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炎哭得都要上气不接下气儿了,断断续续地道:“我、我是邵一乾的叔、叔叔,我们家里、里出事了。”
邵一乾一听家里出事,身子先麻了一半,撒腿就往外跑,都跑到楼梯口了,身后还没有人跟上来。他扭头一看,顿时想给言炎竖个大拇指——他太有才了,扶着门框哭不得劲儿,直接蹲地上把头埋怀里哭上了。
他又骂骂咧咧地颠回来,俩胳膊勒着这左撇子的腰把他从地上拔了起来,一路连拖带拉地弄地把人弄到了楼梯口,坐在楼梯扶手上就滑了下去。
但悲剧总是带有些喜剧色彩,这个楼梯扶手它是木头的,上面还有支棱出来的短茬…5
这一路上,言炎边跑边嚎,嚎得邵一乾耳朵疼,遂十分不友好地把言炎丢半道上,自己先跑回来了。
回到家里的时候,屋子里围了一圈人,老邵头正全胳膊全腿地坐在床沿上,右手被包得跟个大糯米粽子似的。不知哪个好汉十分童心未泯地在那个大白粽子上画了两只眼睛,还附带了三根睫毛。
邵一乾跟个猴儿似的爬上爬下,围着老邵头检查了一圈,发现老邵头除了那个常年不离身的烟斗不见了外,其余的地方都与平常别无二致。
然后……他一抬头,看见了老邵头脸上的皱纹,还有眼角那几个不太显眼的老年斑。
他爷爷怎么也老了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他记得昨天早上,老邵头从兜里给他掏零花钱的时候,他脸上还没有这么多褶子。
哎……也不对,那个时候他的注意力都在那一叠子花花绿绿的钱上,没闲工夫操别的心。
这么一想,他就有些疑惑,他爷爷怎么静悄悄地就又老又丑了?怎么没人跟他说一声?
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就用胳膊肘怼了怼老邵头,咋呼道:“哎爷,你那破烂烟呢?”
老邵头没接话,老陈是个绷不住屁的,皇帝不急太监急地道:“还抽个啥?这肺子都抽成筛子了,再抽就要变成马蜂窝了。”
老邵头针锋相对地道:“你还有脸说?先别提肺的事儿,我那指头是你泡烂的吧,哎我就想问问你了,你那卫校是怎么混出来的?”
老陈怼不回去,自己憋了个脸红脖子粗,沉默良久后道:“哎老哥哥,想吃啥吃啥吧,别委屈了自己。”
邵妈妈急脾气,直接翻了个白眼,不尊老道:“就你话多!少说两句能少两斤肉还是咋的?!”
老邵头:“那可不咋的?就属你耿,一张嘴就巴不得别人看见你肠子。没你啥事儿了,团吧团吧赶紧滚吧。”
公公和儿媳妇儿连起手来欺负外人,仍然没能成功地把这饶舌多嘴的大乌鸦给挤走。该乌鸦十分理所当然地盘坐在屋子里那张破烂老板椅子上,一脸欠怼的样子。
没一会儿,言炎到家了。
老邵头把屋门一闭,严肃道:“正好全家人都在,来来,咱开个家庭会议。”
“我去城里缝个手指头的功夫,医院给我查出一身毛病来。拍个片子说我那肺子上有……有那个什么……”
老陈殷勤地补充道:“阴影。”
“啊对,有那个阴影。大夫说琢磨着更有可能是个瘤子……”
老陈:“什么瘤子!平片倒‘s’征,估摸着八成是个支气管癌。”
老邵头抓起一旁的痒痒挠挥了他一下,换来了片刻的安宁,终于够气儿说一长段话:“……癌,然后叫我签了啥玩意儿,用老长一管子戳我鼻子里,在我肺子上搅和半天,薅下我一块肉要进一步检查检查,让我两天以后去取个结果。我寻思着这结果八成不能好,赶回来先知会大家一声儿,都别多心,是啥就是啥。能治好的我就治,治不好的你们也别逼我遭那份儿洋罪,好吃好喝的都伺候着就行啦……”
老陈实在听不下去了,终于在沉默中爆发了:“什么长管子!那玩意儿叫纤维支气管镜,取病理活检的。那科主任跟我有点儿交情,他说先给咱们做,有了结果会给我打电话的。”
老邵头硬邦邦地道:“……赔我一根手指头,你想咋说就咋说。”
老陈:“……你说你说。”
老邵头:“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老话说得好,‘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人嘛,死到临头的时候都有个迷信的毛病,我自问起码还是有余庆的吧……如果不是的话,都看开点儿,别到时候哭天抢地要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丢人。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行了,这是第一件事。”
邵一乾越听越不对劲,怎么这臭老头像在交代身后事似的,他听着听着就有些难过,于是便难得乖巧地跪在床沿上,在那研究他爷那只手。
确切地讲,他有种十分符合年龄的无知。
老邵头接着道:“第二件事,咱家要添丁啦。儿媳昨晚上肚子疼,顺道去医院查了查,怀孕都一个月左右了,自己傻,还不知道。”
狗子不干寂寞地“喵”了一声,以一个异常窝囊的造型跳上床沿,用猫脸蹭了蹭老邵头那个好手。
老邵头眯着眼,盯着狗子看了一会儿,伸手在狗子肚皮上抓了一把,恍然大悟地补充道:“老狗也要产崽儿了?”
好嘛,这不生都不生,要生一窝全都生,人也生,猫也生。
邵一乾“咦”了一声,瞬间被转移了注意——他和狗子狼狈为奸那么些年,到如今都不知道狗子它居然跟自己男女有别!它居然是个母的!
最近这老猫不知上哪儿给自己找了个野汉子,也没跟家里人商量商量,就私下把终身大事给定了,叫人怎么想怎么惆怅。
这个狗子,哎……说不得。
“老陈老陈!你快出来!”
这话音刚落停,院子里突然有人高声喊老陈。没一会儿,屋子门就被人踹开了,陈萌风风火火地奔进来,气急败坏地瞎嚷嚷:“我不转学,打死我也不转学!你让我转学我就……我就去跳井自尽!悬梁自尽!我就喝老鼠药!”
老陈也没工夫搭理他,只觉得这小子那成语都白学了,净学来要挟人了,就心不在焉道:“老鼠药我放在阿司匹林的边上,你喝的时候别拿错了,我那阿司匹林老贵了。”
陈萌:“……”
邵一乾排着队赶来落井下石:“你去你去,你跳井我在后边儿推你一把,你悬梁我给你找绳子。”
陈萌一看来硬的不行,当机立断改变了策略,开始百般说好话:“爷,我不想转学,我在我们小学上得挺好的,干嘛非要去城里上学?你看我次次都是校第一,哪回没给咱老陈家张脸?”
老陈不耐烦地挥挥手:“抗议无效,学费都给你交完了,学籍都给你弄走了。”
邵一乾那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还在那帮腔:“听着没?提上裤子了你才想起屁股没擦——晚了!”
陈萌不搭理他这些风凉话,继续跟老陈磨洋工。
老陈一下子就生气了,嗓门提溜老高:“不什么不!这事儿由得你不去?”他轻易不生气,很多时候也很讲道理,所以他一生气就显得很有几分震慑力。
陈萌向来是个听大人话的乖宝宝,是“困难像弹簧,你强它就弱”里面那个弹簧,登时就哑巴了,噎了半天,把眼睛憋红了,委委屈屈地哼唧道:“我认识谁啊,那里的小朋友我肯定一个人都不认识。”
邵奶奶不知从哪里摸过来一包瓜子儿传了过来,大家伙儿遂开始边嗑瓜子边欣赏爷孙俩讨价还价。
老陈:“别跟我这磨叽,你奶给你东西收拾好了没?”
陈萌小声:“爷……不去……我不去……”
这样一来一回了没几分钟,老陈那火彻底上来了,他“蹭”一下站起来,揪着陈萌耳朵往外头走,教训道:“你说留在这里能学到个啥?考个校第一你就能上天了?告诉你,差得远了还!他娘的叫你出去长本事还跟我这犯浑账……你生下来的时候还不认识我呢!不认识的认识认识不就认识了?!”
陈萌张了张嘴,眼神黯淡下来,彻底蔫儿了,被提溜着耳朵拖回家去了。
一群人围在一起热闹了半天,于是都不约而同地把一件事忘掉了——老邵头那个疾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大概是当事人本身表现得很风轻云淡,邵一乾这个蠢货就理所当然地以为肯定不是什么大事,毕竟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哦,对了……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一天顺利到晚,除开这个小插曲,其余的似乎都一如往常,只有一个人不一样了——言炎。
他今天不想上学了,不是不想上学,是格外、极其、非常,不想上学,想干嘛呢?
想时时刻刻跟着老邵头。
这个小孩儿……他在一些分分合合、走走散散的事情上似乎异常敏感,他似乎总是处在一个一触即发的惊弓之鸟的状态里。
他与外人经历不同,感受不同,对世界的切入点也不同,他总是倾向于在独处的时候保持自己,似乎周围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但在与人相交的时候,却也患得患失起来,又似乎周围都是一去不还的东西。
晚上邵奶奶照例要出去串门,老邵头闲着也闲着,跟着老伴儿就出门了。
俩人前脚刚走,言炎破天荒头一遭把笔一扔,戳戳邵一乾:“哎,我想去找姨妈。”
邵一乾正撅着屁股爬在床上表演写作业,闻言头也不抬地敷衍道:“嗯,慢走不送。”
言炎往床边一凑,还专门凑在他眼皮子底下,特别不嫌丢人地道:“天黑,我不敢。”
他是个锅盖头,头发稍微一长就遮眼睛,这么一凑过来,头帘先从中间一分为二,让他看上去十分像个头发五五分的小汉奸。
凑近了看,我的妈,这小汉奸那眼睫毛真挺长,估计拴个把牛羊算小菜一碟。眼珠子黑黢黢的,瞳仁里映出两盏十分傻帽的大灯泡,色泽诡谲神秘,叫人有种……把他眼珠子挖出来捏爆的冲动。
邵一乾“嘿嘿”一笑,不受控制地朝他那睫毛吹了口仙气,好笑道:“有什么不敢的……”
恰巧狗子从厨房溜出来了,他接着随口道:“叫狗子陪你去呗,它是奥特曼派来的。”
言炎猛地一抬头,顿悟道:“好主意。”
他这不抬头不要紧,一抬头,脑门十分精准地磕在邵一乾的下巴上,邵一乾那上下牙关一磕,险些把他舌头尖儿给铡掉。
邵一乾:“……”这他娘的是来报仇的吧?!
邵一乾说着玩儿,没成想言炎真跑去找狗子去了,简直是给个棒槌就当真的二傻子。
再说狗子,它当了准妈以后,就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宅猫,压根儿也不出去浪,成天没事儿就搁沙发上窝着,跟坐月子似的。
言炎不跟它客气,招呼也不打一声,抱着人家就要出门。狗子刚开始还以为他来给自己提供一个人工摇篮服务,享受了一会儿后,发现咦……卧槽!要出门!狗子攀着他肩膀就要溜……无果,被言炎捏着脖子逮住了。
狗子不乐意出门,言炎非要扯着它,狗子就叫唤,那声音简直凄厉透了,拖长了嗓子一声赶一声地嚎,给屋子里的邵一乾也嚎出一身鸡皮疙瘩。
他闲不住地凑到窗玻璃前,把铅笔夹耳朵上,撑着下巴无所事事地看起好戏来。
言炎也是个缺德的,他随手揪过来一条链子,二话不说就套狗子脖子上了,一头攥在自己手里,然后放松了怀抱。
这招损得没边儿了都!
狗子落到地上被绳子拉着走,能乐意么?当然不乐意!于是……它就挠地。另外绳子勒着狗子的脖子,除了把它那气管勒扁了以外,还把它那声音一起捏扁了,断续而沙哑,跟夺命曲似的。
邵一乾被这声音刮得耳朵痒,赶出来近距离地看热闹,看那小子脸都憋红了,手上虎口勒出好几道印子,遂啧啧称奇:“天底下遛猫遛得这么狼狈的,你算独一个。”
他又一想,不对……天底下遛猫的,这货大概也算头一个了。
于是这一人一猫在绳子两端开始了拉锯战,在门洞子下僵持了小一分钟,言炎就急了——这么会儿功夫,姨妈肯定走没影了!还追个屁!
他干脆撒手不管了,撤了绳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狗子,使小性子撒火出气道:“你是个坏猫!废物猫!我那么多猪尾巴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我以后不理你了!我理你我就是小狗!”
可怜狗子压根儿就没丝毫的防备,一下子在惯性驱使下往后滚了三滚,撞在了邵一乾的脚背上,撞得一脸生无可恋。
邵一乾肉疼地把狗子扶正,趁热打铁地挑拨离间道:“我的天,可别把你猫崽子给摔出来……”
言炎骂完狗子还不解气,接着扩大攻击波,把邵一乾也炮制了一番:“还有你!我以后不帮你了!”
说完转身就跑了。
邵一乾嘴角抽了抽,捏捏狗子的胡须,悻悻道:“自己胆子小,怪咱俩?哎……这叫那个什么?拉不出屎怪茅坑啊……”
不过他还算有些良心,念着往日那个指头尖儿大的小恩小惠,转身回屋里取来了手电筒,跟出去了。
适时,隔壁老陈家突然有人嚎了一嗓子:“我!不!转!学!就!不!”
第16章 投井
邵一乾眼珠子一转,把手电筒夹在下巴下,三两下顺着梯子就爬上了墙头。
老陈家院子里站了一圈儿人,男女老少都穿着清凉,十分热闹。
邵一乾找了一圈,可算在老陈家甫一进门的护墙那里找到了陈萌。那护墙上贴了一层红色的瓷砖,上面十分直白地拼了四个字:招财进宝。陈萌就贴在那“宝”字的下边。
陈萌着实费找,大秋天的,他裹了一身红秋衣红秋裤,往红色的护墙那一贴,不仔细找还真发现不了。
邵一乾游手好闲地给陈萌这一身打扮配了句台词:“谁还不是小公主咋的?”
不过他兴许是刚从暖被子爬出来,连拖鞋都没穿,光脚踩在冰凉的石板上,俩脚指头还紧紧贴在一起,似乎在相互安慰,难解难分的。他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士可杀,不可辱。”
此外,他两只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个……奥特曼,跟他一样,穿红秋裤的奥特曼。于是基本可以断定,陈萌的红秋裤纯属在cos奥特曼。
老陈披着衣服立在院门那里:“你再犟一遍?!”
陈萌今儿算是豁出去了,用比方才更大的声音吼道:“不去不去不去!不!去!”
老陈顺手抄起斜在一旁的扫帚棍子就扔了过去:“翅膀硬了是不是?”
那扫帚棍擦着陈萌的耳朵砸在护墙上。
陈萌从没遭受过如此待遇,一时就楞在了原地,脸也直红到了脖子根儿,待反应过来后,十分不可思议地喃喃道:“姓陈的,你竟然打我。”
陈小公主发飙了,他发飙的方式与众不同,十分清奇——只见他毫无预兆地转身朝院子里那口吃水井狂奔而去,掀了井盖毫不做作地就往下跳,似乎不是用来吓唬别人的,他来真的。
……所以一般表面不熊的孩子一旦熊起来,那家伙,简直能熊出银河系直奔外太空,能熊出一条人命来。
邵一乾唬了一跳,手电筒“吧唧”摔下去了。
老陈气得要晕过去了,咬牙切齿道:“我平时惯着你了是吧?要看奥特曼,买,要看猫和老鼠,买,还把你惯出一身鸡毛病来。你跳,都别拦着他,我看你跳!”
老陈家那口井是深甜水井,典型的肚子大入口小,只堪堪能通过一只汽油桶。一家人用水也十分珍惜,怕刮大风把水弄脏了,通常在那井口上盖一半厚实的石盖面和一半木盖面。陈萌方才那一下子只是掀掉了木盖面那一侧,露出来的井口面积连汽油桶的一半都不到,压根儿就装不下他。
而陈萌是铁了心要投井自尽,打算用实际行动叫这伙儿擅自做主迁了他学籍的大人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士之怒”——若士必怒,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井口小,他就使劲儿拼命往下挤,于是便十分完美地卡在了胯骨那里,是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去,一步也挪不动了。
这下美了,这“士必怒”的戏码顿时演不下去了,中途拐了个弯,剧本被篡改成了“匹夫之怒”。
邵一乾:“……”
太不专业了!差评!
老陈悠悠哒哒地踱过去,老顽童十分幸灾乐祸地蹲下来,对自己亲孙子道:“小兔崽子,念那么多书都他娘念狗肚子了。你不是最崇拜鲁迅么?你偶像说,‘不满是向上的车轱辘’,敢情你就没记住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