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斜睨着贺林奈,眼神里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甚至……还有一些看戏似的置身事外。
贺林奈咬了咬嘴唇,这时候才显露出一个十岁孩子的手足无措。她不知道如何面对妈妈,这个跟记忆中判若两人的妈妈。
梅伊岭以前是个不穿高跟鞋的叨唠青年妇女,看见贺林奈的时候眼神充满了母爱,话匣子怎么都关不住。哪里像现在这样高挑又冷冽,说话都像带着冰星儿似的。
梅伊岭笑了笑,说:“因为什么?”
梅伊岭问了? 痪洌遣⒉恢竿雍亓帜握饫锏玫酱鸢福吨弊叩铰ヌ荩棠痰奈允易呷ァ?br /> 贺林奈站在原地,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握紧了拳头。
这个人……才不是自己的妈妈!她口口声声说着爱我爱爸爸,可还是嫁给了别人!我讨厌她嫁人,讨厌她!她一点也不爱我!
正在这时候,二楼出现了一串脚步声。祝文颐的妈妈出现在阶梯上,看见梅伊岭之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笑了笑,道:“你是大嫂吧,怎么这么早就到了,也不跟爸妈说一声。”
梅伊岭说:“自己开车过来的,我也没想到三年不见,路修好了,比预计的快了好几个小时。”
祝文颐的妈妈又看向贺林奈,说:“林林怎么这么早就起床了,跟妈妈心有灵犀来接妈妈的吧?我这就把爷爷奶奶叫起来。”
“我才不跟她心有灵犀!”贺林奈赌气似道。
祝文颐的妈妈尴尬地笑了笑,去敲响了爷爷奶奶的门。
爷爷奶奶穿着睡衣到了客厅,见到梅伊岭之后,脸上顿时堆起了笑容:“梅啊,你这么早就过来了,今天在家里住吗?你跟庆春的房间我们还保留着……”
梅伊岭摇了摇手,说:“明天公司有个会必须到场,今天把事情解决就好了。林林打伤的那个小女孩儿伤得怎么样?要赔多少钱?我出了。”说着,她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掏出一张卡,看上去活像个只知道钱的暴发户。
——虽说依照梅伊岭近三年来的发展情况来说,她也的确是一切向钱看。
爷爷奶奶一愣,说:“你不想跟林林多待几天吗?林林这几年可想你了。”
梅伊岭的目光转了转,停留在贺林奈身上。
眼神跟记忆中大相径庭,不管是贺林奈还是梅伊岭,都对彼此不那么熟悉了。
贺林奈憋着一股气,大叫道:“不想!你走,我不要你睡家里!”
梅伊岭轻轻叹了一口气,听上去颇为遗憾:“你看,林林她恨我,不愿意跟我一块儿。”
爷爷奶奶斥道:“林林!怎么这么不懂事!过年的时候你还跑人家李双全家里,不就是羡慕人家妈妈回来了吗,现在妈妈就在面前,怎么又这么犟了?”
爷爷奶奶以为是贺林奈使小性子故意说假话,仍然期待贺林奈翻供,能够将这个好不容易见一面的前·儿媳妇留下来过一夜甚至两夜——那次事件之后,他们一直觉得很遗憾,明明是非常美满的家庭。
可作为局外人的祝文颐妈妈看得清楚,梅伊岭轻叹的那一口气,不像是遗憾和悲伤,反而有一些……如释重负?
那个微表情也就一闪而过,祝文颐妈妈摇了摇头,心想自己大概是看花眼了,哪里有母亲不愿意跟自己儿女在一起的呢?
梅伊岭打断爷爷奶奶的喋喋不休,道:“我也真的是很忙,爸妈,你别一直说林林了,我心疼。”
爷爷奶奶连忙住了口,梅伊岭身为贺林奈的妈妈,而且还是被贺林奈的胡言乱语伤到的人,都没有出言指责,爷爷奶奶也觉得自己再多说也不合适了。
梅伊岭说:“所以,医药费要多少?我带了张卡,治疗个骨折应该是够的。女儿犯的错,就该妈妈来兜着。”
爷爷奶奶迟疑了一秒,反问:“你就不问问,她为什么要打人家吗?怎么一来就说钱,我们家难道是缺这么点钱,才把你叫过来的吗?”
梅伊岭回头看了贺林奈一眼,问:“你是为什么打人?你知不知道打人是不对的?”
贺林奈看了她一眼,跺了跺脚,跑出去了。
“欸!林林!”爷爷奶奶连忙道,他们才给下了禁足令,现在贺林奈又是在情绪不太稳定的情况下跑出去的,也不知道到底会出什么事情。
“先让她跑吧,她不会做出格的事情的,她是我女儿,我知道。”梅伊岭说,“爸妈,现在能跟我详细说一说当时的情形吗?”
祝文颐被爷爷奶奶和妈妈的脚步声弄醒之后,就一直躲在二楼偷看。
原来这就是贺林奈的妈妈吗?长得好高好凶啊……怪不得贺林奈跟个假小子一样。她一点也不像一个妈妈,说话硬生生的。
等到贺林奈突兀地跑了出去,祝文颐忍不住轻轻地“啊”了一声,随后被自己妈妈注意到了。
“小文,你跟着林林,不要让她瞎跑,过一会儿就把林林带回来。大人们先聊一聊。”妈妈吩咐道。
祝文颐点了点头,虽然贺林奈跑出去已经有一会儿了,但是她大概能知道对方会去哪里。她回房间,穿好了鞋子,有咯噔咯噔地下楼,出门逮人去了。
经过梅伊岭的时候,梅伊岭点评了一句:“这是三弟妹的孩子吗,长得很漂亮。”
祝文颐一愣,加快了步速冲出了家门。
“跟林林一块儿打架的,就是小文了……”妈妈说:“我也不知道两个孩子怎么回事,一直不说到底是谁干的……对方小孩子倒是伤得不严重,就是受到了惊吓。”
不过祝文颐早已跑远,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梅伊岭转头看了看祝文颐的背影,说:“我应该知道是谁干的了……不过待会儿我还要跟林林聊一聊。”
梅伊岭的手指紧紧地捏着水杯,在玻璃杯上摩挲来摩挲去,用力之大,连指尖都泛白了。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爸,妈,林林最近几年表现怎么样?”
“唉,”奶奶摇了摇头,说:“从你把林林送回来之后,林林大病了一场。醒来之后就变得特别调皮,喜欢玩男孩子玩的东西,也喜欢使坏……妈妈不在身边,这孩子一定很难受吧,干了那么多坏事,我跟你爸都觉得她是为了引你回来……”
梅伊岭难得地露出愁容,叹了口气,说:“都是我不好。”
奶奶这才发现自己无意间戳到了痛脚,连忙补救道:“庆春出事了,你也不能死绑在我们家,应该去追求自己的生活,那边不接受带孩子过去也没办法……该怪我跟你爸,没有把林林教好。唉,当了一辈子老师,连自己孙女都教不好……”
☆、两人的童年
香港在哪里?贺林奈的一方世界就这样狭小,她甚至怀疑香港是不是一个不存在的地方。
有分寸的话,为什么还会发生那件事情呢?
最后明明是你丢下了我。
……
贺林奈脑袋里乱乱的,一些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记忆都慢慢爬了出来,在她脑海里上演一副又一副生动至极的浮世画卷。
没想到小孩子也能记这么久的。
不知不觉,贺林奈跑到了李双全家附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跟李双全算是同病相怜,所以才能达成坚固的联盟。
李双全现在怎么样了呢?他爸爸妈妈已经回来了吧,不知道开始男女混合双打了没有,待会儿说不定还能看到李双全的猪头脸,竟然还有点小期待。
贺林奈站在李双全家门口的小巷子里观望,发现李家门户紧闭,门口晾了几件衣服,被吹到地上也没有人管。着衣服是中年男女的款式,既不是李双全爷爷奶奶能hold住的,也不是李双全能穿上身的。
李双全父母发火的时候就跟穷凶恶极的杀人犯一样,贺林奈也害怕现在冲进去,因此在巷子口徘徊。
“贺、贺林奈……”身后传来祝文颐的声音,气喘吁吁的,像是刚刚经历了没命的长跑一样。
贺林奈转过头,果然看见祝文颐弯腰撑着自己的膝盖,抬眼看着自己。夏天,祝文颐又刚刚跑了那么一程路,□□在外的皮肤全是汗。
“你过来干什么?”
祝文颐好不容易平缓了呼吸,说:“你带钱了吗,我想吃冰淇淋。”
贺林奈:“……”
祝文颐率先向最近的小卖部走去,可贺林奈并不太乐意,站在原地没有动。
祝文颐回头看了一眼,又回走了几步,拉着贺林奈的手,说:“你现在也不敢进去,先跟我去小卖部吧。追了你这一路,我都要热死了。”
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贺林奈竟然不想挣脱了。她被祝文颐拉道小卖部的冰柜前,听见祝文颐问自己:“你吃什么?小布丁还是绿舌头?”
贺林奈说:“我只带了三块钱。”
“那就两个小布丁吧,”祝文颐抬头对老板说,又看向贺林奈,“付钱呀。”
“……”
两个小姑娘买了雪糕,当即撕开包装,蹲在小卖部门口品尝起来。
祝文颐舔得挺高兴的,贺林奈却索然无味。她盯着李双全家门的方向,等到雪糕快要滴在自己手上了,才施舍似地舔一口。
这是心里有事儿,不是吃雪糕的心态。
祝文颐从妈妈那里接的指令只是“不让林林瞎跑”而已,现在抓着守住了,也算是完成了任务。祝文颐不是真正意义上宽容而大方的小孩子,与贺林奈之间还存在着嫌隙与互不理解,因此她还没有完全将贺林奈看作跟她“一队的”,也没想起来还能跟她聊天来着,只顾着在一旁没心没肺地吃雪糕,心里还想着待会儿要给弟弟也买一根。说到弟弟,祝文颐心里又有点沮丧……那天打了一架之后,弟弟就受惊发烧进医院了,到现在也没好利索,还在医院里耗着。而自己同祝文颐一块儿被禁了足,已经好几天没见着弟弟了。弟弟还好吗?医院里饭好吃吗?
反倒是贺林奈沉默了好久之后,率先开口说话了:“我妈妈离婚了,后来跟别的男的结婚了。”
祝文颐没想到贺林奈会突然开口剖白内心,愣了一下,下意识把剩下的雪糕一口咬了。冰冰的雪糕塞满了整个口腔,连呼出来的气都带着白雾。“为什么你不跟着妈妈?”
祝文颐父母同样离异,而她和弟弟都被判给了妈妈,因此下意识以为在所有的离婚里,孩子都是跟着妈妈的。那贺林奈为什么没有跟妈妈在一块儿,而且为什么自己来了这么久,还从来没有见过贺林奈的爸爸?
贺林奈直勾勾地盯着祝文颐,手里的雪糕因为无人照料,已经融化地失去了形状,流得贺林奈满手都是。
“我妈不要我。”
啪嗒,白色而粘稠的液体滴到地上。
“我爸爸出车祸了,还没死,我妈妈就跟他离婚了。他们让我选跟谁,我选了妈妈。我妈妈结婚了,新爸爸不喜欢我,就把我送回给爷爷奶奶了。可是那时候我爸爸已经死了。”贺林奈慢条斯理用无所谓的语气说着,因着语气和表情过于置身事外,祝文颐一瞬间有点想反问:真的吗?
真的吗?
祝文颐想起了半年前,母子三人刚刚来到贺家,自己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就是怕贺家人不喜欢自己,要把自己送到福利院。她担心了这么久,但这件事终究没有成为现实。她羡慕过贺林奈,只有像贺林奈这样留着贺家血的孩子,才能任性地作天作地,连砸了别人脑袋也不怕。
可现在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担心的东西,贺林奈已经经受过一遍了,她已经被抛弃过一遍了,还是最亲的、最不可能抛弃自己的妈妈。
“离婚的女人没一个是好人!”贺林奈突然恨恨地说。
“不爱那个男人的话,为什么要跟他结婚!不爱小孩子的话,为什么要生下来!又不是我想被生下来的!早知道他们都不喜欢我,我才不想出生呢!离婚的都不是好人!再嫁的不是好女人!”
骂着骂着,两行眼泪突然从眼睛里爬了出来。贺林奈抬手去抹了一把,把黏乎乎的雪糕摸到脸上去了,成了一张花猫脸。
贺庆春带着贺林奈出车祸的时候,血流了满地。贺林奈都吓得尿裤子了,除了满眼的血以外只知道哭。医院说贺庆春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可能性,贺庆春对她道歉,流着泪说“对不起林林,我不该带你去游乐园”。贺林奈不懂事,不知道如何分辨愧疚与自责,只知道车是贺庆春开的,自己差点死过去,竟然真的以为是贺庆春的错。所以在协商离婚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跟着妈妈。
谁叫你不好好开车的。小孩子不懂得人在天灾人祸面前的无力,把所有的罪责都推给了贺庆春,毅然决然地选择跟着妈妈去了新家。
可新家新家,加了一个“新”字,家就不是家,妈妈也不是妈妈了。新爸爸不喜欢孩子,自己在那里呆了不到一个月,却好像坐了十几年牢房一样。倒不是说虐待或者暴力,只是那种态度就足以叫小孩子切实地懂得了“寄人篱下”——那时候她甚至不知道这个词。再后来,自己就被梅伊岭给送回贺家了。
贺林奈这时候觉得,开车开出车祸的爸爸并没有错,错的是妈妈,六一回娘家的妈妈,再婚的妈妈,和抛弃了自己的妈妈。
全都是妈妈的错。
梅伊岭把贺林奈送回来的时候,叮嘱她要当个好孩子,那她偏偏不要听话。
所以才成为了现在的贺林奈。
贺林奈的世界观简单得很,就这样给梅伊岭盖棺定罪,同时给所有抛下孩子的父母和二婚的父母打上原罪的烙印。
所以才针对祝家母子三人。
“谁说的!我妈妈是好女人!”祝文颐喊道,她从好久以前就想对贺林奈说出这句话了:“你凭什么说我妈妈是贱人!”(PS:复习的同学可以翻到第三章)
“不离婚的话我跟弟弟可能就死了!”祝文颐说:“我爸爸是坏人,他一喝酒就打妈妈,有时候还打我和弟弟。我求他不要打弟弟,他就拿鸡蛋往我头上敲,头发上沾了鸡蛋真的好难洗,眼睛也好疼……妈妈一说要跟他离婚,他就往死里打妈妈,妈妈就求饶,说再也不想着离婚了。他怎么不去死啊……”
“我特别想他死,他死了就不会打妈妈了……”祝文颐说着,情绪也低落了下来:“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拿了一把刀,趁他睡着的时候想杀了他,结果被妈妈看见了。”
贺林奈吓了一跳,她叛逆得不行,把自己爸爸妈妈恨了个遍,做坏事的时候爷爷奶奶还拿她没办法,可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家里还藏着一个更狠的角色,看向祝文颐的眼神都变了。
祝文颐说:“你妈妈抛弃了你,是个坏女人,可我妈妈不是。你再这样说她,小心我……”
她话没有说完,用意味深长的表情暗示补足后半句话。贺林奈想起来斗殴那天的事情来。郑瑶抓着祝武凯,祝文颐没有丝毫犹豫,就提着板砖不要命似地砸上去了。这是自己认识的那个软弱又爱哭的祝文颐吗?
这表情转瞬即逝,祝文颐立刻又露出一个笑容,说:“你妈妈是坏女人,那我把我妈妈借给你好不好?”
贺林奈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这时候身后却传来梅伊岭的声音:“林林,过来,我跟你谈一谈。”
两个小孩子同时回头,看见梅伊岭站在不远处,仍然是那样冷淡又冷艳的样子。
☆、无条件宠爱
贺林奈没有动。
梅伊岭继续道:“林林,过来。”
梅伊岭的语气已经变了,纵使贺林奈已经不再熟悉自己的妈妈,她还是知道,梅伊岭生气了。她犹豫了一下,站了起来。
祝文颐仍然蹲在地上,说:“李双全出来了,或者他爸妈出门了,我就告诉你。”
贺林奈这才放心地跟梅伊岭“谈心”去了。
可跟个小孩子有什么好谈心的呢?
梅伊岭在镇政府门口的健身器材处停了下来,那时候刚开始倡导全民健康,政府置办了一批器械,又得防着没底线的贼,因此索性放在自家门口了。小时候贺林奈格外喜欢来这儿,可现在她已经不喜欢了。
梅伊岭坐在一张桌子前边,一开口就是:“我知道那事不是你做的。”
贺林奈心里一惊,忽地抬头看向梅伊岭。梅伊岭有些疲惫地笑了笑,说:“你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不懂你呢。爷爷奶奶一说那情况,我就知道不是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