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缩到床角的时候,握着刀刃,都分毫不觉疼痛。
这是凌玉城心底最深的梦魇吧!
想着当年狱中少年半夜惊起,身负重镣,拖着一条剧痛的残腿,打死一人重伤一人,再和余人对峙竞夜,即便是元绍行走江湖看多了风风雨雨,心底仍然一揪一揪地疼了起来。
“后来呢?”
“后来,景晖……端王殿下,求了睿王出面,护住了我。”枕在他臂弯里的人轻轻冷笑,“就算不问朝政,一位王爷的面子,那些衙役还是要给的。睿王要的人,又怎么能给人糟蹋了去……”
“好了。”声音越来越是不稳,怀里的人虽然竭力克制,紧紧相贴的身躯却一直在轻轻颤抖。十几年前,狱中的那个少年侥幸逃脱了最可怕的境遇,可横亘在他面前的,仍然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黑暗……
“好了。……没事了。”元绍所能做的,只是竭尽全力抱住陷在回忆里的人,也隔着十几年的时光,抱住那个在狱中苦苦挣扎的少年:
“都过去了……”
用唇舌堵上凌玉城未尽的话语,一遍一遍地在他耳边低喃,用自己的体温,浸染那个额头冰冷到指尖的身躯:
“有朕在……”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叫人收拾归叫人收拾,决不能让你给别人看了去!
小凌:……喂我的衣服还在床上!
第155章 瀚海阑干百丈冰
这一夜终于平平安安到了天明。或许是之前实在折腾得太厉害,凌玉城并没有因为之前睡了一日一夜而失眠,反而一阖眼就沉进了梦乡。次日醒来时精神奕奕,一场大战下来的疲累劳乏,终于消散得只剩了个影子。
第二天忙乱到了十二万分。一大早拔营起寨,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返回,直折腾到快入夜才围绕着金帐驻扎下来。这一战人人都竭尽全力,战后竟是人人带伤,忙得杨秋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凌玉城也因此逃过一劫,没有因为右掌的新伤再挨上几个白眼。
这么多伤员的返回是个大问题。车辆不够,凌玉城甚至把自己的马车让了出来,也只能满足半数重伤员的需要,不得不下令在两匹马中牵起绳网,让轻伤员控马,携带他们的同袍缓缓而行。至于辎重,感谢他们打败的是北蛮,战获当中别的再缺,马匹总是缺不了的……
吵吵嚷嚷磕磕绊绊,先头元绍的寝帐已经在金帐边上立了起来,后队的俘虏牛羊才刚出发。这次斩获颇多,慰问士卒、检点战获、计算功勋,但凡能动的人都忙了个不可开交,别的不说,就是俘获的丁口牛羊要安顿下来,就是件不大不小的麻烦事儿……要给他们吃,要给他们住,要给他们治伤,还要防着他们跑了死了。
前线将士拼死抢来的收获,总不能因为这些杂事儿没做到位,让已经掉进口袋里的战利品再折损了吧?
这么一来,御驾南归的时间只好一拖再拖。三天后,眼看着御营差不多收拾妥当,奚王终于带着大军,浩浩荡荡、灰头土脸地摸回了原地,满脸羞愧地跪到了元绍面前:
“臣有负陛下重托,令北蛮贼子惊扰陛下,罪该万死……”
看着出发前还有些桀骜不驯的新任奚王,此刻高大的身子都缩成了一团,恨不得在地毡上挖个洞埋到下面去,元绍反而没有给他脸色看,温言询问:“冰天雪地里追击半月有余,卿也是辛苦了。——这一战,士卒伤亡如何?”
奚王头埋得更低了。元绍高坐上方冷眼看着,见他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惭愧,就连那一部虬曲盘卷的络腮胡子,都遮不住底下透出来的红色:
“多谢陛下关怀,敌军狡狯,一路逃窜,并不与我军正面对敌……这一战,阵亡不过千余,重伤不满二千……”其中大半还是行军途中冻伤、摔伤之类的非战斗减员。相对于一支迎击敌军主力的大军来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伤亡不重,朕就放心了。”当着满帐贵胄的面,元绍长长舒了一口气,抬手虚扶。立刻就有旁边侍立的金吾卫把奚王拖了起来,元绍环顾左右,神色更加和悦了一分:
“之前你说让北蛮贼子惊扰于朕,这个,朕倒是不怪罪你。这些日子与北蛮贼子交战,辛苦是辛苦了点,可是想到他们在这儿对付朕,就无暇□□掳掠子民,朕就是辛苦,心里也是欢喜的。”
那是,辛苦的不是你,是我……安排防务的不是你,指挥守御的也不是你,带兵在外奔袭敌酋的更加不是你好吧!凌玉城暗自在心里撇嘴,却是立刻侧了侧身子,俯首道:“陛下圣德!”
“陛下圣德,爱民如子,臣……”刚被拽起来的奚王更是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大力叩首——反正羊毛地毡又厚又软,再怎么磕头也磕不疼:
“臣实在是……臣是粗人,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日后,陛下要使唤臣的,臣粉身碎骨……”
跟着就是一串又急又快的叽叽呱呱,听在凌玉城耳朵里,跟前两年听奚王那位王女唱歌差不多——有听没有懂。唯一比前两年好的,就是毕竟还听出来是奚语,不会误会到铁勒语去。
真是不愉快的回忆……想到这里,他微微沉下脸,不轻不重地冷哼了一声。
这时除了他,金顶大帐里的臣子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跪到了地上。元绍这等大义凛然、爱民如子的发言,就是史书上都值得大书特书一笔的,当面颂圣又怎么能落下?也就是北凉臣子做戏的本事不够到位,换成虞夏,这时候朝堂上至少有一半人涕泪滂沱了。
因为没带香囊之类的装备,此刻想哭都流不出眼泪的新任奚王,正在一边磕头,一边竖直了耳朵听上面的动静。听得凌玉城一声冷哼,他飞快地抬眼扫去,正好看到元绍微微侧头,和凌玉城对了个眼神,而后又把目光转了回来:
“给朕歌功颂德倒是不必了。——这次辛辛苦苦筹划,打出北疆十年安定的人,可不是朕啊!”
……陛下您这样公然让我们给皇后歌功颂德真的好吗……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听见凌玉城的回答时,他就恨不得一头把自己撞昏过去,假装伤势发作什么都不知道了:
“为陛下效力哪里谈得上辛苦?只是这一战,麾下弟兄颇有折损,至今思之,心痛不已。”
……您的意思我都懂了,死伤的抚恤我都包了还不成么皇后殿下?
奚王是很想掏钱的。
在他看来,能用一笔抚恤了结这件事,免去被元绍骂得灰头土脸再削成白板,他是占了大大的便宜了。皇后一共带出来多少人?满打满算才一千。哪怕这一千人的抚恤赏赐他都包了呢……
可惜的是,这金帐里算盘比他精的人多了去了。别人不说,单是元绍,就哪能这样简单放他过关?等帐中臣属陆陆续续平身,元绍把盏中半温的茶水一口饮尽,随手将错金双虎捕鹿银盏放在案角,向前微微倾了倾身子:
“抚恤什么的容后再议。军报篇幅有限,现在你人也回来了,正好说说,这一仗前前后后是怎么个经过?先前北蛮大军围困御营,又得不到你的消息,你那些叔叔伯伯可是担心得很,一天三趟往朕这儿跑啊。”
“臣……”奚王脸色一苦,本能地想要回头,脖子扭到一半察觉不妙,硬生生拗了回来。动作太急,连脖子带肩膀都是一阵疼痛,当着皇帝又不能龇牙咧嘴,一时间好不难过。
不等他设词,元绍已经很善体人意地开了口:“是不是要招军中将领、谋士进来?无妨,朕也想见见卿麾下的勇士,只管传他们进来就是!”
一声令下,众人就听见帐外一递一声的高声传呼,不多一会儿,杂沓的马蹄声便滚滚而来。
北凉军中,特别是关外几支军队,本来就是以部族为单位聚集,没有族长、少族长身份能在军中出头,那除非是极其著名的勇士。至于谋士,寻常牧?3 窳笞侄疾皇兑桓觯帜睦锾傅蒙铣瞿被撸?br /> 是以元绍哪怕尽量放宽了标准,这一声传呼,也就进来了几十号人,对于广大的金帐来说根本谈不上拥挤。待这批人挤挤挨挨地在后排站好,奚王轻咳一声刚要开口,又被一个声音打断:
“陛下,恕臣僭越。”
说话的正是凌玉城。奚王本能地抬头去看,见凌玉城轻轻侧首,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而元绍立刻应声点头:
“正该如此。”
说着便起身下座,一扬手,雷勇立刻上前,指挥着侍立两边的金吾卫搬开御案,挪移座位。另有两个玄甲卫的士卒上前,不知从哪里搬来一片乌漆墨黑,宽八尺、高也足有五尺的大铁皮,挂在御案背后的屏风上,再展开一卷白纸,小心翼翼地固定上去。奚王离得极近,可以看到那卷白纸上纵横交错,几十条墨线或平行、或垂直,在纸面上划出了几百个一寸见方的格子。
“奚王殿下。”见一切归置整齐,凌玉城从卫士手中接过一颗寸许大的金色棋子,端端正正地放在白纸中央偏下的一个格子上。棋子落在铁皮上发出“哒”的一声,随即便吸住不动,一看就是特意制出的磁铁。
退开两步,凌玉城转头看向奚王,冲着右侧的白纸一举手:
“先前北蛮大军袭扰的聚居地都在哪里,贵军的行军路线又是怎样,可以劳烦您说一说么?”
饶是奚族地图从来都不以距离、而以马程计算,从王帐出发、向哪个方向走久可以到哪个聚居地,众人还是心知肚明,想赖都赖不掉。以金色棋子标示王帐所在,其他聚居地的位置,就很好推算了:
“距离我们最近的一个部落在王帐东北,三天的马程……”
“东北?”凌玉城把一颗黑色棋子放在金色棋子的右上角:“这张图上面是正北,左边正西,右边正东。是这个方向么?”
“不是这里,还要偏北一些……先是往正北走,两天以后会碰到一个湖,绕着湖向右手……”
黑色棋子一挪再挪。而一旁站着的黑衣卫士也适时递上各色棋子,在白纸上落下不同的标记。这地图立在高处,哪怕是站在最后排的人踮着脚也能看个清楚,见奚王哪里说得不对,立刻就有人开口指正。七嘴八舌中,凌玉城把各色棋子一颗一颗往白纸上摆去,很快就勾勒出了一幅奚族的越冬地图。
元绍很艰难才忍住笑意。别说铁勒族君临北凉八十余年,就是凌玉城到这里三年,撒在草原上商队里的人手也早就有地图呈上。之所以有今天这番做作,一是不想拿出最精细的地图,让奚族人觉得受到威胁,二来,也是借凌玉城的本事,敲打敲打这帮家伙。
喂,你们这帮玄甲卫,不要在后面抄得头都不抬啊!以为被同袍挡着朕就看不见你们了么?
聚居地标示明白,北蛮的进军线路就再清楚不过。凌玉城扬手之下,一把红色棋子泼泼洒洒地落了下来,给原来黑棋聚集的地方添上一抹惊心动魄的血色。
雪白的宣纸上,黑色棋子被一片片抹消,红色渐渐蔓延。而代表奚王大军的蓝棋就被红色棋子引带着,兜兜转转绕了好几个圈子,向西北方向渐行渐远。
正面一大片地盘就此被空了出来,正好方便北蛮主力长驱直入,扑奔御营。
战局推演到这个程度,哪怕再不懂军务的新手,也可以看出奚王是哪里犯了错误。
从御营里分出来的黄色棋子,则在众目睽睽之下,连续吃掉几支分散开来的小股敌人,最后咬住了北蛮大军的脊梁。
让整个推演尘埃落定的,是元绍由衷的一声长叹:
“给北蛮人耍成这样……唉,让朕怎么放心把鹰扬卫交给你?”
陛下你骗人!你刚刚说了不怪罪我的!
奚王欲哭无泪。
作者有话要说: 小凌:笨蛋,哭不出来你上道具啊!
奚王:你当我是笨蛋啊?香料很贵的……而且这么近的地方上道具陛下会闻不到咩?
第156章 愁云惨淡万里凝
北凉军制与虞夏不同。就是在北凉,关内各军和关外各军,军制也是大不相同。
这要是虞夏,二十万大军被敌人带着兜圈子,让敌军主力直扑御驾所在,统军大帅便是能活着回来,也绝对是革职下狱没商量。
运气好的问一个丧师辱国之罪,罢官流放了事;运气差的,少不得追究他是否与敌国沟通,是否有谋逆之举。这就至少要牵连军中上上下下至少一半的高阶将领,以及朝堂上不知多少高官勋贵。皇帝的怒火,绝不是砍掉三五个人头、更换十个八个职位可以消弭的。
就算没打败仗,当年凌玉城执掌北疆,三十万大军俯首听命,还不是说拿了就拿了,说下了死牢就下了死牢?
这种程度的掌控,北凉皇帝却是拍马也做不到的。昔日国丈纳木岩兵败剑门关,三万大军一朝尽丧,元绍虽然把他革职下狱,过几个月还是不得不放了出来--等事情淡了还得给个官职安抚。时至今日,纳木岩在朝中,仍然算是一等一的高官。
更让元绍不忿的是,他哪怕革了纳木岩的职,新的虎贲将军,还是得从他们那一族的族人当中选择!
会出现这种天差地远的区别,乃是两国的军队从根子上就不一样。
虞夏军队由军户中征发,自参军的一刻起,穿着国家发的军袄战袍,吃着国家发的军饷,骑着国家统一调拨的战马,拿着国家统一调拨的器械刀枪,万一战死,自有国库拨钱粮抚恤家人。而北凉呢?
除了少数职业军人由国家供养,大多数战士还是保持着平时为民、战时为兵的习惯。大战一起--不管是抗击外敌还是去别国打草谷--大伙儿翻出铠甲、牵出坐骑,以家庭、部族为单位呼啦啦聚集起来,如百川归海一般,顷刻间就是一支十万几十万的大军。赢了一起分东西,输了……输了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这样的成军方式,除了本族子弟外,又怎么是随便空降一个人就能指挥得动的?
凭着皇帝的身份,更凭着直接掌控的地域和赋税,元绍对于皇室直属的几支军队,倒还能基本上如臂使指--这些军队本来也就是皇室供养。像羽林卫、虎贲卫这样主要由同族人构成的军队,就要多少给族长一些面子。
元绍是借了纳木岩兵败的东风才把虎贲卫的军权差的七七八八,一点点收回手里。至于羽林卫,他是把哥舒夜从小养大。
所以,即便元绍说了“朕怎么放心把鹰扬卫交给你”,他还是没法立刻□□的。至少,他不能简单粗暴地把鹰扬将军的头衔从奚王脑袋上摘下来……
幸好,十几年皇帝当下来,元绍最不缺的就是手段。环视一周,看得奚王后面站的大小将领各个腿肚子打颤,他再次情真意切地叹息了一声:
“第一次独当一面,又是这么大的仗,也难怪你应对失措。叫朕说,这也不能全怪在你身上——看看你这些属下,老的倚老卖老,小的经验不足,都不能好好地辅佐你,你一个人就是再强又怎么支撑得住?”
他在帐内踱了几步,往旁边飞熊卫、豹韬卫看了两眼,随口点了几个人出来:“奚王年轻,在军务上经验不足。这么着,今儿起你们就调入鹰扬卫,多襄助奚王几年,待他熟悉了再放手吧。”
“陛下放心,我等必然尽心辅佐王爷!”被他点出来的人中,最年长的一个是前任奚王的庶弟,之前在豹韬卫任副将的,凌玉城还记得那人有个女儿曾经送到宫里,还因为女儿的事情拦了元绍一次。此刻挑头出来答话,半俯着身子,两鬓斑白,满脸尽是喜意:
“决不辜负陛下的期望!”
“你是奚王的叔叔,比旁人的情分更是不同。”元绍点了点头,声音越发和煦:“好好照顾你侄儿,莫要让你亡兄在地下不安,可知道吗?”
“陛下放心,臣定不辱命!”
这批人安插完,元绍又随口点了几个千夫长出来,都是四十岁朝上的,令他们交卸了军职回去养老。因这一仗打得实在窝囊,奚王自保都难,也没资格为下属求情。好在这些人就算卸任了也是传给子侄,正好方便他施恩,提拔一批得用的年轻人……
“对了,朕看你麾下颇有几个不错的少年英才,正好京中武学堂已经落成,就让他们进京去学个几年吧。放心,朕身边颇有几个奚族的侍卫,这几年文韬武略也磨出来了,把他们留下,你也不用担心一时半会儿没人可用。”
陛下,您这样釜底抽薪我们做臣子的压力很大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