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看到凌玉城眼睛一亮,冲着他缓缓点头。
元绍无声地松了口气,心情瞬间飞扬起来。
凌玉城不曾猜测自己想插手他的兵权!相反的,他望过来的目光,还透着满满的信任,以及郑重的感激……
他这口气松得太早了。因为杨秋盯着凌玉城脱了上衣,看过他肩背上的淤青之后,又加了一句:
“陛下说,大人着鞍处磨得有些厉害,请大人把衣服脱了让属下看看……”
“……陛下!!!”
元绍忽然觉得嗓子痒得厉害。
首席军医大人很快告退了。说到底,凌玉城身上不过是些小伤,若非他身份贵重,元绍又担心他的伤势引动筋骨旧伤,不要说杨秋,连军医营资历最浅的学徒都不必劳动——学武的人谁没有个磕磕碰碰?有药就自己弄瓶药擦擦,没有药,熬上几天也就过去了,哪有这么娇贵?
然而,他这一走,寝帐里就只剩下元绍和凌玉城二人,面面相觑。
凌玉城伏在床头,把玩着手里的两个小罐子,头也不抬。元绍坐在他身侧床边,越过他肩头瞪着那罐子上的花纹愣神,两次伸出手去,都悄悄地缩了回来。
这一对瓷罐是一模一样的大小式样,寸半高,小口大肚,圆溜溜的。只不过一个是白地青花,一个是红釉,盖子上都有个小小的凹槽,嵌着柄小小的瓷勺。分明是凌玉城日常惯用的药膏,一个活血化瘀,一个收敛止血,平时习武练功时磕磕碰碰,又不值当唤医生,就会从床头上掏出来抹上一把。
“长生……”刚开了头,凌玉城已经扭过了脸来,目光里的意思分明是:“陛下您怎么还不走?”
“……朕替你上药?”
“臣、不敢、劳动、陛下。”七个字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冒了出来。似乎是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凌玉城立刻又扭回了脸去,手一缩,半搭在身上的被子拉到了肩头,简直恨不得把脑袋也包了起来。
“伤在背后,你自己不方便。”元绍一边掀被子,一边试图跟他讲道理。不就是上个药么?你刚刚让杨秋诊视的时候,全身上下除了一条亵裤啥都没穿,也没看你这个样子!
咦,耳根怎么红了……
不知道为什么,元绍也觉得自己的耳朵有点发烫。不理凌玉城的纠结,他强硬地把人按在枕上,挖了一块药膏在他背后伤处涂匀,内力透出掌心,打着圈子一点一点的揉开。凌玉城起初还僵硬了一下,被揉了两把就乖乖趴倒下去,吐了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这样才乖么……
细细给他背上几处瘀伤涂过药,元绍把手里瓷罐放过一边,倾身去拿另一个装着止血药膏的红釉罐子。这么一起身的工夫,凌玉城已经往内床滚了两圈,连人带被子裹成了半截蚕蛹,只留下上半身露在外面:
“陛下,臣自己能行……”
“你不方便。”
“臣……”
不想再和他继续纠结下去,元绍连人带被子卷一把拽了过来,随即高高举起手掌,隔着被子一巴掌拍在凌玉城身上:
“现在会跟朕犟了!你以为昨晚是谁给你上的药?”
作者有话要说: 东汉严子陵与汉光武帝少年过从甚密。后来光武登基,召严子陵进京,“光以足加帝腹上,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帝座甚急。’”光武笑答说:“朕与故人严子陵共卧耳。”
至于那个让臣子枕自己膝盖睡一觉,跟着就过来讨债的是唐肃宗(唐玄宗的儿子)……
安史之乱后的收复过程中,有一次君臣们聊天说理想,李泌说:“臣绝粒无家,禄位与茅土皆非所要。为陛下帷幄运筹,收京师后,但枕天子膝睡一觉,使有司奏客星犯帝座、一动天文足矣。”
然后有一次李泌太累睡着了,唐肃宗就趁他没醒,上赶着去给他当枕头,等李泌醒了说:喂,膝盖给你枕过了,啥时候帮我收复长安啊?
第152章 子女玉帛肆君取
凌玉城僵住了。
军议还没过半他就睡死了,这一睡,就足足睡了一天一夜。醒过来全身上下干净清爽,从头发丝到脚底板都洗刷过一遍,出去时候那身薄棉的内衫,也换成了柔软光滑的白绫睡袍。
骑兵出动是尽量轻装的,这趟出兵,他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带。十天下来出了不知多少身汗,光是内衣上结的盐花,抖一抖也够烧一锅盐焗鸡了!要是不沐浴、不更衣,就这么一天一夜睡下来……凌玉城都不敢想象身上会是什么味道。
然后,是谁动的手,还用问吗?前年他卧病那些天,元绍也凡事不肯假手于人来的。
“陛下……?”是你?
“不然呢?你是朕的人,难不成让那起子奴才动手?”
也就是说,全身上下,该洗的地方元绍都给他都洗过了,该抹的地方也都抹过了……现在把自己裹成半只蚕蛹不许他碰?
早干什么去了!
凌玉城泄气地趴倒在枕头上。说真的,带兵打仗这么多年,弟兄们互相帮着上上药本来就是家常便饭。要不是伤的地方实在有点寸,不太好意思没事扒了给人看……
这么一呆的工夫,整个人突然飞了起来,在空中横着连滚了几个圈子。裹在身上的被子随之一圈一圈散开,还没来得及去抓,人已经脸朝下掉回了床褥上,而后,刚刚还裹了好几圈的被子轻柔地落了下来,把他从肩膀到脚踝盖了个严严实实。
“真不要朕帮忙?”
一只手跟着伸到了头顶上方,随手扯了他发带,让满把长发散落枕上。那只带着药香的手掌顺手揉了两把,而后拨竟还不退去,反而拨开发梢,搓了搓他有些发热的耳廓:
“你啊,就只知道逞强。上次受伤的时候是,这次带兵出去也是。要是朕没把你拦下来,逼着你治伤,你明儿是不是还打算强撑着骑马行军?——仗都打赢了,你就稍稍休息一下又能怎么样?有朕在啊。”
是的,有他在啊……指尖穿过发梢细细地梳理着,暖暖的气息沿着发顶一点一点渗了下来,接着是耳廓,脖颈,肩头……凌玉城惬意地眯起了眼睛,呼吸也是越来越缓、越来越匀,紧绷的肌肉随着那只手上的暖意渐渐放松了下来。
一直以来,他都习惯于孤军奋战,从出谋划策到指挥作战,从挥军突进到保护后方,从报功请赏,到应对朝中的种种恶意攻击。在所有人还没想到的时候,他就要第一个开始筹划;在所有人都为大胜欢呼庆贺的时候,他还在灯下,反反复复地推敲筹谋。
他必须是最强的,是无懈可击的,是战无不胜的。任何时候,都不可以让人发现一点点的破绽和软弱。
平生第一次,有人对他说一声:“睡吧,我在。”
也是平生第一次,听到了这个声音,就真的可以什么都不用担心……
暖意渐渐向下蔓延,由肩至背,由背至腰。和刚才专注于疗伤不同,这一次,每一块肌肉都在那双温热的手掌下舒缓开来。不知道是被按揉了什么穴位,明明已经睡了一天一夜,凌玉城眼皮子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下耷拉。
朦胧中,听得帐篷角落里有轻轻的水声,应该是元绍起身洗了手,又唤人倒去了残水。厚厚的地毡吸去了所有的脚步声音,能判断元绍再次回来的,只有背后轻微的瓷器相碰声响,以及帐中漫开的,微带辛涩的药膏味道……
不是刚才的那罐呢。凌玉城深深吸了口气。刚才那个清凉的,有点像是薄荷味道的药膏是淡绿色的,一贯用来活血化瘀;现在这个是收敛止血的,一般是用于日常擦碰出的一些小伤口,就好像他这次在马鞍上磨出来的……
磨出来的……
的……
“陛下!”
“别乱动,上药呢!”
大腿内侧,尚未收口结痂的创面忽然被碰了一下。应该是件长长的硬物,落下来的时候却极尽轻柔,凌玉城半点都没觉得疼。微微发热的创面上,略带粘稠的药膏被小心抹开,而后是已经收口、却还有些微红肿的皮肤,所到之处一阵阵清凉舒适,凌玉城却非但没能放松下来,反而绷得越来越紧。
烛光无声流淌,受创的肌肤被一寸寸抚遍,两股涂抹完毕,毫不迟疑地向上方隆起的部分移去。碰触肌肤的仿佛不是沾了药膏的瓷勺,而是背后那人如有实质的目光,一分分上行,逐渐落到从未被人碰触、探查过的所在……
那瓷勺是特别烧制的,长圆形的柄,和发簪也没什么区别,末端略微扁平,带了一点小小的弧度。轻轻按落在肌肤上的时候本该带着些许凉意,然而每一次触碰,都只能让那一小片地方更加炙热。
带来热量的不是药物,而是握着瓷勺的那只手,还有背后的,专注地看着他的那个人……
寝帐里的灯火到底还是熄灭了。
身边床褥往下一陷,凌玉城向里挪了挪,边上立刻躺下一个人来。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中,一只手试探着触到了他的肩膀,顿了顿,沿着胳膊滑了下去,直到握住了他的手才停住不动。
冬日行军在外,寝帐的地毡和帷帘都是羊毛织成,不仅保暖,而且最是隔音不过。熄了灯,密闭的小小空间里,两个人倾听着彼此的呼吸声,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元绍和他交握的那只手,掌心比平时热了一分……不知道,他的心脏,是不是也跳得快了些……
刚才上药到最后,他分明听到元绍的呼吸也稍稍急促了些许,动作也不若开始的流畅。但是,元绍给他抹完药之后,只是倒了两大杯茶一气灌下去,而后出去静静地站了会儿。躺到床上,也自始至终没有多余的动作,除了静静地握住了自己的手……
将心比心,有些事情,不用说出来,他也明白。
手指动了动,和他十指交缠的那只手立刻收紧了一分,拇指更在他手背上来来回回地反复摩挲。指尖从腕骨起,掠过手背,一点一点地增加力道,最后在指节处不轻不重地按压一下,一遍一遍,往复不止。
动作轻柔而专注,十几个来回,指尖的落点和按压的力道都一模一样,全然不见半分改变。仿佛,仅仅是这种程度的抚触,就足以让他感到由衷的欣悦和满足。
若是换了其他人,早在被握住手的时候凌玉城就会立刻甩开,多半还得照着对方头脸抡上一拳--从小到大,因为容貌的关系,他这种事儿着实干得不少。然而此刻,他却微微阖着眼,放任自己的手掌落在元绍手中:
“陛下……”
“长生……”
黑暗中,两个声音忽然一同响了起来。顿了顿,又是不约而同地开口:
“你先说。”
“……咳。”第二次长久的沉默之后,元绍的声音,终于划破了这片宁静:
“这两天匆匆忙忙的,有一句话,一直没找到机会说。——这一次,你辛苦了。”
“……没什么。”凌玉城停顿了片刻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只可惜,答应陛下的事,没能完全做到。”
“啊?”
这个回答实在出乎元绍的意料。虽是伸手不见五指,他还是翻身面向里床,朝向凌玉城的方向,仿佛这样就能在一片漆黑里看清楚他的神色一般:
“你还答应朕什么了?大胜敌军、阵斩敌酋、俘获王子重臣多人,连他们传了几代的金狼大纛你都给朕抢来了……”
说一件事,就把凌玉城的手指屈起一根。一句话说完,被他握住的手掌已经捏成了一个拳头,只剩下小拇指孤零零翘着:
“难道觉得没全歼那支偏师太可惜了?可那也该由奚王对付,出去之前,你没说把那支队伍也吃下来啊!”
“臣说的不是那个。”听他越说越离谱,凌玉城的嘴角忍不住弯了一弯。“陛下忘了?臣曾经答应陛下,哪天有机会出征灭国,就把那一国的王妃公主带回来赔还陛下的。可惜北蛮可汗这次出兵没带女眷,臣轻装奔袭,十天已经是极限,实在没力气犁庭扫穴了……”
他可以说当时就是输人不输阵随口一说么……凌玉城都开口了,他要是不敢接下来,这个皇帝当得忒没面子啊……
不过,看凌玉城耿耿于怀的样子,不逗逗他好像有些可惜呢。
“算啦,朕要她们,也不过是拿来赏人。这次大战你是首功,你又用不上这些赏赐,没带回来就没带回来罢。实在心里不安的话,朕从你的这一份里面扣?”
那必须不能!辛辛苦苦拼死拼活,不是为了让元绍扣他的战利品的!
“历来战获都是陛下先挑,臣怎么敢抢在前头?反正臣的要求不高,随便挑点儿丁口牛马就可以了啊……”
要扣也是扣你的!别扣到我头上!
别说,凌玉城这种皮里阳秋,明明想炸毛却非要兜个圈子的样子当真可爱。元绍忍不住喷笑出声,笑声一出口,就再也止不住地越来越大,几乎要满床打滚。手上忽然传来一股大力,却是凌玉城猛地摔开了他的手,跟着翻身向里,只留给他一个散发着淡淡药香的脊梁。
元绍的笑声顿了一顿,随即再次喷薄而出。半晌,他擦了擦眼角的泪花,展臂揽住凌玉城腰间,将人一把拖过来抱了个满怀,下巴埋在他肩膀上,轻轻耳语:
“朕要那些人有什么用?有你一个就足够了!”
暖暖的气息吹过耳廓,凌玉城再一次地僵在了元绍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 喵的,果然写文需要状态
ps:小凌你的状态很不对啊……
?53章 春丛认取双栖蝶
凌玉城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头。脸颊边的散发摩擦在元绍鬓边,一片沙沙的细微声响,暗夜中听来,让人心脏都不禁多跳了一拍。
不是第一次被元绍拥抱,也不是第一次听他在耳边低语,然而这一次,却有什么东西分外不同。
腰间被紧紧环着,背后那人的怀抱结实而温暖。黑暗中看不见东西,听力和触感便分外灵敏,隔着单薄的丝衣,甚至连胸腹每一块隆起的肌肉都历历分明。凌玉城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而后随着元绍胸膛的每一次起伏吸气,呼气,再吸气,再呼气……
不多时,贴合在一起的两个人,呼吸和心跳,便融合成了一个奇异的韵律。
腰上的手臂再度紧了紧。后颈处,温暖而湿润的吐息一分分靠近,却在贴上肌肤前的最后一刻停止下来,一动不动。
他可以推开的,凌玉城知道。只要一个最细微的拒绝动作,两人之间的距离就会立刻拉开,恢复到不带半点暧昧的正常距离。
“朕不会迫你。”一直以来,元绍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可是,去年西巡以来,这是元绍第一次对他表白心意。
他说,“朕有你一个,就足够了。”
心底深处有一万个声音在反驳,也许元绍只是情之所至随口一说,也许这个承诺只能坚持几个月甚至几天,也许就像之前一样,喜欢他,并不妨碍元绍在其他的“玩意儿”身上寻找快乐……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至少在说出这句话的这一刻,元绍的心情,是真实的。
就像今天晚上的尊重和忍耐,拥抱他,摩挲着他手背时的珍重和爱惜,这些,都是真真切切,不存在半点虚假的……
漫长到几乎成为永久的等待之后,凌玉城最终还是闭上眼睛,微微垂下头,任凭背后温暖的双唇覆上了自己的后颈。
轻如蝶翼的一个吻。
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贴合着,许久许久,也没有挪动一下。传达在肌肤上的压力极轻极轻,连鼻端呼出的气息,都比那双唇的覆压要重上一分,柔柔的,连颈后细细的汗毛都只是略微弯了弯,而没有彻底倒伏下来。
不知为什么,凌玉城忽然想起,去年春天,旁观元绍的一次演武。
那是一个休沐日的清晨,御苑中繁花似锦,朝露未晞。元绍也不知是起了什么兴致,大清早地就把他拉了来,分花拂柳,且行且饮。到了一片桃林包围中的空地边,忽然远远跃了出去,站上空地中心的一株石笋,展开腰间二丈多长的金丝软鞭,回身舒臂,舞成一团。
彼时桃林中金光纵横,桃花纷落。足足一盏茶时分元绍才住了手,忽然纵身跃起,掌中长鞭挥出一声凌厉的尖啸。轰的一声大响,远远的,一棵合抱粗的虬曲大树被截为两段,颤了颤,带着数丈大小的树冠一头砸在草地上,震起无数乱花残蕊。
空地中已是满地锦绣,粉色的桃花以石笋为中心,整整齐齐地围成一个两丈大小的圈子。凌玉城正在回味那些招数,手里一沉,元绍已经回到身边,塞进他掌心的桃枝上几朵半开的鲜花,鲜妍的花瓣上,一颗透明的露珠颤微微的,将坠未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