与下丘之间及红核的下方水平面上将麻醉动物脑干切断,称为去大脑动物。手术后动物立即出现全身肌紧张加强、四肢强直、脊柱反张后挺现象,称为去大脑僵直。
第14章 意外
狗子反应比谁都快,这窝囊废一反刚才那副倒霉催的模样,一猫当先地扑开门要跃出去。但这蠢货忘了一件事——这门特么是往里拉的!
它那冲劲儿用得还挺大,自作孽不可活地把自己拍在了门板上,跟个稀烂面条似地滑了下去。
大家:“……”就你猫脸大,该!
三人急忙赶出来,前院那磨坊门口都围了一圈街坊邻居,都在指指点点地说些什么。
院子当中站了一个长相十分标致的女人,细眉杏眼樱桃嘴,简单扎了束马尾,往月光亮堂堂的小院子里一戳,越看越耐看。
不过……该女人浑身上下都透着股“我不好惹”的母夜叉气息,并且似乎是古朴传统得过了头,那些明艳的美丽里掺和了些土里土气,是个传说中的仙姑,别名——美丽的村姑。
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呢,这一看,就是吃了没念过书的大亏。
院子里人很多,邵奶奶心里一沉,拨开人就挤了进去,俩小孩儿见缝插针也跟进去了。
磨坊里就像刚被抢劫了一番似的,那台前不久刚换的新式磨面机器此刻已经面目全非,铝合金的外壳已经彻底断裂成两部分,奄奄一息地盘踞在不足十平的磨坊里,存在感十足。
……还有被压在磨面机器下的老邵头。老邵头右半边身子全被压在那堆废铜烂铁下,此时表情痛苦,双眼紧闭,嘴里还念念有词。
空间狭小,能够用上力气的地方有限,只容得下两三个大人去抬那大家伙。
邵一乾眼睛瞬间就红了,一脸懵地挤过去抬那个大机器,便抬边喊:“爷,爷!哎,臭老头!”
这小子脑补能力和计算能力成绝对反比,他恍惚中看见有一圈小鬼围在老邵头那里,商量着要怎么把他三魂七魄抽出来,还脑补出了老邵头躺棺材里的模样,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言炎“哇”了一声,也不知是想表达惊喜还是表达惊吓,也没跟狗子打声招呼就把它扔了,蹲下来帮忙,憋得脸都红了。
邵奶奶深吸一口气,毫无目的地看了看前方的墙壁,缓缓道:“邵一乾,见着了吧,就是这样的。很突然,根本不给你留准备的时间。”
邵一乾脑子里“嗡”的一下炸了个满堂彩,全身的血液仿佛倒流,激得他都管不住嘴了:“有你这样的老太婆吗!你老汉都这样儿了,你还有闲心说风凉话!”
这么一看,还真是,老陈急得脸都肿了一大圈,在场的人好像只有邵奶奶最淡定,似乎压在下面的人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小兔崽子,明天……那一毛钱……我看你是不想要了吧?”
邵一乾眨了眨眼,急忙趴地上把自己耳朵凑上去听,听到了一句十分清晰的话:“靠边儿站,看你帮的什么倒忙,压得我胳膊更麻了。”
他被这一下刺激得忍不住要手舞足蹈了,颠三倒四地说:“哎,哎,没死没死!太好了!”
最后老邵头被拖出来的时候,右手五根指头被砸烂了两根,还有一根整个与手掌藕断丝连摇摇欲坠,整个手背上的皮被掀开了一大半,模样十分凄惨。
正说话呢,那根摇摇欲坠的指头就掉地上了,根本来不及反应。内里的碎骨和血液稀里哗啦往地上掉,跟电影特效似的。
老陈是个蒙古来的赤脚大尾巴狼,不懂装懂,转身回屋里拿了一杯二锅头,嘴里嘟囔着:“阿弥陀佛。”捡起那截断指就泡酒里了。
给老邵头心疼够呛:“哎!我那酒!都让你给我糟蹋了!”
他那脸都抽成天津麻花了,还有闲工夫和别人一来一回地磕牙打屁,可见邵家那十分操蛋的逗逼天赋是刻在基因上的,并且墨守成规地遵循遗传规律成功地保留了下来。
老陈把那个二锅头泡手指端过去塞老邵头手里,指挥几个老乡把他往外抬,头也不回地骂道:“闭嘴吧哥,再嚷嚷我把你也泡里头!”
老邵头看着自己那半截十分具有艺术气息的手指,十分识相地选择了沉默是金。
正巧,大门外传来了引擎声——很不错,邵爸爸跑运输队把那辆长十好几米的巨形载重大卡借回来了,把小巷子堵得那叫一个“天/衣无缝”。
邵妈妈刚从屋里取来钱包,一看这阵仗,险些没撅过去。这村姑十分利索地打开后车门,颇为赞赏地讽刺道:“你是来接人的还是来拆房的?你怎么不干脆把起吊臂一起借来呢?直接把老头儿抓起来,挥一挥手,就扔到病床上了。”
众人忙前忙后,吵吵嚷嚷了一阵子,老邵头终于踏上了去城里大医院的路。
邵奶奶没跟去,她留下来用土把地上那滩血迹盖住,然后用家里那个老古董电话机给村子里的维修部打了个电话,叫人家大半夜起来修磨面机。
等一切事情都尘埃落定了,她不紧不慢地捋了捋自己头发,对被剥夺上车权利的患者家属邵一乾说:“不管谁走了,生活都要继续的。”
邵一乾气得直跺脚:“奶!你……哼!”
他“奶”了半天没“奶”出个所以然来,嘴里嘟嘟囔囔了一大会儿,气急败坏地跑了,看样子八成是跑隔壁找陈萌撒气去了。
言炎对着邵奶奶的背影若有所思,他鼓着腮帮子想了会儿,似乎对什么东西心有灵犀,慢吞吞地走过去,从兜里掏出自己的擦鼻涕手绢,抬起胳膊递给邵奶奶,说:“姨妈,我知道啊。”
邵奶奶眼角那点儿攒出来的泪花瞬间就憋回去了,她在自己大腿上比了比这小屁孩儿的高度,弯下腰抱起他,破涕为笑道:“你知道什么了你知道?”
言炎十分乖地搂着邵奶奶脖子,异常天真地说:“我可以做他的靠山啊,你看我总不会死在他前面的。”
邵奶奶摸摸他脑袋:“我的乖乖,你该洗头发了,我随便一摸就是两公斤油,赶明儿咱们家不用买花生油了,你这头发它产油,刚好用来炒菜。”
屋子里没有关上的电视里还在唱戏,不过已经从《三娘教子》跳到了《斗智》。邵奶奶跟着哼了一段,才说:“说什么靠山不靠山的,等将来我不在了,你给他立个标杆,就算咱家祖坟冒烟了。”
言炎摇头晃脑地前后扭了一会儿,狗屁都听不懂,但这小崽子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下巴磕在邵奶奶肩膀上,十分打肿脸充胖子地接下了这个艰巨的任务:“嗯。”
留下的人生活还是要继续的,比如第二天清早,该上学的孩子们还是要上学。
也不知是不是昨晚受到的刺激太大,还是什么别的原因,邵一乾觉得他所存在的世界有些不同以往——
刚出了屋门,狗子从日渐枯萎的葡萄藤下溜了出来,那肥胖的身体一扭一扭,行动间磨磨蹭蹭,然后……它淡定地走到他的面前,淡定地席地而尿了。
路过陈萌家大门口,老陈在“脖子扭扭屁股扭扭”,他两鬓的白发突然就扎进了邵一乾的眼睛。
……
人们往往在一瞬间发现身边光景不同以往,而后才突然生发出一种“日月如梭”的感慨。
其实会老,会死,这只是一种既定现实罢了。
这些无数次经历的画面陌生又熟悉,邵一乾神经质地觉得胃里不舒服,十分想吐,然后他大爷的今天心情就不大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逼得他在小巷子里快速跑起来,都忘了招猫逗狗了,跑得十分老实。
等到了学校,第一节课倒霉催的居然是英语课,简直冤家路窄。
英语老师也是个会搞大事情的,上课上了没两三分钟,要挑选同学上黑板听写单词。
“邵一乾!”
该名点背的同学郁闷了一节早自习,这会儿才刚睡醒,听见点他名字,反射性地站起来往讲台上走。走得也跟喝多了差不多,左晃右晃,一路碰翻水杯无数,收获了无数敢怒不敢言的白眼,这才有惊无险地到达了黑板前。
而后这祖宗可算清醒了,他一看见那老师的脸,附带就想起了昨天从早到晚发生的一系列破事儿,顿时新仇旧恨都上来了。
正巧他潜意识里正缺个人为所有不顺心的事情背锅,他就把所有的屎盆子全扣到了那老师的头上——要不是这老师无事生非地找什么家长,邵奶奶怎么会生气?邵奶奶不生气,他估计也不会看见那个棺材,说不定老邵头也不会出事。
随着大脑一并清醒的还有一个东西——“斗”志。他在那邪门儿的斗志的驱使下拿起了粉笔,当然如果再来个后置定语的话,可以这么说——他拿起了他平常只用来砸人的粉笔。
陈萌惊地眼珠子都要鼓出来了,还以为这祖宗今儿改邪归正了,十分殷勤地翻书给他打小电话。
好嘛,这小电话打得十分不合格,估计是线路发生了障碍,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全听得一清二楚。
但讲台上那心情不好的大爷压根儿就没半点儿反应,不管英语老师念得什么汉语,他写出来的永远是一行字母——wqnmlgb。
唯一的不同是最后那个“b”的重复次数。
他七扭八歪地写完了十行,十分利索地把粉笔一扔,一脸“你奈我何”地去挑衅那老师。
英语老师一瞬间胆囊堵塞胆汁逆流,脸都绿了。
邵一乾这个记吃不记打、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捣蛋鬼往讲台上那么一站,眼角、嘴角都抻得很平,十分清楚地向在座的各位诠释了一个词,“冷艳”。
……于是台上那一对儿冤家师生此刻正跟两个大孔雀似的,在那比谁开的屏更好看。
众人仿佛都能看见虚空里那两人无形的化身小人在真刀真枪地厮杀,你来我往应接不暇,刀光剑影电闪雷鸣的,格外有看头。
陈萌呆了一会儿,一言不发地捂上了眼睛。
教室里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寂静,而后不知哪个角落里响起了一阵不那么和谐的肚子咕噜噜叫的声音。
咕噜噜的声音一落幕,英语老师变身了——
她十分大力气地把课本往地上一摔,厉声道:“滚!”她那脸目前已堪称僵尸脸,铁青,腮帮子咬得很紧,使得脸侧的细小血管都若隐若现。
这张脸,估计现在搁十八层地狱里,夜叉们都得甘拜下风,太凶神恶煞了。
这会儿再看那虚空里,英语老师的化身已经被千刀万剐喂了狗了,邵一乾那小人提刀而立,威风凛凛,拽得二五八万的。
邵一乾稍微脑补了一个此人头顶冒火烧云的模样,酝酿好情绪,刚打算回敬个什么,教室门口有人挤进来几句话。
“报告老师,我是一年级一班的我叫言炎我来找邵一乾……”那话越说声音越小,到后来就自动消音了。
邵一乾一回头,他小叔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左手还搭在眉弓上正行着礼。
小家伙那眼珠子瞎转,转了一会儿就定在了那老师的身上。然后他嘴角就往下撇了一下,渐渐地他嘴角越撇越频繁,然后……这小孩儿倚着门框就哭了!并且越哭越委屈!
哭得那叫一个伤心欲绝,估计平时下课铃的声音都没他这个响亮,亏得这厮昨晚上还在那信誓旦旦地要做别人的靠山,居然被个正在撒火的老师吓成这副德行,也是没谁。
一年级的小朋友哼哧哼哧爬上楼,被三年级的老师吓得哭成狗,这个……
邵一乾嘴角抽了抽:“……”
至于么,想当年你还冲着器官贩子撒过尿呢,居然怕老师怕成这副模样。
老师那火瞬间就迁延了过来,眼睛里都冒火花,语气很冲地道:“你是他谁?!正上课你什么事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