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一乾生平最恨别人哭,尤其是女人哭。尽管他接触过的女性很少,但他从小受到的熏陶就是爱哭的孩子多打一下——除非不是亲的——越哭越打得狠。
邵奶奶不用说,那是个彪悍的人,一生都没服过软。邵妈妈再不济,在锣鼓队里还是个队长,大小是个头。这两个女人在邵一乾最原初的印象里就是刚硬。这会儿听到一个女人闹个没完没了,还是屁大点儿事,他心里“蹭”地冒上一股邪火,他就就着五体投地的姿势以胯为轴飞了个扫堂腿,一把带翻了一侧的脸盆架。
钢制的脸盆里还有半盆水,从高处掉下来一气儿全数扑到了床单上,把被子毯子浇成一片湿,特别像一个大型尿床现场。
紧接着邻旁的暖壶也倒了,内胆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滚烫的水从壶缝儿里溢了出来。
就这样了,他还不解气,三两下爬上那张大书桌,指着那年轻老师鼻子一字一顿道:“说我们乡巴佬,你、他、妈、算、老、几!”
那老师都被骂懵了,顿时傻在了原地。
校长怒了:“退学!婶儿,真不是我不给你面子,你看看谁家孩子跟您家孩子似的,不吃炮仗自己也能着,我这儿告状的都攒一大把了。”
这话瞬间又踩了雷,邵一乾跟校长又杠上了,跳下来拽着邵奶奶就走:“我是我,我奶是我奶!扯我家干嘛!奶,我们走,退就退,我还巴不得呢!”
好嘛,全场就数他年纪最小,就数他最忙,就数他最嚣张,能耐得简直要上天入地了。
邵奶奶年纪大,原来就有些偏高的血压这下更高了,这猛一下子被拉起来,眼前先发黑,半天没喘上来气儿。同时那些原本若隐若现的顾虑一时间清晰得分毫必现——这孩子将来要怎么办?她还能这样看着他多久?她走了以后,谁来给他限定一个框架?成长路上的诱惑那么多,又有谁能盯着他少走歧路?
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这些思绪在脑子里滚过一遭,眼前恢复光明的一刹那,她看见了邵一乾眼底的愤怒。
如果一个人对世界还有愤怒,那么他就还有渴望;如果他还有渴望,他就不会停滞。
而后她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觉得邵一乾最好、最称职的老师或许是生活。
她就在他后颈上扇了一巴掌:“长本事了是吧?这么大不知道对和错?看把你能的,就能窝里横了。人家孩子比你强这不对?看看人家陈萌,再看看你,指望你能干点儿啥吧,指望你我们一家就得喝西北风了!”
老太太那火气上来了,拳打脚踢就跟着来了,祖孙俩在办公室里好一阵瞎折腾,旁人连拦都拦不住,丢人都丢到外太空了。
邵一乾是个横的,越打越不服。邵奶奶揍他,他不能还手,他就握紧拳头砸地,边砸边反驳:“怎么不能指着我了?!有我一口烧饼就有你们一口馒头怎么不能指望我了?!”
邵奶奶一下就停住了,她冷着脸捏着邵一乾的后颈把他拎起来,对校长说:“你看着办吧。”
校长真是两厢为难。邵一乾的错不至于退学,顶多教育教育了事儿,但麻烦在这年轻老师身上,万一把这个也给气走了,该上哪儿找一个替补的去。
他看向那老师,打商量道:“要不……留校察看?”
那小年轻老师估计也是初来乡下,不知道野孩子都得这么教训,平心静气讲,动手这种事她肯定干不出来,一时就有些神游天外。
她想眼不见心不烦,干脆叫他蹲班留级算了。
但这话压根儿就没有出场的机会。屋子中央那个两鬓斑白的老太太腰杆挺直,鬓发用卡子妥帖地别在耳后,眼角生活的阅历给她平添了几分不怒自威,看过来的目光里亦是坦坦荡荡。
只是在那坦荡的深处,有些不易察觉的哀求。
“看在您老人家的面上,就照校长说的办吧。”她最后妥协道。
邵奶奶推了邵一乾一下:“说。”
邵一乾“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不情不愿道:“谢谢老师。”
回了家,祖孙俩就开始怄气,一老一少相互不搭理。他俩怄气就怄气呗,还连累了一大家。
邵妈妈在锣鼓队里喊了一天口令,回到家里没有现成的酸梨汁润嗓子;邵爸爸跑完运输回来,饿得前胸贴后背的,锅里连个老鼠屎都没有;老邵头从磨坊回来,想抽口烟斗,都不知道上哪找柴火。
一大家子人都被郁闷够呛,后勤部长一生气,好嘛,一家人的生活方式直接退化到以自给自足为基本原则的封建主义时期了。
狗子通人性,它透过猫眼冷眼旁观,看到了盘桓在两条腿行走的愚蠢的人类头顶上的低气压,掐爪一算,知道最近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正冥思苦想上次言炎赏它的半条猪尾巴被它屯在什么地方,那小东西就哼着儿歌一蹦一跳地回来了。
狗子飞扑上去给了他一个冲击力极强的拥抱,然而言炎看穿了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恶意卖萌,毫不手软地把它扒拉下来,丢了耽美文库光速冲向了茅厕。
不到半分钟,小东西又从茅房冲了出来,一阵风一样刮进屋子里,手上多了一卷纸,又一阵狂风一样刮进了茅厕。
狗子:“……喵。”
屋里蹲的那一老一少还维持在冷战状态。
邵一乾怎么想的呢,无非是邵奶奶在学校里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给他揍得鼻青脸肿,小孩子那蓬勃而又毫无根基的自尊心受到了十万点伤害,脸上挂不住。
毕竟在那门口围着的小朋友里,有三成是他被揍过的,有三成是见了面辣条要对半分的,有三成是给他叫哥的,剩下的都是将来要给他叫哥捶腿的。一群成天被他镇压的小朋友都来围观他被胖揍,那感觉……啧啧,想想就酸爽。
但总归一笔写不出俩邵字儿,他那点儿小脾气在发现晚饭杳无踪迹后自动销声匿迹了。而且在他眼里,外人芝麻大的错都是天大的错,碰上他不爽了,他就要折腾;自己人天大的错那都不叫错,更何况是自己亲奶奶呢。
他就在邵奶奶身? 笙棺疲酝疾蹲降饺魏我凰坷咸氖酉撸欢薰咸垢兔豢垂霾嗍佣记贩睢?br /> 邵一乾这下子着急了,百年难得一见地软了声音,拖长了调子:“奶~我错了~您别生气了~”
狗子抱着半条猪尾巴从门口路过,被这一声奶气十足的低头道歉惊得心惊肉跳,猪尾巴“吧唧”摔到了地上。老猫和邵一乾的视线对了个正着,被那桃花眼里一瞬间的杀光刺激得猫毛都要竖起来了。
那双眼睛似乎再说:“看什么看,没见过孝顺的?”
邵奶奶根本不搭理他,不管他怎么撒娇,照旧不动如山地安坐一旁纳鞋底子。
邵一乾试探着把爪子搭在邵奶奶肩膀上,见老太太没什么反应,就大着胆子用胳膊搂着她脖子前后晃,边晃边叫人:“奶~”
邵奶奶基本把他当空气。
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照目前的情况看,家里这俩活宝简直要凑成一双了,一个不尊老一个不爱幼。
洗好手的言炎对此视而不见,回到屋子里自觉地搬好小桌子,窝在凳子上开始写作业。那左撇子简直神奇了,屋里俩大活人怎么都算一大坨,该左撇子依旧充耳不闻地抄作业,抄得心无旁骛的,连作壁上观的兴趣都没有。
邵一乾数次撒娇卖萌无果,十分沮丧,一步三回头地拖着步子走到厨房搜出了自己那半包辣条,别有心机地在言炎旁边蹲下来,谄媚道:“小叔,帮个忙呗?”
言炎慢腾腾地“啊”了一声,透过那半包被私藏得十分完好、居然没有因为敞着口而风干的辣条看穿了邵一乾“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后毫不留恋地又收回了目光。
邵一乾:“……”
他没办法了,百无聊赖地搜出自己那已经进行过烫染工艺的作业本,装得很认真地在写字,实际上一直在觑着眼睛看表,等着戏曲频道的比赛呢。
不老实人坐哪儿都不老实,这会儿和言炎共用一张桌子,那闲没事儿就抖腿的优良作风被充分发扬光大,带得言炎那头也跟着一起晃荡。
言炎写字写得颇不省心,抬起头试图用目光传达心声:“能消停会儿吗?”
邵一乾眼珠子转一圈,顿时多了个馊主意——抖腿抖得更带劲儿了,险些把自己那腿抖成电子机械自动化的。不帮忙是不是?那就来啊,相互伤害呗。
言炎十分郁闷地在右侧脸颊上憋出了个酒窝,歪着头想了会儿,冲他这个糟心的侄子勾了勾右手食指。
俩人交头接耳嘀嘀咕咕窃窃私语了大半会儿,似乎一拍即合,当下都扔了铅笔奔进了厨房,鬼鬼祟祟,不知道干嘛去了。
第13章 小黑屋
邵奶奶一临到秋季就要纳鞋底儿,要纳无穷无尽的鞋底儿,远远超过邵家人脚的数量,真要算下来,邵家一只脚四个鞋底子那才达到官方标配,更别提什么鞋底套餐一鞋底套餐二了。
她看着那俩小东西交头接耳地交谈了大半会儿,你追我赶跑出去了,眼看就要铺床睡觉了都还没回来,要时间再长一点儿,她估计那俩人都能种出来一公顷的蘑菇。
她收好针线篮子,刚准备起身,不知道浪到哪里去的小鬼们回来了,不仅回来了,还给她带了个巨大的惊吓——
俩人捧着家里那饱经风霜的洗脚盆,荣光凯旋了。
装在洗脚盆里的,简称“洗脚水”。
只是这个洗脚水她还能理解,上面飘着的那些花瓣儿是什么鬼东西?细看那洗脚水,有密集恐惧症的人可以立即选择狗带了。
只见那水面上压了一层细长条的花瓣,有黄的,红的,还有红黄相间的,酷似芍药的花瓣,压得层层叠叠的,如同泡茶叶的时候点儿背,家里只剩了一滴水,却手欠地往里倒了一包茶。只能通过两人行走间花瓣层的来回晃荡判断下面确实有点儿水,别的还真不大能看出来,总之效果十分惊悚。
也不知这俩小鬼究竟祸祸了多少朵花。
邵奶奶啼笑皆非:“……”
这是要给她那年老体弱、晚年发福的脚洗一个VVIP的豪华花瓣澡吗?
邵一乾和言炎对邵奶奶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俩人一起端着那盆花瓣洗脚水,就跟国旗手擎着红旗似的,一脸庄严肃穆地走了过来。
凑近了看,俩孩子脸上都有锅底黑,并且言炎那个锅盖头怎么好像有被火燎过的痕迹似的。
等放下了盆子,邵一乾先打开电视调到戏曲频道,然后十分殷勤地跺着小碎步跑过来,拉着邵奶奶在凳子上坐好,然后二话不说开始撸袖子。
那小脸板得堪称一本正经,不知道的都要以为他在念佛经了,然而事实上他只是要洗一只脚而已。
邵奶奶白天下手下得不算轻,虽说给孩子打得鼻青脸肿的倒不至于,但该有的巴掌印一个个都还有轻微浮肿——邵一乾蹲在地上,低着头露出来的后颈到现在都是红的。
也是凑巧,戏曲频道上唱着的刚刚好是一段《三娘教子》。
邵一乾把头埋得很低,大有喝了那洗脚水的架势。邵奶奶还真怕那热气把他烫到,刚想拍拍他肩叫他把头抬起来点儿,就听到这孩子磨磨蹭蹭地哼唧道:“奶~我错啦~我白天不该呛那女的,我是小孩,不能抢大人话,我不该踢翻洗脸架子,不该蹦上桌子。你别生气啦,我下不为例了行吗?”
言炎跟他一左一右蹲着在洗另一只脚,头也埋得很低,他接着邵一乾的话茬说:“姨妈,他知道错啦,他说他要连续给你洗一个月的脚,你别生气啦。”
听那语气里似乎还有些长辈对小辈包容和忍让,这种包容和忍让放在小孩子身上,就多了一种类似于小孩儿偷大人衣服穿的那种反差萌,听上去十分滑稽可爱。
……好吧,言炎是吃可爱多牌的猪尾巴长大的。
邵一乾手下一顿,顿时想把言炎那颗西瓜头按到洗脚水里涮一涮——他压根儿没这么说过。
然而他目前还没有得到邵奶奶的口头谅解,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地咬牙切齿道:“是啊,连续一个月,奶你别生气啦。”
哪知言炎话还没完:“他还说这一个月要好好写作业,不让你生气,并且写作业的时候不抖腿。”
邵一乾:“……”
公报私仇,靠!
邵奶奶在上头把俩人那风起云涌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一时也哭笑不得起来。
洗个破脚洗了得有半个小时,等擦完了脚,邵一乾才敢把头抬起来,端端正正地看进邵奶奶的眼睛里,自以为小心翼翼地说:“奶你消消气儿,看你那脸都皱成擦脚布了。”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过来的视线里根本就不是小心翼翼要哄着别人的意思,而是明目张胆的有恃无恐,但偏偏就叫人无可奈何。
是不是早些把他交给生活要好些?
邵奶奶想,也该是时候给邵一乾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熊孩子讲一些所谓的大道理了。
她踩上拖鞋背过身:“你俩都跟我来。”
邵家的后院里有个小屋常年挂锁,那个小屋没有窗户,只有一扇窄门,单开的那种。
小屋的隔壁就是夏季存放西瓜的地方。
锁起来的地方往往是最锁不住好奇的地方,邵一乾十次偷西瓜吃有九次都想打开那门往里看,不过一家人对这个屋子都讳莫如深,他并没有得逞。
去的路上他那好奇心真可谓沸反盈天了,抓耳挠腮想知道那屋子里究竟有什么,邵奶奶带他俩来这个地方要干什么。
小屋那门刚一打开,屋里先腾起一阵灰尘,似乎是某个与世隔绝了许久的神秘世界重现人间,叫人敬畏却心生向往。
三人进去之后,邵奶奶回手就关上了门。
屋子里一股潮湿的霉味儿,如同附骨之蛆一般紧紧黏上来,莫名地叫人心里发慌,叫人由内而外生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然后……“啪”的一声,灯亮了,视野里,屋子的正中央摆着一副……再朴素不过的棺材。确切地说,那棺材还没有上漆,是一具棺材的雏形。
除此之外,斗室之内,一无所有。头顶上的照明工具还是早些时候的钨丝灯,瓦数很低,暗橙黄色的光线一打下来,整间屋子几乎可以原封不动地租出去用来拍人类大战僵尸。
“喵!”
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在三人屁股后头混了进来,这个时候已经完全炸成了一个毛球,几下就窜上言炎的肩头,窝在了言炎后颈上。
……它做为一个货真价实毫不掺水的喵星人,成天睡了吃吃了睡,居然看见棺材这种人所专属的东西也会害怕,其实真挺稀奇的。毕竟“猫住棺材”这种事和“儿子打爹”一样,它是个新鲜事儿。
邵一乾失声叫了出来,登时僵在了原地,而后冷汗顺着脸颊就流了下来,一连倒退了好几步,死死贴在了门板上,手指头痉挛一样卡进了窄窄的门缝里。
言炎反应则更直接,弯着腰就吐了。他这一弯腰太突然,他肩上的狗子没提防,刹车制动系统没上线,一下子就出溜到了地上、摔成了去大脑僵直的倒霉模样——尾巴上翘,头颅后仰,四肢伸展,脊柱坚硬如矢——简单一句话,狗子被吓得大脑当机了。
邵奶奶静静地往那棺材架子旁边一站,干枯的双手扶在棺材外沿上摸了摸,给了俩人一猫一个缓冲的时间。
“邵一乾,我就想问问你啊,谁给你的底气,可以指着一个老师的鼻子说‘你算老几’?她算老几,你又算老几?你会什么呢?你有什么呢?”
邵一乾努力咬紧牙关,不想让牙齿碰撞的声音被第二个人听见,但他根本做不到——视觉冲击太强大了,远远超过了他的底线——因为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比棺材更能激起人对死亡的恐惧,就连死亡本身也不能。
往往属于别人的棺材叫人陷入莫可言状的悲伤里,属于自己的棺材则叫人陷入对生命即将终结的恐惧里。
棺材就是一扇由生而死的大门。
听到邵奶奶的问话,他先愣了一下,反应了一会儿,才说:“是那女的先说得不对的,我起初并没有打算……”
“所以?站在公平道义的角度讲,是她口出恶言在先,你才还击的?”
“她就很明显看不起我们。”
“她说得不对吗?你有什么地方可叫人看得起的?你能讲得比她更好?你踩死一只蚂蚁需要先考虑考虑公平道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