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师傅可知晓了?”晏紫钥双手握紧茶杯饮尽剩余温热,逼迫自己镇定自若,遇事需得冷静,不可慌乱,只是盗取禁器,背叛师门如此重罪,若池遥被寻回,不说会以死谢罪,也将被废尽功体,形同废人,再无仙缘……
“不曾,我和你玉渡师叔,说服了玉凌、玉修,让他们暂时瞒着你师傅,也只派了你大师兄一人前去寻人,况且你师傅这次闭关需十年之久,不能过多打扰他。”自少年手心取回茶杯,托过少年被烫红的手,轻轻抚揉,她看得出眼前少年心里明明担忧不已,却还要故作坚强,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掩藏情绪了呢?仔细想想自己这半个养母,当得可真不够称职;“那便好……那便好……”或真乃少年老成也好,或虚伪假装也罢,人前需无忧苦,这是他自出生起便铭记于心的,哪怕他担忧谁人,也只能是一瞬心悸,而后寻常以待,两相顾无多言。
自那以后,凌云观中少了一个稳重好帮手,也少了个好闲生事者,整个玉浮山也好似缺了些什么,弟子们绝口不提,就好像那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晏紫钥也于等待里,把自己掩藏得更加深沉,他在玉渡处修习岐黄之术及琴箫管乐,又于修法之外稍得空闲时,便会去往西峰,打理那片湘妃竹林,不让他杂草丛生,尤记那日,少年酒香微试浅尝,宿醉朦胧枕卧膝上,少年殷殷且盼,愿那二人归乡时,风景依旧、人亦如故,只是这一盼盼来的,不是故人归,而是时过境迁、事无转寰……
少年情如旧,只风华更显,于湘妃林中箫音瑟瑟,偶有叶儿沙沙迎风做陪,难得几回;“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竹林边上那一隅山石,经历多年风雨洗礼,变得更加平滑,有素衣妖娆倾倒其上,酌酒饮尽:“想必这书中所指,便是如小师叔这般人物了吧。”;指尖缓缓忘却了灵动,将那悠扬止于萧瑟,往那崖边靠近些许,他温言:“人言修道成仙便如佛威肃穆,瓶儿师侄你却怎得越修越似妖媚,言行俏浮?”;“若可得一人心,似妖亦无妨。”瓶儿将壶中佳酿饮尽,又重新拿过一壶揭了封,她理理衣摆起身,迎风款款走到少年身边站定,把酒壶递过去:“要喝吗?”自池逍离开后,瓶儿忽然明白了何为牵挂,明白了世人为何愿为情生死相许,只可惜,当吾倾心时,君已离眼下,独牵挂、问天涯,此后逢时且寻醉,或君能予梦相随;“不了……酒是穿肠毒,常把事误,你呀……也少饮些吧,不然玉修师叔定不会饶了你的。”如歌岁月铸就少年精致容颜,身形修长且云肩宽阔,云纹玉缕束着腰枝,有些纤瘦,但闻少年轻叹:“又日落了……”;“反正有你在,定不会让师祖罚我的。”瓶儿寸步回到那石床上躺下,满目云霞入目成殇,浅饮梨花,笑说:“这西峰孤高,每每日落皆风采不同,你说,会否有朝一日,他就那么踏着满天云霞御剑归来?”;“会不会踏着漫天云霞归来吾不知道,但是吾知道,大师兄一定会带着二师兄平安回来的。”晚风轻拂,可缓缓归矣,少年忽而又想到什么,将视野眺向着远方,沉默不语;“小师叔,记得……代我寻他……”再过几日,晏紫钥便年满十八,按凌云祖制,已可入红尘修习,不愿将道别说出口,唯希冀,少年记诺,抬眼再看天际处,三山五岳起伏连绵,轻问散云,可有载得闲神仙?
第6章 第六章: 拜别师门
都说高处不胜寒,果真诚不欺我,金乌渐坠,那远山从岭,在暮色晕染中披上一缕薄纱;“下山吧。”此情此景,多看一眼都是离愁,晏紫钥不欲再看,在转身时以剑气为刃,斩断密林角落处,那根斜斜伸出的竹子,吸拿手中端详了一阵:“竹是好竹,只是为露锋芒而择捷径,失了原心……”他思索着,这竹节倒是分布均匀,索性将首尾折去扔到崖下销毁,只留了两节楚箫长短,这才安心离开,瓶儿也把那些酒壶毁尸灭迹后,匆匆下山……
青宵只影,水中月也如镜中花,扑朔迷离看不真切,晏紫钥卧在床头,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只为他怕一入梦,又见那朦胧身影,看不清且摸不着不说,却又总觉得似曾相识,这个糊涂梦,是曾经?还是来生?睡梦里,他也总会去追逐那虚无缥缈的青衫孤影;“唉……”晏紫钥轻叹一声,思量无益,不若明日去与师尊辞行时求解一二,这样想着,晏紫钥便放下心结,安心入眠,只是这一夜,那虚无变得可以捕捉,然而入目的,却是那人紧握短剑匕首,一刀刀自毁容颜,硬生生将脸颊两侧刮下两块血肉来,胸口处入目亦是鲜血淋漓,他悲恨至极:“吾不过爱你而已,这又何错之有?既然天不许我,那吾便自绝立誓,若有来生,吾、誓、不、为、人!”他誓言决绝而又狠厉,苦笑一声,双眼中血泪两行,北风呜咽应和:“如此,你可安心了?”;剜心抛情爱,毁容断想念,是何种绝望才能让人能如此决绝,忽又听他凄凄苦笑:“从此吾欲爱而无心,即使相逢亦难再相识,从今往后,你……自由了……”雾霭茫茫,让那猩红更加醒目,直到烟雨漫漫,一切才化作尘埃烟消云散;从今往后,你……自由了……晏紫钥于梦中惊愕而起,睁眼往窗外望去,大约已到午时了罢,这几日他要准备下山之事,早课那些他也就得了准令不用参与,长梦害人啊……
晏紫钥收拾停当,才绕到玉虚子闭关那处山洞,玉虚子闭关已达八年之久,还余两年就可功成,他静坐养息,可即便洞门紧闭,他也能听出洞外来人的脚步,带着一些疑惑,以心识传音问到:“为何苦恼?”;“师尊,徒儿该死,扰您清修了……”晏紫钥在洞前寻了处干净地坐下,才回答过去;“不妨事,你且与为师说说,烦忧何来?”玉虚子虽说闭关,但观中事物,他亦心知肚明,池遥一事,不过是为情故,世间恩怨,独情关难过,只是这眼前少年初长成,应该与情无关;“师尊,徒儿只是有一事不解……”少年幽幽道来梦魇,梦中人,梦中事,人不会无故而梦,那如此繁梦,又自何起始?这十八年岁月,只于玉浮为家,不曾看过红尘,惹过俗世;“思之所梦,执念成魇,你即将下山历练,或许往红尘走一遭,这因果也就自然了了……”玉虚子也不过凡躯一个,再多天机他亦无从可窥,万物缘法问起始,因果轮回自有时,只能靠晏紫钥自我了断红尘了;晏紫钥也明白,世间因果无人知晓,那就依师尊之言,一切顺应缘法便是了,心中不再纠结于梦魇一事,师徒二人又絮叨了些他事,直至日落时分,晏紫钥才拜别回返。
晏紫钥回去后,想起自己从山上捎回的短竹,于是便拿了雕刻器具,坐在院子里把弄那竹子;“紫钥,你这是在做什么?”玉游从院外廊下经过,看见晏紫钥拿着小刻刀忙活,一时好奇,提着裙摆步下阶梯,上前来看上一看;那截短竹在晏紫钥手中,渐渐露出楚箫模样,见玉游过来,赶紧起身:“师叔,吾前些日子见玉渡师叔那只箫有了裂痕,所以昨日见这竹节不错,便琢磨着给玉渡师叔雕只短箫,而且吾就要下山去了,师叔那里可又要一人独奏了……”;“你呀……虽说这已春末,可夜里依旧寒凉,你也不知道多穿些。”玉游取下身上披风,覆在晏紫钥身上,尤记当年,这少年贪杯醉了许久,如今却是滴酒不沾,欲一心问道,却还是免不了有凡俗牵挂,冲他温柔一笑:“若是着了凉,又该受罪了……”;“紫钥又劳师叔挂心了。”由得玉游为他系好披风系带,倒不是他体弱多病须得如此照顾,只是他自幼无母,想贪得这一点温柔关怀罢了,扶着玉游让她在旁边坐下,自己才又拿起刻刀,仔细磨砂着刚刚才雕好的箫孔,他抿着唇,忽而顿了顿:“吾就要下山去了,可是却忽然有些不舍了……”至于不舍的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也许细微的玉浮山山中的一草一木,都在其列吧;“傻孩子,又不是一去不返,只是依祖制去历练一场,过了三载便可回来,怎弄得生死离别似的……”说到不舍,玉游又何尝舍得,毕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忧心少年辞家,为红尘所困,再也不得归:“钥儿,师叔有一物赠你。”玉游自怀中,取出一块白玉玦,那玉质淳朴,并非是上等佳玉,她低笑:“玉不琢不成器,等你回来时,师叔希望看到它,更胜过往。”以玉拟人,她望璞玉修磨,也盼少年忘忧,抬头望月,月儿却羞涩隐遁于乌云背后,这是叫人连共赏婵娟也不许了么?真是离时方知道别苦,叹息轻浅,掩入无声;廊下灯火阑珊,晏紫钥接过玉玦,小心翼翼收入怀中,劝玉游回去歇息后,自己连夜雕琢了一笛一箫出来,只有这样,琴瑟才不至于孤单独鸣;雕完这些,他又去了池逍池遥的住处,抢了弟子打扫的活计,那弟子拗不过他,也只好随他去了,这屋里的每处角落,他都认真清扫过,当年,那二人不辞而别,自己好不容易才求得不许任何人入住此处,一应摆设照旧:“大师兄,二师兄,你们可还安好?”踏出房门,铜锁轻扣,从此记忆于此,若前世今生,往事无追,当珍惜眼下;再往那禁闭之处,如今也清幽如旧,小轩窗前,他仿佛看见那时羞怒少年,廊檐飞瀑,并未因时间而变换,晏紫钥于此一呆,便是几个日夜,曾一啼震山河的稚儿,现在已是年满十八的翩翩少年郎,临行时,换下凌云衣,穿着少年裳,那是瓶儿亲自织就,上面加了些去邪物料,腰间璞玉,似慈母关怀常在,此路便不会孤独;晏紫钥立于观前,三拜九叩是为告别,如平常弟子下山时那般,凌云几大当家都未有相送,但玉凌还是差人送来了名剑净月,晏紫钥抚剑轻笑,挥手同送剑之人告别,他心下呢喃:“等吾……吾定会归来的……”也会、把他们带回来的,潇洒转身,此后江湖,自有吾踪;“怎么哭了?”玉浮山顶,可俯瞰红尘,自然也包括那背影远去,崖前人影成双,落花飘零何方,玉渡忽而闻见一语微泣,心中苦涩;“此物、予你……”那正是晏紫钥亲手雕刻的一双笛箫,玉游把短箫给了玉渡,自己执了笛,她抹去眼角湿意,横笛而起,玉渡会意吟箫相合,此刻玉凌、玉修正在闹心,听闻这笛箫相合,更是几欲潸然泪下,原来这长久修行年岁,还未让自己挂碍全无;笛声优扬而箫音凄,恰送少年十里春风,入红尘,自、珍重。
第7章 第七章: 初入江湖
下山的路径,晏紫钥曾经走过几次,也难得他还记得,山脚林荫尽头,有处小池常年温热,背上行囊里,除去几件换洗衣物,还有一壶清酒,二两纸钱,是他临走时去祖师祠堂那里要来的,这几年池逍不在,他便再也未曾下山来嬉水闹花,这孤坟无人问津,自然杂草丛生,渐隐荒芜,晏紫钥看不过去,顺手把坟前那些杂草一一拔去,顺手取了些茅草把碑上青苔擦去,让墓碑上的字清晰可见;“晏氏无名,夫妻合墓,其实……吾想吾应该知道吾与你们是何关系。”晏紫钥摆上清酒,又拿出纸钱,使御火之术点燃,恭恭敬敬的跪在墓前:“吾曾听言,你们是吾至亲,而最亲不过亲父母,所以……爹、娘……你们可会原谅孩儿不孝,时至今日才来跪拜祭奠……”俯首三扣,是相知未晚:“吾知爹娘是因妖祸身死,还请爹娘放心,若有朝一日,吾遇到仇人,定会将之灭除,妖物是孽,吾不仅为一己之私,也为他人不再受此死别之苦。”;幽幽荧火噗嗤作响,好似在答:‘吾儿有心,怎会嗔怪,只是江湖路险,还要仔细珍重。’晏紫钥用树枝挑开冥纸因重叠而无法燃烧的部分,看着火光将歇时,取过清酒浇灌上去,让那火再狠狠燃烧一把,他不禁自问:“这天大地大,吾该先往何处去呢?”忽有清风向北,带起灰屑漫天,晏紫钥便权当这是父母指引,收拾好行囊,往北踏上旅途;玉浮山下往北一日路程,是古都芙蓉城,出了玉浮山境外,一应景物便少了遗世独立之感,路上偶有樵夫背着弯刀上山打柴,或遇小贩推着独轮板车卖着瓜果蔬菜,过林荫小道时,也有麻雀枝头叽喳不休,这样想来,这俗世虽比玉浮山少了些灵气,却多了许多生气;又过半日路程,目尽处渐有茶棚酒肆比肩而立,路上行人神色各有不同,有人急急忙忙回家见妻儿,有人缓缓踏足看风景秀丽,酒肆里有人浅饮慢酌,也有豪迈大汉朗声行令狂饮,形色于一堂却互不干扰,再看隔壁茶棚,不知谁家小姐掩纱不语,有二三丫鬟斟茶伺候,时不时进来几个结伴公子,头戴巾帽身背竹囊架,活脱脱是画本里的书生模样,再看茶棚侧面,一张矮桌一把戒尺一个小堂木,桌子上头放着旧线本,眼看茶棚客满座,才有一半旬模样的青衫老者,从茶棚后头端着茶杯出来,那老者堂木一敲,戒尺一拿,台下轰然掌声如雷,待掌声落下,老者便朗朗上口说起书来,晏紫钥看他说得眉飞色舞,形貌声影俱在,一时入迷,默默靠近了茶棚也不自知;茶棚小二见有客上门,赶紧笑呵呵的上前相迎:“这位公子,是要喝茶还是听本?”但小二问完才有些不好意思,茶棚客满已无虚席,他又挠着脑袋,不好意思的说:“茶棚这会儿子客满了,公子可愿意等上一等?”;晏紫钥听书入迷,没听到小二说些什么,反到是那说书先生受了影响,顿下声来,朝小二说:“小二哥,吾见这少年人有缘,吾方才见着厨房里还有根凳子,劳请你去给他拿来可好?”
这说书先生可谓是他这店里的财神爷爷,不知从何处而来,说得一手好书,却不求钱财,只需有三餐可食,一瓦遮头就已知足,他说书的名头传播甚广,不少名门公子小姐都甘愿入这郊野来听他说书一回,隔壁酒肆也是自这先生来后,生意才日渐兴隆,小二哪敢怠慢于他,点头应下,火速跑去厨房拎了凳子过来:“公子,您请坐。”;“多谢。”晏紫钥拂衣正襟危坐,向那老者微微点头致敬;这一段小插曲,并未影响众人兴致,老者饮下一口茶水润嗓,而后又开始说书之事:“上一段儿,我们讲了这男欢女爱多情自苦,那这会儿我们不若来讲一讲这、殊、途、二字如何?”;“好!”座下齐齐应和,那边酒肆好酒者也鼓掌叫好,直鼓叨老者来说道说道,江湖豪杰历来不信这世上有妖魔鬼怪,大多是庸人自扰而已,但是只有好酒难免乏味,有人说道风趣故事,也是一种享受;“好,那老头子我……便来与你们说道说道。”老者左手拿捏戒尺在手,右手轻轻抚着他的鄂下须发:“这人世自开天以来啊,便有人、神、以及妖魔,而妖魔亦分天生、神堕,人间有情爱,神仙也有,有的神仙可得眷侣,而有的神仙,却为情而生执念,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求而不得是执念,故而执念成狂,从此堕神成魔……”;说书人凯凯而谈,座下少年、女子听得入迷,尤其是他讲到那对苦命人三生三世都求而不得时,听众皆无语凝噎,男女之情是爱,男男之情亦是爱,可是为何却不被世人所认可接受呢?那故事中的两位男主,第一世同为天神,却因一人固守天条律例而不得善终,第二世,那犯了情戒的男子转世为人,却又因仙凡有别不得其果,再到第三世,他们同世为人,却还要受世人所累,以至于那个被痴缠了三世的人,依然无法接受这样违背常伦的爱……三世痴缠皆求而不得,那么那个执着的人也该放弃了吧?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说书人今日说得起劲儿,足足说了两个时辰,才在关键处拍案落定,这说书人一日只说书一回,有缘人自然能听懂其精彩之处,他把桌上物件收拾起来,锁进矮桌下的抽屉里,茶棚里的书生公子、名门小姐,也各自收拾一番准备回返,一时间,茶棚酒肆都清净了许多,小二哥忙着收拾堂上残局,无暇顾及晏紫钥,他看着那说书人慢慢靠近自己,下意识便问到:“那故事的后续,他们结果如何了?”;“痴缠执着了三世都求不得,叫谁不被伤得万念俱灰呢?只是后来,那痴儿执念是放下了,却免不了落得个悲凉下场……”说书人请晏紫钥饮茶一杯,又说:“不知道那对痴儿,可还再能相遇……”;听他言下之意,该是与那故事中的主角相识才是,只是这三生三世,少说也该有千年光阴,这老者不过半百年华,晏紫钥心生好奇:“这故事……当真存在吗?”